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巡捕房的夜晚,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了,罪与罚也静止了,犯人的呼喊隐去,美妙的歌声袭来。
任队长仰躺在自己的休息室听留声机,方菲唱的流行歌曲《毛毛雨》: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微微风不要尽麻烦
雨打风吹行路难哎哟哟
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
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莫等花残日落山……”
任队长情不自禁用手打着节拍,他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黑漆漆的夜空自语:“方小姐呀,你真是让人心痒痒啊!”
任队长换上便装走出休息室,看看左右无人,快步朝门外奔去。
上海郊外别墅内,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方菲正享受着夜的宁静,她望着漆黑的窗外喃喃自语:“夜啊,你为什么如此安宁?当你这么安宁的时候,我才看到了你无与伦比的美……”
就在方菲沉浸在夜的安宁时,她忽然听到门响,只好不情愿地问:“谁呀?”
门被推开了,西装革履的任队长笑嘻嘻出现在她面前。
方菲惊讶道:“任队长,是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任队长:“方菲小姐很吃惊是吧?难道你不欢迎我?”
方菲:“谁敢不欢迎任队长啊?不过,您来这里,乔厅长知道吗?”
任队长:“乔厅长如果不知道,我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呢?”说罢伸出胳膊抱住方菲。
方菲边挣扎边说:“那……等我明天见到乔厅长,问问他好不好?”
任队长:“你不用问了,乔厅长现在怀里正抱着我的小花彩呢?”
方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问:“任队长这话当真?”
任队长继续动手动脚说:“在上海这码头,我犯得着跟一个百乐门的歌女撒谎吗?”
方菲:“那您今晚来我这儿想干什么?”
任队长索性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还用问吗?”
方菲故意拿捏道:“我弱智,凡事要问个清楚明白。”
“女人啊,凡事要糊涂点,糊涂就是福啊。”任队长说着一把将方菲推到床上。
方菲直勾勾瞪着一双眼睛想:“今晚真是在劫难逃了。”
2
上海郊外古典式别墅内,夜色将一张红木大床极其温柔地覆盖,黑暗中的小花彩从乔世景的怀里挣出来,拉扯着身上的衣服说:“乔厅长,要说您这官可比任队长大多了,您干嘛还要顾及任队长的面子呢?”
乔世景:“我虽然比任队长官大,可我手里没有枪,任队长有枪,有枪的人谁都拒他三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走火了。”
小花彩故意问:“那您今天来我这里就不怕任队长的枪走火吗?”
乔世景得意地笑道:“我跟任队长事先有协议,他去了歌女方菲那里。”
小花彩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心想原来两个男人在拿我们两个女人做交易呀,我们真成了一钱不值的玩物了。她想怒骂眼前这个男人,但又觉得自己没有骂他的底气和资本,于是轻描淡写说:“我明白了,你跟任队长在玩互换情人的游戏,我和方菲已经成了你们手中的玩物了。”
乔世景捏了捏她的鼻头说:“你可真聪明。”
事已至此,方菲只好长吁了一口气道:“乔厅长,您知道吗?女人一旦成了玩物,就会不值钱了。今晚,我是想以柔情蜜意换来您的帮助的……”
乔世景自鸣得意地抬起头:“要我帮助你什么?只管说吧。”
小花彩故意卖关子道:“其实我要你帮的这个忙,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就看你尽不尽心了。”
乔世景催促道:“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什么事吧?我能帮你的,决不会推辞。”
小花彩打量了乔世景一眼,鼓足了勇气说:“那我就说了啊……我不想唱戏了,我想跟您一样做个公务人员,吃皇粮。”
乔世景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事可没那么容易,做公务人员那是要考试的,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小花彩追问道:“那您说什么事容易呢?”
“你倒不如利用自己的特长找个差事做,除了唱戏,再接待一些南来北往的客人。”乔世景轻描淡写地说。
小花彩忽然板起了脸道:“你是说让我当窑姐啊?乔厅长,我今晚的功夫难道都白费了?我要是当窑姐,还用您指点吗?”
乔世景笑笑:“你可不是一般的窑姐,你现在是上海滩的名流,沪剧的头牌花旦,来找你的人也都是达官显贵,特别是我介绍来的朋友,那身份地位还了得,你就等着撑开口袋赚钱吧。”
小花彩正色道:“乔厅长,这样的血汗钱我可不想赚,我只想当个公务人员,坐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的,出门有人送进门有人迎,谁见了都点头哈腰的,多体面啊。”
乔世景掀开被子穿衣服,边系扣子边说:“民国虽说比清朝进步了许多,但做公务人员的女性还是少数,那都是在女子大学读过书留过洋的,你想当公务人员,简直就是让我托着你登天啊,可我又没有孙大圣的本事。”
小花彩撒娇说:“乔厅长给我想想办法吧,您手里有权,安排个公差应该不在话下吧?”
