4
上海世俗生活报馆总编办公室。
田韵抒走进来,看到总编说:“总编,您交待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总编疑惑地问:“什么任务呀?”
田韵抒笑道:“瞧您这记性,油画家天飞马的文章呗。”
总编恍然大悟说:“油画家的文章这么快就写好了,那今天就上版,明天见报。”
田韵抒忽然提议:“总编,文章先别急着上版,我还得推敲一下呢。我想知道有关‘废婚讨论’的专栏,报馆究竟什么时候安排版面?”
总编不急不慌说:“你先别急,近日大公子在上海的行踪是市民最关注的热点了。”
田韵抒说:“那‘废婚讨论’专栏也会成为上海市民关注的热点的。”
“但这个话题的时效性不强,再说‘废婚讨论’是不是太有伤风化了?上海市民能不能接受还有待于进一步考证。”总编说。
田韵抒不耐烦道:“好了,您上次说前卫这次又说有伤风化,我看在咱们的报纸等版面根本就不可能了吧?”
“要不你去问问别的报馆如何?”总编有意支开田韵抒。
田韵抒心领神会地说:“问就问,有什么大不了的。”
田韵抒瞟了总编一眼转身出门,刚走几步又折回来:“油画家天飞马的文章何时见报要等我消息。”
总编冲着田韵抒的背影嘀咕:“等你消息?莫非我这个总编被你取代了不成?”
田韵抒走出报馆,就与天飞马坐在外滩的酒吧里饮咖啡。桌上摆着手稿,天飞马逐字看着:“田姐姐写得真不错,以您的身份为我写这样一篇文章,推荐我的油画,相信一定会引起读者热捧的,这些读者痴迷您的小说,也就会痴迷我的油画。您说我分析得对吗?”
田韵抒故作姿态说:“既然你已经分析得头头是道了,那就给我的文章出个价吧?”
天飞马一怔,继而笑道:“我怎么可能让田姐姐白写文章呢,我早就把礼物给姐姐备下了,首先送姐姐一幅我最满意的油画,然后请姐姐到郊外欣赏美丽的山水。”
田韵抒不以为然地笑笑:“美丽的山水我见得多了,油画嘛,我不想收藏,我觉得收藏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了,还不如变成大洋。”
天飞马急忙说:“姐姐,我的油画是有升值空间的,现在值十万大洋,过几年就可能是一百万大洋,您难道不看好市场吗?”
田韵抒傲气地说:“好吧,既然如此有市场潜力,那我就收藏你一幅油画吧。……至于去郊外看美丽的山水,那要我安排出时间才行。”
天飞马欣喜地说:“姐姐,那咱就一言为定喽!”
5
上海某里弄民居内,许老太太与许尚美正在吃饭,桌子上摆着豆腐、青菜、红烧茄子。
许尚美看着一桌子的菜问:“妈,怎么一点荦菜也没有啊?”
许老太太说:“昨天星星来家不才包的饺子吗?天天吃荤,咱家的收入也不允许呀?就那么点银子,有打醋的就没有打酱油的……旷明的事还没有消息吧?”
许尚美拿起筷子:“没有。”
许老太太说:“等旷明安排回上海工作,咱家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不说每天十个碟子八个碗吧,荦菜总会有吧。你再催催帮你办事的两个学姐,多催几遍,不看人家把事忘了。”
许尚美搛了一口菜放进嘴里说:“催过多少遍了,都在忙呢。……妈,我想换个地方工作。”
许老太太刚端起碗,忽然停下问:“在商务馆工作不是挺好的吗?薪水不少,离家又近,工作也不累。你是个女的,可千万别瞎折腾啊,如今兵慌马乱的,能有个地方发薪水已经很不错了。”
许尚美说:“商务馆要酬建活动影戏部,我想到那里去工作。”
许老太太抬高声音说:“你去当戏子?你一个读过大学的女子,竟去当戏子,你真是羞煞我也。”
“妈,您理解错了,是去当管理人员。”许尚美急忙解释。
许老太太语气坚定地说:“那咱也不去,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会跳神。整天跟戏子在一块混,还能学出什么好来。眼下,你就把旷明安排回上海,咱家一切都稳当了。”
许尚美突然打了个饱隔,抬眼瞟着许老太太,再也不说话了。
6
通俗教育委员会驻上海教育处,石玉婵刚在办公桌前坐下,赵人杰从她办公室门前走了过去,门开着,石玉婵下意识地唤了赵人杰一声:“赵科长——”
赵人杰听到石玉婵的叫喊,立刻折转身返回来说:“石处长一脸疲惫,好像没休息好啊?”
石玉婵苦笑道:“儿子差点在圣迭哥中学丢了性命,我怎么睡得着啊。”
赵人杰往石玉婵的办公室里跨了几步说:“报纸我看了,您儿子平安比什么都好。……哎,安署长当时应该在现场啊?”
