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寂寞,却发现林雪也寂寞。她刚来时,差不多每天都穿着漂亮的灰背皮大衣由爸爸陪着出去交际应酬,常常这家请酒那家摆宴,这家结婚那家做寿。但不久,她就不再愿意出去了。爸爸要她一起出去交际,她不肯,宁可在家待着。结果,总是爸爸自己一个人出去。为这,听说爸爸同她还生过气。我同她很少碰面。早上我去上学,见不着她。中午回来吃饭,她总要找我谈几句话。下午放了学回来,爸爸如果回来了,她和爸爸总是在楼上,只有到吃晚饭时才见面又说几句话。她倒是很和蔼的,常搀着我的手问我在学校里读书的情况,还要看我的作业本,见作业本上有错的,就指点给我知道,我倒觉得她比老师讲得还清楚。她有时也坐胡二的洋车上街,在新街口买些吃的回来给我,饼干、水果什么的。但有一天,却买了一顶女孩戴的紫花绒线帽回来,要我戴。我一看,说:“女孩儿戴的!”她笑了,叹口气说:“你小,戴戴不挺好看吗?我喜欢女孩子,你要是女孩子就好了!……”我有点气恼,想起李嫂说的不要得罪后娘的话时,就一不作声了,只咕噜了一句:“我不戴!”她倒也不勉强我戴,叹口气把帽子拿走了。……
我发现她是喜欢叹气的,有时叹气是笑着的。那种笑我心里明白,不是快乐的笑。我想:她一个人,爸爸整天不在家,她一定也非常寂寞吧?我听堂兄家璧说过:林雪的父亲死得早,有个母亲带着妹妹在北平,她想她自己的妈妈吗?……同她每天至少两次在吃饭时见面。见得多了,丹麦童话里给我的那种对后母的惧怕心理逐渐好像淡薄起来了,我倒反而有点同情起她的寂寞来了。
也许因为是天冷吧,楼上生着大火炉,她在楼上很少下来。听李嫂说过:爸爸上班了,我上学了,林雪常常独自在楼上摊开白纸画呀画呀,画了许多画。她爱画画?我也爱画画,但我画不好。那是个礼拜六,下午有两节体育课,老师请了病假,我提前放了学回来,在满地枯黄的草皮上同“约克”玩了一会儿——我丢一块砖头,它会飞跑前去用嘴咬住捡回来放到我手上——我就进屋来了。我独自磨墨,在红色九宫格的大楷本上用毛笔写仿,忽然好奇地想:这时林雪在干什么呢?她会在画画吗?我是从不上楼的,爸爸和林雪没有叫我上楼去玩,我何必去呢?我是赌气呀,也是怕他们讨厌我不欢迎我呀!李嫂叮嘱我:要识相!我何必去自讨没趣呢?但,这天下午,我突然是多么好奇想上楼去看看,去看看林雪画些什么,看看她画得好不好?我想,她一定是画得很好的。爸爸不在家,减少了我上楼的顾虑,我竟迈步就向楼梯上走去。我心里想:是走得轻还是走得重呢?走得轻,偷偷地去张望一下,可以不被发觉;走得重,堂堂皇皇去看,没有什么不可以呀!我胆子不知怎么突然变大了。也许是林雪这些天来给我的印象是美丽、温和、可亲,带着妈妈那种使我喜爱的气味吧?我不再怀疑她会是狐狸精变的了。我觉得她不但没有虐待我,而且待我是很贴心的。这就没有什么顾虑了。决定用后一种办法,我故意把脚步声在楼梯上踩得很响:“嗵!”“嗵!”“嗵!”……慢慢地一步一步挪脚上楼。
果然,脚步声惊动了她。她从本来爸爸用的那间大书房里走出来了。她显得那么年轻、瘦弱,手里拿着一支画笔,似乎惊讶地看到是我,用一种高兴的声调说:“啊,是你啊?——”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她穿一件黑色发亮的旗袍,双肩上披着一件天蓝色的羊毛衣,脸上比妈妈白润。见我停步不前了,她微笑着招手说:“快上来!你这还是第一次上楼来呢!……”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声音吸引着,一步一步跨上楼阶到了她身旁,她搀住我的手——这使我又想起了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哟?