乔世景搪塞道:“容我想想吧,不过这事还真没什么把握,成不成两可。”
小花彩用力搂住乔世景的脖子说:“乔厅长,你要真心帮我,那就没有不成的事情。”
乔世景推开小花彩:“好了,我该走了。”
小花彩依依不舍地问:“那您下次什么时候来呀?”
乔世景拿着架子说:“什么时候我想听沪剧了,自然就会来了。”
“那您一定来哟。”小花彩将乔世景的衣服扯平整,看他快步出门,渐渐远去。
小花彩关上门,对着大厅的穿衣镜自语:“男人都这个德性,提起裤子不认人。”
3
通俗教育委员会驻上海教育处的办公室里,参加会议的人员陆陆续续走进来,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
魏局朝门外望望,问刚进来的人:“石处长怎么还未到呀?”
石玉婵刚要出门,赵人杰腋下夹着一本书走了进来,书被报纸包裹得严严实实。
石玉婵奇怪地问:“赵科长,我正要去开会,你怎么现在来了?”
赵人杰扯下报纸,将书递给石玉婵说:“给,石处长,您要的法捷耶夫的《毁灭》。”
石玉婵欣喜地接过书翻着:“是一本旧书,你在哪里找到的?”
赵人杰说:“如今这书在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当局视这类书为禁书。我是从一位大学的同学那里找到的,您带回家看吧,别在教育处看,以防别人发现。”
“我知道了赵科长,走,开会去。”石玉婵心领神会地说。
赵人杰奇怪地问:“开会?开什么会呀?没人通知我嘛。”
石玉婵像忽然悟到了什么似的说:“会不会是因为你的事情?赵科长,你先回避一下吧,待我开完会再跟你通气。”
“那好吧。”赵人杰转身离去。
会议室里坐了若干男士,石玉婵走进来坐下,显得一枝独秀。
魏局正在大声嚷嚷:“大伙儿踊跃发言啊,赵人杰的事情到底怎么处理,刚才巡捕房又来电话了,他们要把赵人杰带走,说他是乱党。”
会议室的人沉默不语,渐渐地把目光转向石玉婵。
“你们都看我干什么呀?这事要问赵人杰,如果他真是乱党,我们就不用处分他了,直接交给巡捕房完事。问题是通俗教育处如果真出了乱党,那麻烦就大了,不光是我和魏局脱不了干系,人人都要被审问,到时候魏局的官帽子能不能保住,那还两可呢。”石玉婵抛出这番话,让现场的人大眼瞪小眼。
魏局惊异地瞟了石玉婵一眼,心想这女人真是一针见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环顾了一下会场,表情尴尬地说:“石处长刚才这番话说得也在理,那就请石处长跟赵人杰好好谈一谈,看他究竟是不是乱党。”
大家彼此相望,默然不语。
石玉婵不卑不亢说:“据我对赵人杰的了解,他不会是什么乱党,他年轻,喜欢玩艺术,这是无可厚非的,在座的都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谁年轻的时候不喜欢新潮前卫的东西呀?如果因为新潮前卫就被扣上乱党的帽子,那我们教育处人人都可能被巡捕房盯上。”
男甲表态说:“就是,别什么事都大惊小怪的,谁愿意打小报告就打去,别拉着大伙儿参与这事,跟我们没有半块大洋的关系。”
男乙:“对,以后开会再讨论这事,我就不参加了。”
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嘀咕,会场的气氛很快紧张起来,不满的情绪纷纷指向魏局。
石玉婵站起身说:“魏局刚刚说让我跟赵人杰谈谈,问他是不是乱党,这话让人听了真觉得可笑,如果赵人杰能告诉我他是乱党,那我还能脱得了干系吗?”
众人笑起来。
石玉婵继续说:“此事算我表过态了,我马上要去沪东学校看看,听说那里正闹水灾呢。”
魏局接过话说:“你还是先跟赵人杰谈谈再去吧,让他别总在外边出风头,免得巡捕房找我们的麻烦。”
石玉婵神情认真地问:“魏局,我从未说过赵人杰是乱党,我凭什么跟他谈呀?难道您真想让我引火烧身吗?”
魏局顶真道:“这都什么时候了,风凉话就别说了吧。”
石玉婵笑道:“这任务太艰巨了,我只能试试看吧。”转身出门。
石玉婵刚走出会议室,赵人杰迎面走过来,石玉婵停下脚步,赵人杰的眼睛里闪烁着问询的目光,“石处长,会开完了?”
石玉婵说:“赵科长,魏局让我找你谈谈,走,到我的办公室去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走进石玉婵的办公室,石玉婵坐在办公桌前,赵人杰坐在她对面的欧式沙发上。
石玉婵打量着赵人杰说:“巡捕房又给教育处打电话了,说你是乱党要逮捕你,刚才魏局召集开会就是研究对你的处理问题,我坚持说你不是乱党。如果你真是乱党,那就是给教育处惹麻烦出难题呀!”