“他在现场也未必顾得了儿子呀,比自己亲生儿子重要的人物多了。”石玉婵话里有话地说。
“生死关头,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真是没有人性到家了,这世道也太黑了。”赵人杰顺着石玉婵的话说。
石玉婵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赵科长,以后这样激进的话就不要说了,那天你被便衣纠缠的事难道忘了吗?”
赵人杰笑道:“石处长,我相信你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石玉婵叮嘱说:“该不说的话就是不要说,少给自己惹麻烦好不好?赵科长,你最近总往外边跑,你老家来的病人还没有好吗?”
“石处长,谢谢您的关心。有些话以后再细说吧,我先出去办事了。”赵人杰搪塞了一下,试图转身出门。
石玉婵拦住他说:“干嘛总是急急忙忙的,坐下陪我聊聊不好吗?我已经很久没跟你聊天了。”
赵人杰犹豫着问:“石处长想听什么呢?”
石玉婵望了望门外,见走廊里无人走动,便说:“你平时挺爱看书的,最近听说上海很流行苏联文学,你能帮我找一下法捷耶夫的《毁灭》吗?”
赵人杰一愣,打量了一眼石玉婵说:“石处长,这样的书您也敢看吗?这可是沾染共产主义幽灵的书啊。”
石玉婵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没关系,你找来我看看,让我也了解一下共产主义幽灵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赵人杰只好说:“那我尽快找来给您看看。……石处长,您不会也新潮起来了吧?”
石玉婵笑道:“赵科长,我什么时候僵化了?我是没文化的村姑吗?”
赵人杰被石玉婵咄咄逼人的神情逗得笑起来,也就越发大胆了说:“石处长乃女中豪杰,满腹诗书纵古论今,既喜欢李商隐的婉约诗,也喜欢苏东坡的豪放词,还吟诵秋瑾的名句‘秋风秋雨愁煞人’……”
石玉婵突然打断他的话:“好了,赵科长,你都快成侦探了,我这点秘密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别恭维我了,把书找来比什么恭维都好。”
“这书我一定想办法为您找到。”赵人杰语气肯定地说。见石处长表情很放松,又说:“石处长,今天我先出去办事了,等有时间我们再细聊。”
石玉婵叹口气说:“你要多加小心啊,外边挺乱的。”
“我知道。”赵人杰转身走了。
石玉婵望着赵人杰的背影出神。
7
上海中式别墅的夜晚,宽大的房子显得空荡而沉闷,仿佛主人公只是这里的过客,使房间缺少令人亲切和温暖的烟火气。这么深沉的夜晚,屋里屋外却没有一盏灯亮着,沉寂、黑暗、神秘、莫测……旁观者可以尽情地猜度这里的一切。
田韵抒穿越黑暗推开房门,一团黑气将她包围,她随手按亮墙上的壁灯,房间里立刻明亮起来。她疲倦地将手包扔在茶几上,换下鞋子,跌坐在沙发上,随手抽出一根香烟点燃,环视屋内。屋内真是太静了,除了她弄出的响动,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她大口吸烟,让嘴唇发出吸吮之声,以驱赶内心的焦虑和恐惧。
突然,一阵电话铃响,田韵抒吓了一跳,她愣怔地盯着放电话的地方,当她确信电话铃声是从自家的客厅里响起时,立刻起身去接电话,电话里传来熟悉的女人腔。
田韵抒:“玉婵大姐,这么晚了还打电话关心我啊。电话铃一响,吓了我一跳。”
石玉婵:“报馆的人差不多都是夜猫子,猜你还没睡。乔厅长回来了吧?”
田韵抒:“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不正点回家对他来说早就成习惯了。”
石玉婵:“你以为阔太太好当呀,对阔太太来说,最实质性的问题就是守空房了,能守住空房,这阔太太的位子才算坐稳了一半。”
田韵抒:“所以我赞同废婚嘛,当这徒有虚名的阔太太有什么好啊?”