她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如果你是女孩子,我就把你的头发——”她用手摸摸我的头发,长长地比仿了一下,“留得这么长!”她为什么老是喜欢女孩子呢?真怪!我不喜欢她老是想把我当作女孩子,我说:“我是男孩!”她笑了,说:“那当然,我早想叫你上楼来玩了!你知道,我很寂寞呀!倘若,我们能谈谈心,那多好!”我说:“你也寂寞?”她点点头,叹口气:“是啊!……”我想:你是大人,同我小孩子能谈什么心呢?……但我没有说,由着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爸爸的书房。
屋里很静,只有楼上的自鸣钟在“滴答滴答”响,她亲热地边走边说:“正因为我寂寞,我猜你一定也寂寞。我听说你爸爸以前在礼拜六常带你看电影的,是吗?今天是礼拜六,我昨天已经同你堂兄家璧说定了:吃了晚饭,让他带你去看场电影。你高兴吗?”
我点点头,心里当然高兴。她想得真周到呀!……这书房,过去我是多么熟悉的呀!现在摆设还是同原来差不多,只是四面墙上都用图钉钉满了画。爸爸那张紫檀木的大书桌上,摆满了水盂、调颜色的瓷盘、颜料、宣纸,笔筒里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画笔……这儿成了林雪画画的地方了。李嫂说的情况真没错!我眼睛蓦然一亮,那些画有的有漂亮的颜色,有的是黑墨画的。画的都是荷花:有含苞未放的,有盛开的,有结了莲蓬的,也有花凋谢了的,有花已不见荷叶枯卷的。……含苞的和盛开的,都染了色,画得和真的一样,叫人看到花就像能闻到芬芳的香味。已经凋谢残败的荷叶,是用黑墨画的,看了叫我想起了张府园里彩釉缸中栽着的枯卷了叶片的残荷……我惊讶地嘘了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呀,画得真好!”“是吗?”她说,“你看哪幅最好?”我指着一幅盛开的粉红色荷花说:“这!”她笑笑,笑得有点苦,看看那幅画,突然叹了一口气,脸色苍白,说:“但现在是冬天,荷花早已经凋谢,荷叶也枯黄了!”我说:“玄武湖里满湖都是荷花!我夏天去划过小船,小船就在荷花和荷叶中走,你还没有去过玄武湖吧?现在是冬天,荷花没有了!叶子也枯了。到了春天,叶子又长了,夏天就会开花。花香,莲蓬甜丝丝的。”她忽然直怔怔地看着我,慈爱得真像妈妈喜欢我时差不多,突然说:“啊!你说得真好!真好!”我想:好在什么地方呢?但她夸奖我说得真好,使我高兴,我就又张口了,说:“我们在张府园住的时候,四合院里有个大彩釉缸,可漂亮了,外边有龙凤花纹,里边种的就是荷花。”她说:“哦……”我说:“可是,荷花枯萎了,都卷着叶子,就像你画的这幅一样——”我指着墙上她画的那幅残荷说:“那时候,我寂寞了,常站在那儿看大缸,常想:要是荷花忽然开了多好!要是缸里的水中有金鱼多好!”她问:“荷花开了吗?水里有金鱼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后来,我们搬家了!”她叹了一口气,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说:“是呀,彩釉缸里的残荷呀!”接着,沉默着不说话了。我看看她,不知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又看看墙上的画,心想:要是我也能画得这么好多好呀!但我在学校里上美术课时,是用的马头牌水彩颜色,一管一管的,没有她用的颜色鲜丽。我问:“你不用马头牌颜色?”她笑了,似乎觉得我说的可笑,说:“你那是画的水彩画,我这是画的中国画。”她指指染色的那幅盛开的荷花说:“这叫彩墨画!”她又指指那幅全用黑墨画的残荷说:“这是墨荷,全是用黑墨画的。你爱画,将来我教你。”我有点兴奋,点头说:“好!”她要我坐在皮沙发上,说:“你看,我们不但可以谈心,还很谈得来,不是吗?”我点点头,但我的眼睛仍凝望着四周墙壁上使我眼花缭乱的一幅幅荷花与荷叶。每一幅上她都用毛笔题了字,字写得草,用爸爸平日的话说,这些字都写得“龙飞凤舞”,我当然不认识,她似乎感到我是在看画上题的字,说:“那是题的诗,你还小,不懂的。”唉,大人总爱说“你还小,不懂”,其实我也不见得什么都不懂,是你们不说罢了!什么时候我能长大呢?什么时候我能什么都懂呢?爸爸妈妈为什么离婚,我什么时候才能弄明白呢?我这么想着,就愣愣怔怔坐在那儿出神,不想说话了。
