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线告急已经两个月了,团里电影放映队巡回各连放映最新纪录片《新沙皇的反华暴行》。放映之前,全连先开大会,重新学习前一段的报纸。二百来号人集合在大食堂里听指导员在前头念报纸。念完报纸,指导员又大声宣读上级的战备命令,然后严肃地说:我们天天喊屯垦戍边,今天,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者已经把黑手伸到了珍宝岛,战火熊熊燃烧,我们身在祖国边防前哨,每个人都是光荣的兵团战士,是钢铁长城的组成部分,我们要一手拿枪,一手拿镐。我们有七亿人民做后盾,什么也不怕,一定得叫“老毛子”死了那颗贼心!
全连指战员手臂林立,高呼口号:打倒新沙皇,反帝必反修,侵略者是纸老虎,誓死保卫边疆,将革命进行到底……
电影在露天放,大幕四角扎在白天脱粒的空场子上。这个夜晚,天上没有星月,四外一派没有中心也没有极限的墨黑。放映机打出一道白光柱,照见那块方大的白布在风中索索地鼓胀着。人们肃然端首朝向它,密密实实的黑帽顶子排得一层层。胶带在冷风中冻得咔咔脆响,解说词振聋发聩。画面极其严峻,苏联边防军、装甲车越过冰冻的江面入侵国境。钢铁履带蛮横地碾着洁白的雪原前进,冰雪炸开了花,洪亮的火光冲天而起。人影凌乱,人的躯体扑倒在雪地上……幕布被强猛的夜风拍打着,一鼓一鼓,在我面前大幅度地掀扑。幕布变作一只庞大的怪鸟,滑翔的白翅在头顶倾斜,仿佛要裹挟地面上的所有。
人群中响起愤然的怒吼,振臂如林。我也夹在其中。
回到宿舍半天不能入睡,久久地回想纪录片——夜风中飘荡的白幕,炽亮的火光,黑而圆实的枪口。我心里一再想:这就是战争,战争是什么?是寒冷、泥泞、饥饿、围困,是天空战云密布,旷野森林皆成浴血之地,血肉之躯与钢铁较量,生命被横飞的弹片击碎……
一种生的恐怖直逼心灵。睁大眼睛,看身旁的黑窗帘褴褛的毛边儿,耳际放大了窗外寒风的啸声。身边的人都已沉睡,被子上方搭晾着刚刚洗过的湿衣裳,水一滴一滴滴到盆子里,湿衣裳给盆架后面的墙上投出一个连一个深黯的影子,影子宁静不动,散发着日常的气息。
——忽然意识到,我多么需要身边这个集体!
大食堂门前的黑板报上,新抄出来毛主席最新指示——“团结起来,准备打仗”。
战备训练开始了,先练摸爬滚打,匍匐前进,然后学现代战争常识:武器的基本构造;坦克与枪的型号;什么叫弧线、弹道高;坦克开起来,哪个位置是死角可以保护自己。还学俄语的战争口号,总是练不好老毛子的卷舌音。每人都验了血型,又在棉衣里怀贴胸的位置那儿,打上一个三角小红章,印明自己的血型符号。
然后,人人得到一杆枪,7.62型苏式步骑枪。
大家一起练瞄准。分成三种姿势,卧姿200米,跪姿150米,立姿100米,后两种都必须端着练,手上一劲乱哆嗦,所以就先以前一种为主。人像一条胖鱼似的卧在地上,地上刚刚化过雪,阴寒的湿气咝咝地贴着地皮往身体里钻。都穿一色土黄棉衣,看着没有性别,又笨又臃肿。
但武器对人竟有一种吸引力,好像明日就要亲临前线似的,每人脸上都焕发出一种生猛的气质,似乎真正拥有力量了。
靶场设在窑地前的旷野上,人工堆起一长溜儿冻土坡。一个排一个排地干练瞄准,这又是极累人、极枯燥的。身体趴在寒地上,一趴一上午。长长的大枪在身前平着,冰凉的枪管贴着脸颊,闭一只眼睁一只眼,注意标尺准星和靶心,三点成一线。眼皮因为太紧张,老是抽搐不止。几个钟头之后眼睛肿成小包子,中午大家吃饭时,看人人眼睛只剩一条缝。
有人讲起古代一个“惯虱”的故事,说要将虱子瞄成磨盘大,功夫才会练到家。林沂蒙说:忍着点儿,再有两天,就能实弹练习了!
果真发下子弹来,子弹发给五枚,每人要计分数。亮煌煌的子弹粒掂在手心里又凉又沉,打出去,看见漆黑的枪筒子里好像在蹿火,巨大的后座力和前冲力震得脑袋发懵,耳膜里啾啾尖叫。林沂蒙蹲在坑里给全班报靶,子弹好像一粒一粒全都照着她的脑勺飞去。
我连着打了三发,都是零蛋,到了第四发忽然听见是六环,第五发就迟迟舍不得射出去了。别人越是催叫,我越是磨蹭。使劲儿虚着眼睛咬住靶心,屏住气,砰一声扣动扳机。一会儿,听见林沂蒙在远处哑着嗓门大叫:孙小婴,十环!
