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南史微微笑了一笑,点点头。笑意瞬即消失了,变得落落寡合。他指指面前的两只椅子,说:“啊,来了?坐,坐!”眼睛只看夏强,却不看方国华。
夏强和方国华走向前坐下了。夏强将白丽莎的信呈递给白南史说:“二嫂的信。”
白南史接过信,仍旧只看看夏强,不看方国华。接过信后,也没抽出信笺就看。夏强揣摸:一定是二嫂给他打过电话,他全知道了,所以也就不看信了。也不好催他看信,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刚从南京回来……”他的步骤似被打乱了,不知如何办好了。
办公室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尺把高,是一幅蒋介石的戎装侧面照相,咖啡色的。蒋介石戴着白手套,未戴军帽,手握一把指挥刀。照片两边写着:“南史同志”、“蒋中正赠”。挂着这照片,表明了主人的身份,也增加了办公室的威严。
白南史仍不看信,也仍不看方国华,对着夏强说:“目前,肃奸的任务很重。你是记者,应当了解这情况吧?”
夏强不知他用意何在,说:“是啊,了解一点。”
白南史皱起两道眉毛,左手拭拭脸,说:“涉及汉奸的事,你是听说了吧?‘五子登科’,有此五子,可以减罪负罪,也可以买命。有人说是造谣,我说目前确是如此,我就知道军统方面不少这种事。而且,这还得早,迟了就是肯花金条,也来不及救命了。他们是心辣手狠的。”
听着白南史讲话,方国华端正尴尬地坐着,如坐针毡,喉咙口一阵阵苦涩。
夏强不知如何回答,也估不透他说这话的用意,只好点点头,又点点头,好像在听训话。
白南史咳嗽一声说:“做汉奸的,在敌伪时期个个都捞饱了。他们要保住自己不遭毁家杀身之祸,聪明的当然懂得怎么办。只要有人检举,自然罪有应得。既然有罪,把捞到的钱拿出来还之于国,也是天经地义,谁也不会同情。但军统抢先在上海接收,干的这种事太多,弄得名声不好,令人气愤。我为此就写过专门报告给中央反映实况。我是不怕军统的!”
白南史说话时,架子很大,面孔铁板,口气很凶。夏强依然只好点头又点头。军统和C.C.有矛盾,人所共知,但白南史说这些干什么,夏强摸不透。
方国华像个弥勒佛似的坐着,听了这些,心里像灌满了冰水。
白南史又说:“如今外边百姓有句话,说‘有条有理’,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夏强说:“那是指军统的人,有金条就能讲理,不送金条就不讲理。”
“还有人说‘无法无天’,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夏强点头,“这‘法’就是指的‘法币’。”
白南史“呣”了一声,仍然未看方国华,就像眼前不存在这个人似的。方国华刚才在楼下与夏强一同上楼时,情绪较好。自从进了白南史的大办公室坐下迄今未被理睬,甩在一边,早像个泄气皮球似的萎了。但用心听着白南史的每句话、每个字,似在品味一杯辛辣刺激的劣质白酒。
白南史继续说:“我的住址你记下。我住在大西路1182弄4号,晚上一般都在家。有事找我可以到家里,那样方便些。但话说在前面,一点点东西我都不收的。不要带什么香烟水果鱼翅海参这些东西来!”
夏强掏出钢笔和小本子,记下了地址,心想,可能在这市党部里办事不方便,所以嘱咐晚上到他家里去谈?
白南史忽然拿起放在桌上白丽莎的信来,将信笺抽出信封看了起来。看了不久,信未看完,又忽然抬头用目光盯着方国华问夏强:“这是谁?”他用手指指方国华,似乎现在看了信才发现方国华在面前。
夏强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老实地说:“这就是方国华……方先生。”
谁知,白南史勃然大怒了,“乒”的一拍桌子,说:“岂有此理!”他朝着夏强吼:“怎么事情没弄清,竟把当事人带到我这里来了?……”他的话冰冷得像冬天的铁棒。
方国华这被“铁棒”打得头晕眼花,脸色忽红忽白,撕心裂肺地吓得哆嗦,躬身站立嘴唇笨拙地蠕动,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白南史声音略为和缓对夏强说:“办这种事,岂能这么堂而皇之?要是被人知道,对我名声不好。丽莎真是幼稚!”