林雪似乎发现我有些异样,忽然温和地问我:“你想妈妈吗?”我出乎意外地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摇头好。林雪亲切地摸着我的头说:“这个世界上,人抛弃人的事是不少的。我懂得这种痛苦。孩子,我会对你好的!……”说着,她眼里涌出了泪水。我心里奇怪,但眼里也簌簌流下了泪水。
过了那么一会儿,我觉得在楼上待的时间不短了,也该走了。万一爸爸回来了呢?我不愿爸爸看到我上楼。爸爸可从来没有叫我上楼呀!他一定是不喜欢我上楼的。我对林雪说:“我还要去做功课,我走了!”她说:“慢,隔壁房间抽屉里有些牛奶糖,你带去吃!”我说:“不要!”我拔起腿就“嗵嗵嗵”下楼了。我心里觉得她不错。原来觉得隔着一座高山,现在这座山似乎在消失。当然,山消失了,中间的距离还是很大。见到妈妈,我会扑上去抱着她叫她亲她。对林雪呢?就不行。她到底不是我的真妈妈呀!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对待真妈妈那样对待她呢?她能真像妈妈那样对待我吗?倘若她能像真的妈妈那样对我,我会像对待真的妈妈那样对待她吗?……自己解答不了,也没处问人,只好在心里憋着。
但,我对林雪越来越有好感了,尤其,她会想到我寂寞。她,知道她来之前爸爸礼拜六常带我看电影,她让堂兄家璧今天晚上陪我去看电影。我心里兴奋得像打鼓。我去厨房找李嫂,李嫂正在锅里“刺啦”煎鱼,一股葱姜香味扑鼻而来,我告诉了她林雪说:晚上让堂兄家璧带我去看电影,要她早点准备好饭菜等爸爸和堂兄家璧回来就开饭。李嫂听了,在锅里用铲子翻着鲫鱼,笑着拍拍我的头,说:“看来,这个太太是个蛮好的好人!你有福气!”但又说:“奇怪,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大学生!我要是她,找个年龄相当的多好!”我问李嫂:“什么叫相当?”李嫂咯咯笑了,往锅里加酱油,说:“你爸爸比她大多少?大十六七岁,这就叫不相当!”也不知为什么,我不爱听李嫂说这种话,这种话似乎损了爸爸,也损了林雪,当然也损了我,我拔腿就离开了李嫂。
我盼着天黑。天黑了,堂兄家璧没有回来。爸爸回来了,家璧仍不见影子。我心里着急,电影是晚上七点半钟的。看看过了六点半钟,他仍没有回来。李嫂说:“侄少爷不会回来了!”我心里明白:堂兄家璧一定又是到秦淮河夫子庙去了!当然,他明天会说:“哎呀,报社的事忙呀!昨晚写文章什么什么又是一个通宵呀!……”都是骗人!我的一场电影被他断送了。礼拜六的晚上,我多么想看场电影哟!他偏偏答应了林雪却故意不办!我心里懊丧透了,失望极了!忽然,淅淅沥沥,有雨滴打到玻璃窗上的索索声。我抬眼看看黑黝黝的窗外。天,下起雨来了!烦人的天气啊!我最怕夜晚下雨了。夜晚下雨,我心里更加寂寞。今晚下雨,堂兄家璧就是回来,看电影的事恐怕也吹了!我斜靠在床上,心里懊恼,真想哭一场。只要我心里寂寞、不开心的时候,妈妈的面容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如果这时候妈妈在,她会怎么呢?她也许会说:“宝宝,来,妈妈带你去看电影!”我从床前小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妈妈的照片。照片上,妈妈总是那么微笑地看着我,我在心里叫:“妈妈,妈妈!”我多么希望妈妈能答应一声啊!我哭起来了,既是想妈妈,也是怨怪堂兄家璧不讲信用,这些感情糅在一起,泪水就潺潺止不住了。
李嫂出现在房门口,叫我:“开饭了,快吃饭吧。”我倚在床上,说:“不,我不吃!不想吃!”李嫂进房来了,轻声问:“怎么啦?”我不作声。好心肠的李嫂看到我脸上的泪水,叹口气说:“唉,没有娘的孩子!……快去吧!等着你吃饭呢!”我一听,不去不行了!我懂得爸爸的脾气,他脾气不好,虽然没打过我,但有时瞪起眼睛来比打我还叫人难受。我知道那滋味儿,只得从床上起来,拖着沉重的脚步到吃饭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