石玉婵:“这个话题咱先不谈了,我今天是想告诉你,我把许尚美丈夫回上海的事情跟安署长讲了,他答应让乔厅长落实,乔厅长要是跟你谈起此事,你在旁边加把火,这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田韵抒:“这可是个好消息,等乔世景回来我就催他。”
石玉婵:“那我挂电话了啊。
放下电话,田韵抒大舒了一口气,她内心似有一种轻松感,不知是为许尚美还是为自己,玉婵大姐的这个电话驱除了她内心的孤寂感,她大口吸着烟,不停地向外张望,盼着乔世景马上回来,可门静静地关着,没有一丝的动静。
田韵抒将一根又一根的烟蒂按在瓷质烟灰缸里,屋内烟雾缭绕,呛得她禁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走到门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望着静静的门外自语:“莫非今晚你又在外边过夜了?……”
乔世景果然一夜未归。
田韵抒在沙发上睡了一夜,当她睁眼醒来,外边已是阳光普照了。她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对乔世景的夜不归宿无可奈何又气愤难平,于是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就奔了上海医院找姐姐。
8
上海医院的白天,空间和时间都显得异常紧张,空间是患者的,走廊里过道里诊室里到处都是患者的肉体,他们等待着医生对染病肉体的诊断,由于患者太多,又来自各个阶层的四面八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人肉味,虽然工作人员不停地喷洒消毒液来苏水,可浓浓的来苏水味瞬间就被空气中的人肉味稀释了。医生在被挤满的空间充分利用时间为患者诊病,他们大多戴着口罩,试图与不属于自己的气味隔绝,避免传染疾病。庆幸的是气味只喜欢往鼻孔里钻,那里是气味的大本营和目的地。
田韵青抽空从诊室里跑出来,站在医院门口东张西望,她在等妹妹田韵抒。
田韵抒坐的人力车正由远而近奔来,人力车停在了医院门口,田韵抒付了钱,往医院门口望了一眼,她看到了姐姐。
田韵青同时也看到了田韵抒,急忙奔了过来:“韵抒,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田韵抒急着问:“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田韵青拉着田韵抒说:“走,到外边说去吧。”
两人走出医院大门,在林荫路上站定,田韵青左右看看,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田韵抒:“化验结果出人意料,你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田韵抒看了姐姐一眼,急忙将化验单展开,她的眉头突然皱起来:“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是不是医院搞错了?乔世景没有精虫,那小秃是怎么来的呀?”
田韵青一笑:“化验结果不会错,错的是那个叫绿袖子的女人,她与乔世景生的孩子根本不是乔世景的种,她外边肯定还有野男人,她硬是把孩子贴给乔世景了。”
田韵抒忽然笑起来说:“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好了,那个野种小秃再也没有资格来要钱了,他乔世景没有资本传宗接代,他还有什么理由怪我生不出孩子呢?是他没本事,不是我没能力,这恰恰证明我对他是忠诚的。”
田韵青将化验单从田韵抒的手里夺过来,折叠好装进衣服口袋说:“化验单还是放在我这里保管吧。你先别把这事张扬出去,更不能告诉乔世景,一个男人一旦知道了自己没有传宗接代的能力,他很可能会崩溃的,什么当官做老爷,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了,他一崩溃,你这个阔太太也就当不成了。”
田韵抒恼怒地说:“我靠自己的一支笔吃饭,当不当阔太太都无所谓。”
田韵青直勾勾瞪起一双眼睛说:“你别犯傻了,你处处受人尊敬,真是因为你的文章秀美吗?天下的好文章多着去了,能写会画的文人墨客多如天上的星星,能出人头地的,还不是靠朝里有人,凡是天皇老子喜欢的都能登上大雅之堂。韵抒啊,你要放明白点,这件事先存在心里,到了关键时刻再把铩手键拿出来。现在你要利用他的位置,干一些别人想干而干不成的事情。”
田韵抒失望地看着田韵青说:“姐姐,你变得越来越俗气了。”
田韵青不以为然道:“再过几年,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许比我还俗气呢。”
田韵抒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说:“这事我再好好想想吧。”
田韵青:“那我先回去了,病人等着呢。”
田韵抒在医院门口的林荫路上走着,显得心事重重。一只鸟在树枝上腾空飞起,鸟粪飘落在她的衣襟上。
田韵抒沮丧地自语:“真晦气!”不由停下脚步擦衣襟上的鸟粪。
许尚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韵抒姐,怎么在这儿碰见你了,真是太巧了。”
田韵抒一怔,继而镇静地说:“尚美,我正要去找你呢,玉婵大姐已经跟安署长把你丈夫回上海工作的事说了,安署长答应让乔厅长落实,你就等好消息吧。”
许尚美喜出望外地说:“真是太谢谢两位学姐了,还要不要我再做些准备呀?”
田韵抒想了想说:“你已经送去100万大洋的画了,先听听再说吧。”
许尚美:“那我还没感谢你呢?”
“咱们老同学,用不着客气。哎,尚美,你来医院干什么呀?”田韵抒问。
许尚美羞怯地说:“我这个月的生理周期不正常,想来医院检查一下。”
“是不是怀上了?……路旅长刚回家待几天,你就怀上了,他枪法也太准了。”田韵抒调侃着。
许尚美脸腾地红了说:“我只是来检查一下。韵抒姐什么时候怀宝宝啊?”
田韵抒叹息道:“我已经落后你们十年了,何时怀宝宝,我一个人说的也不算。”
许尚美安慰说:“别急,宝宝早晚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