夏强也吓呆了,马上对方国华做了“走”的手势,叫他快走。
方国华丧魂落魄地闪身一溜烟蹿出去了。
夏强也起身想告辞,不料白南史脸色一变,带了三分和蔼,说:“来,你坐下。我把信看了,我们谈谈。”
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拿一叠文件卷宗,敲敲开着的门扇要进来。白南史朝他看看,挥挥手,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等会儿再来!”年轻人走了,白南史边看信边对夏强说:“我刚才不是赶姓方的走,我是觉得办这种事要机密,不宜公开把当事人带到办公室来。我们是亲戚,就是丽莎不写信,我也理应出力。这种事个别悄悄办比较好。军统如今变成国防部保密局了,但他们耳目众多呀!你回去对方国华说——”他将信已全部看完,“叫他不妨独自一人来找我!晚上迟一点到我公馆来即可……”
后来,夏强告辞白南史。白南史笑着同他握握手,送到门边。夏强受宠若惊地独自下楼走出来了,心里惶惶惑惑的,感到白南史这种做大官的简直太像一个出色的演员了。这种老练的党棍子,伎俩精湛,确实姜是老的辣。刚才的一幕,真真假假,忽而凶忽而善,说的那些话叫人似懂非懂,抓得住又抓不住。夏强不知刚才方国华受了那场惊吓怎么了?后悔自己太不老练,怎么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办成呢!现在,他弄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他离开市党部,决定还是要去南昌路方国华家同方先生商量商量。没想到在前边不远处的电线杆旁看到方国华肥胖的身影躲躲闪闪,原来方先生藏在那儿等着他呢。他快步上前,招呼着方国华:“方先生!……”
方国华哭丧着脸额上冒着汗急吼吼地说:“吓死我了!我走后,他谈了些什么?”
夏强站在那儿如实一字不漏地将方国华走后白南史讲的话一枝一瓣全说了,甚至连表情都全部描述了。
方国华那张弥勒佛的脸上忽然放光,眼珠转了又转,突然兴高采烈地说:“好了!这事好了!”
夏强诧异地问:“怎么?”
方国华好像大彻大悟地说:“我看‘有条有理’、‘无法无天’还是对的!民谣早在说了:‘重庆派的汉奸不审不捉,有金条的汉奸金条来赎!’我不是汉奸,但被扣上了汉奸帽子,要想平安,岂能不花金条来赎!我明白,‘一点点东西他是不收的’!”
夏强皱眉,说不出话来。
方国华又说:“白主任委员的住址有了,今夜,打铁趁热,我一个人去看望他。小阿哥,你说好不好?”
夏强迟疑了:“你有把握了?”
方国华叹气:“唉,江湖上走久了,做生意想赚钱也常常要冒险的。凭我的感觉,我听他的话虽不敢说听懂了百分之百,至少听懂了百分之九十。我决定去试一试。”
夏强点头:“看来,你体会得有点道理。”
他不能不让方国华去试一试,但他心里对能否有成果抱着疑惑。
第二天,是个阴晦无风的日子,天空低沉得像要一直压到地面。一早,夏强同方国华通电话。
夏强打电话过去,问:“昨晚顺利吗?”
方国华笑答:“不错!不错!”声音里带着信心和喜悦。
“他态度怎样?”
“态度不错,小阿哥你放心!”
“能解决问题吗?”
方国华说:“过一会儿我要再去。白主任委员有点伤风感冒,今天不去上班,在家休息,约我到他家去。”
方国华同夏强约定有了头绪和结果再通电话。夏强决定抽空到提篮桥采访一下仇人大汉奸梁鸿志。审判梁鸿志时,夏强在南京未赶上旁听,现在他得去监牢看一看。
梁鸿志是北洋时代的老官僚了。北洋政府垮台,他失势隐居。日寇侵华时期,他抱着极大的政治野心,无耻地依靠日寇的刺刀,组织汉奸的“中华民国维新政府”,在南京出任“行政院长”,以后又参加汪伪政府,成了汪伪国民政府监察院长和立法院长,成为当时沦陷区内三大巨奸之一,即汪精卫、梁鸿志与在北京的伪华北临时政府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汪精卫抗战胜利前病死于日本。王克敏1945年8月抗战胜利后在北平被捕,12月间畏罪服毒自杀在狱中。独有梁鸿志有孔祥熙等写信庇护,尚未宣判。
那是夏强的父亲夏澄教授被76号秘密逮捕后,母亲到处找人打听消息并营救。夏澄教授在历史学界素有名望,历来爱收集、珍藏名画文物。母亲托了夏澄教授的一位同事胡教授营救夏澄。胡教授是个热心人,说:“我认识大汉奸梁鸿志,但不屑与他来往。为营救夏先生,只好去央求他,但梁鸿志十分贪婪,喜欢书画文物。他有三十三幅宋代字画,书房就起名为‘三十三宋斋’。夏先生爱收集字画文物,如果找梁鸿志,空手去怕也只能空手而回。嫂夫人应割爱一些最好的古字画由我带去,好谈营救之事。”母亲连连说是,立刻选了夏澄最珍爱的古字画交胡教授去送礼。梁鸿志满口应承,但表示:“夏澄收藏的有些明朝字画珍品我很喜欢……”于是,母亲又托胡教授送去了第二批珍贵字画。谁知梁鸿志吞下了礼品其实未救夏澄……
怀着深深的仇恨心,夏强上午凭记者名片和介绍信先到高院拿了探监介绍信匆匆赶往提篮桥。
天气闷热,阴而潮湿。提篮桥监狱在虹口,本是公共租界英国人关禁囚犯的大监狱。墙高墉厚,有笨重的大铁门,里边一排排四层楼阴森森已经灰暗发旧的牢房窗户上全有粗重的铁槛。通过大铁门一边的窄口,经过法警盘问、检查介绍信才能进去。里边共有十几所大监房。囚禁外国犯人的西牢条件比较好,有狱医,男女犯人分开监禁。一些抓进来的小偷、小流氓、小瘪三则单独囚在感化院。一所所的大监牢,各用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八个字命名。梁鸿志等大汉奸囚在“忠”字监。这里其实就是“江苏高院第二分院”的临时看守所。卖国的汉奸囚在“忠”字监里,颇有讽刺意味。
夏强要求见典狱长或看守所长。一个法警向东边指指。夏强看见在一片大草地旁的那条水泥路上,有一个瘦高条子穿套白帆布西装背着身子正与一个黄脸皮约莫四十多岁的看守所长在谈话。夏强上前,那人一回头,是个方脸盘、大眼睛、五官端正,眉骨和鼻梁有棱有角,仪表清秀的年轻人。夏强不禁“啊”地叫了起来:“濮松涛!是你啊!”