赵人杰眉头皱了一下说:“石处长,现在我们不讨论我是不是乱党的问题,我想跟您讨论中国当下社会的腐朽问题,如果您到大街上走一走看一看,您就会知道老百姓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租界里的洋巡捕可以随便打中国人,一些华丽的场所都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要想让劳苦大众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那就必须推翻这个腐朽的社会。”
石玉婵惊讶道:“赵科长,你的思想前卫新潮,但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你说多了,别人就会把你和‘共产主义的幽灵’挂钩,你愿意给自己惹麻烦吗?……”
赵人杰笑道:“石处长,据我所知共产主义是人类的理想社会,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平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石玉婵不耐烦地说:“好了,赵科长,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被巡捕房的人抓走,那样通俗教育处就要人人自危了。”
赵人杰站起身:“石处长,谢谢您的提醒,眼下我还没有资格成为共产主义的幽灵。”说罢转身出门。
魏局走了进来,恰好与赵人杰擦肩而过,两人相互望了一眼。赵人杰想微笑,却没有笑出来。
魏局望着赵人杰远去的背影问石玉婵:“石处长,你跟赵人杰谈过了?他到底是不是乱党呀?”
石玉婵平静地说:“谈过了,他说不是。”
魏局察言观色道:“依我的意思,干脆把他交给巡捕房,不出两天,他准招了。”
石玉婵认真地说:“魏局,大家开会时不都表过态了吗?如果把赵人杰送给巡捕房,通俗教育处就会人人自危了。……我看这样吧,这事等我从沪东学校调研回来再定吧。凡是棘手的事情,拖一拖反而好办。”
魏局沉下脸说:“也好,那就等你回来再说。”
4
上海中式庭院的早晨,安小早拎着外衣出门,刚走到院门口,安子益从窗玻璃上看到他的背影,忽然跑出来叫住了他:“小早,礼拜天你不在家陪爸爸下棋吗?”
安小早转过身,望着安子益,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爸爸,真是对不起您了,我今天要到学校排演话剧去。”
安子益往前走了几步问:“什么?你还演话剧,你能当演员?”
安小早昂着头说:“我能下好棋,自然也能演好话剧了。爸爸如果不信,就跟我到学校看看吧。”
安子益突然皱起眉头说:“术业有专攻,你棋下得好好的,又去演什么话剧呀?”
安小早争执说:“爸,为了陪大公子下棋,我险些送命,您还让我下棋呀?”
安子益继续道:“象棋是国粹,又是一门技艺,有什么不好啊?演话剧的都是一帮激进分子,你跟这些人在一起,真要小心点。”
安小早不以为然笑说:“爸你就放心吧,我只演戏。”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赵妈挎着篮子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后院喊:“花朵,我去买菜啊,你给先生收拾一下早饭吧。”
花朵在里面应道:“我知道了。”
花朵很快给安子益备好早饭,安子益坐在桌前吃饭,花朵侍立一旁说“先生,夫人不在家,您吃饭是不是没滋味啊?”
安子益:“你怎么知道我吃饭没滋味啊?”
花朵:“我感觉您嚼饭不劲道。”
安子益:“是啊,一个人吃饭总是不香。”
花朵:“小早怎么也跑了呢?一会儿谁陪您下棋呀?”
安子益:“还能有谁?你呗。”
花朵:“我当然喜欢陪您下棋了,只是我太臭棋篓子了。再说,赵妈看到了会说闲话的。”
安子益:“赵妈是从我手里拿赏钱的,她敢说闲话?”
花朵:“就是,有先生给我撑腰就行。”
安子益:“那你也坐下吃饭吧,吃过饭好陪我下棋。”
花朵笑说:“那我就陪先生吃饭,吃过饭再陪先生下棋。”
花朵陪安子益吃过饭,又收拾了碗筷,便陪安子益下棋。
安子益捏着棋子走了两步说:“回头马儿不如驴,过河卒子当车使。……我这着棋,你是输定了。”
花朵讨好说:“先生走棋真是够牛的。”
安子益:“怎么着?戴个纸条吧?”
安子益随手撕了个小纸条粘在花朵的鼻子上。
花朵嘻嘻笑着,粘在鼻子上的纸条随着她的笑声上下飘忽。
赵妈挎着菜篮子进门,听见花朵的嘻笑声,不禁在厅堂里停下脚步往大厅里张望,她看到安子益正捏着一张小纸条在花朵的鼻子上粘贴。
花朵嘻嘻笑道:“先生,我鼻子上已经贴了一张纸条了,再贴我就喘不出气来了。”
赵妈不屑地瞪了花朵一眼,快步穿过厅堂走进厨房,将菜篮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子益:“什么声音啊?”
花朵:“赵妈回来了,她看到我陪先生下棋心里就不舒服。先生,我要去厨房了。”
安子益:“你坐下,老老实实下棋,我的棋还没下完呢。”
花朵:“那我听先生的。”
赵妈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嘀咕:“小妖精,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想攀上高枝变凤凰不成?跟你说,野鸡永远变不成金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