大家都夸我,头一回参练,就有十环的成绩,我们排还没第二个。听了心里振奋,连眼睛都红起来。生平头一回受赞扬,竟是在钢铁的武器面前,这不是奇迹吗?
我见识了枪的可怕的能量,一种疯狂的强大,令我浑身惧栗。然而又认识到,无论什么人,一旦武装起来,都可能不同凡响。
深夜,外边突然吹起长哨。“紧急集合!”连长在窗上笃笃笃敲玻璃,“不许点灯,动作要快!”宿舍里一通乱,穿衣服,捆被子,绳子抽甩得噼噼啪啪响。
队伍在夜幕中站成黑压压的一片。连长压着嗓门在队伍前面发出口令:立正,稍息,报数。一个人报数卡壳了,连长打一下手电照住那个人,严厉说:重报!整好队伍,指导员做简短动员:兵团战士们,刚刚接到团部紧急命令,苏修社会帝国主义者已经对我国发动了战争,飞机越过黑龙江上空,闯入我国境内,轰炸了三叶沟。现在,飞机正往我团部方向飞来,我团三个武装连正在架炮堵截,我连的任务是,迅速进入战壕,严肃待命!
指导员话音刚落,团部方向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天上红光闪闪,荒野被不祥地照彻。队伍在火光中嗵嗵奔跑,跑到连队边上一条长战壕快速隐入。
战壕深到人肩膀高,像是把大地扯裂开一道黑粗的伤口。里边还积着半尺厚的冰雪,没人在意它,都把面孔抬起,看团部那边发红的天空。听着爆炸声在空中猛烈震响,我想:将要过战时生活了吗?没有邮路,没有水电,没有食物,没有生活……
忽然记起自己褥子底下的影集,我忘记把里面摘下的一小包照片带到身上了!我真后悔,真遗憾。我一直视它们珍贵无比,告诉自己,一旦有了突然行动,千万别忘这件事。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心里一阵难过。
渐渐,身边的人有了松动,开始有人小声说话,也有人猫腰在战壕里走动。身边的张霞低声问我:你知道炸子儿吗?能在身体里头爆炸呢,一粒就能死人,都说叫达姆弹。她又说:现代战争是核战争与游击战相结合,也许几分钟就能定大局啦!看我没反应,张霞扭头去跟另一边的伙伴说话。
我这边是叶丹娆。她一手摸着壕壁凑近我,低着声说:瞧你背包都快散了,赶紧卸下来,我们快点儿再捆一捆吧。
我觉得这事重要,转身把肩上歪歪扭扭的背包卸了。叶丹娆把背包接住,支在腿上飞快捆扎,还用上牙齿咬,眼看着背包便方方正正见棱见角了。她帮我重新上肩背好,习惯地拍一拍,说:你知道男生他们怎么叫这背包吗?他们叫它“棺材被”,多难听啊!
大约过了好久,不知谁突然叫一声:“信号弹!”我们仰脸看,果然,天上有一道弧形微紫的亮光嗖地划过去,只一瞬,又隐没了。过一会儿,再划出一颗。
忍一会儿,一声长哨响起来。队伍跃出战壕,集中到大食堂里——方知是场演习。
指导员清点人数时,我们看见有人把棉衣穿反了,有人背包散成了烂包袱,还听说刚才谁谁谁哭了,谁谁谁尿湿了裤子。
我们班被评为标杆儿班,连长叫林沂蒙做现场示范。林沂蒙口号喊得极响亮。我们这支小队伍在众人面前气昂昂地走几步,向后转,再立定。大食堂灯光较亮,我们十分显眼。我夹在队伍中间,认真听口令,迈步有力,脸孔发热,心里竟也有几分骄傲。
逐渐地,训练项目又有增加。时常在谷场上,脱掉棉衣练匍匐前进,工作服磨出来窟窿,一个对一个地练拼刺刀,突刺——刺!
刀锋相撞,头皮发麻,牙齿酸痛。还练夜老虎,天黑时点着小灯泡打靶,人影憧憧中,子弹呼啸。烧窑班吓得干脆不干活儿了,嚷着说:悬啦,太悬啦,窑地上子弹嗖嗖儿飞,连窑地的柴垛子都打着啦!
紧急集合又接连演习几次,哨音把人全数拽离热被窝,整好队伍在小路上急行军,脚底下步履生风,踩着又干又脆的草茎,人们习以为常一句句小声说话。听说北京家家烧砖挖防空洞,还堆土造假山,在假山里头隐藏着高射炮……忍着困倦,大家在路上走得双腿发直,往回赶的时候,队伍散乱零落。有时候,还是进战壕里老实待命,人人干脆垫着行李坐着,待得浑身酸麻,每根骨节都硬挺挺的。夜风从头顶吹过,看月亮高高升起,感觉远处地平线那里传来剧烈震颤,猜不透是轰炮还是炸雷。但总之,告诉说又是一场演习。
转过天来工地上往往士气不振,很多人都迷迷糊糊的。接连不断的演习开始使人厌倦,好像山里的孩子一次次喊狼来了,可狼就是不真来——眼见着紧急集合失掉了紧急性,眼见着严肃的军训变成一项项游戏,大家的斗志消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