真想不到此时此地会同濮松涛相会。松涛是新闻系同学,杭州人。在校时,不大爱说话,同夏强相处得还算可以。毕业后,互相没见到过。现在,松涛见到夏强,笑着亲热地说:“夏强,想不到老同学又见面了!”
热情握手。夏强又同看守长握手,把高院的介绍信给了看守长。想不到松涛也要到“忠”字监采访梁鸿志,说:“一路去!”
看守所长陪着两人去“忠”字监,说:“只许看看,不准同犯人接触、谈话,时间限五分钟!”
条件苛刻,只好照办。路上,夏强问松涛:“你在什么报?”把自己名片给了松涛。
松涛给夏强名片,名片上是:
夏强还没见过这一报一刊,但在上海新闻界里碰到一位老同学很高兴。他还没顾上在上海新闻界里找朋友呢。他收起名片,说:“太好了!以后我有伴了。”
濮松涛说:“夏强,你毕业后到了《时事日报》,我常看到你写的文章。你在校时,给外边报刊写的一些文章我也看了些,写得挺好的。你知道施剑平去了台湾吗?他在那里办了一张《公平报》,挺不错的,销路很好。”又补充一句:“挺进步的一张报!”
夏强知道松涛同施剑平很好,问了施剑平的地址,说:“我要写信同他联系!”他同濮松涛一起跟着看守长走进“忠”字监,沿水泥台阶走上楼去。
幽幽的廊道,阴暗而充满臭味。两边是一间间有铁栅门的狭小的囚室。廊道上端亮着十五支光的电灯泡。每隔六间囚室才有一盏。虽是白昼,这里光线幽暗,灯光昏黄照得囚室里的犯人像鬼影憧憧。有手里拿着大把钥匙的看守走过来,钥匙“哐啷啷”地响。
看守长将夏强、松涛带到那提钥匙的看守身旁的一间囚室跟前,用手指了指:“就在这!”又说:“梁鸿志是住单间的,门口日夜都特别加岗的!”
光线黑暗,夏强、松涛凑上前看。囚室很小,有趣的是没有床铺、没有桌子、没有灯,有一个肥头肥脑方面大耳朵挺着肚子的人,穿一身绸短褂裤,脚登黑缎面布底鞋,正在囚室里踱步。他抬头看到了夏强、松涛,居然勉强笑笑讨好地点头招呼。
夏强铁板着脸,仇恨地盯着梁鸿志,脑海中想起了早被杀害了的父亲夏澄,心中在说:“爸爸,儿子今天是在替你报仇!梁鸿志受到报应了!……”默默讲到这里,心里发酸,听到松涛轻声在问看守长:“他什么时候宣判?”
黄脸皮的看守长摇头:“听说快了!”
夏强问:“他会判死刑吗?”故意声音较响,好让梁鸿志听到。
“说不准。”看守长轻声回答。
松涛说:“你们这儿执行死刑为什么常常事先不声张?”
“杀了就杀了!惹那些麻烦干什么?说真的,你们这些当记者的最烦人!”
夏强明白梁鸿志尽管有人包庇,但不判死刑恐怕会引起舆论大哗,也明白枪毙汉奸虽大快人心,但监狱中每每秘密执行,刑前不想声张。心中不禁想:“只要判了死刑,我就是无法亲眼看到他死,也心安了!”
看守长催促:“好了好了,超过时间了!”他急着带夏强、松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