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边界的，皆是监狱。”蔡康永谈张爱玲的一生，最后谈到张爱玲的离开，“有过、又没有了的法术；有过、又没有了的欢呼，她都不在乎。她从人生，越狱走了。”这个世界终究是不可能没有边界的，天空的另一端，依旧是天空，海洋的另一端，依旧是海洋，世界再大，我们知道了有多大，这一生依然是走不完的，但是它永远在那里，你来过，你离开，边界依然清晰而明确。
但我并不害怕这个世界的边界，从一开始就不害怕，我曾没有真诚地面对自己，于是在岁月的缓慢流逝中浪费了太多的念念不忘，那些道理十年前我就知道，可我依旧懦弱而犹豫，在自己的世界边界里徘徊，无法突破。我花了太多时间与这个糟糕的时代一起劝慰自己该做怎么样的人，却没有再多自恋一点诚恳一点去确定，我就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很多东西会随着时间而四散消失，你找不到当年的那个自己了，或者，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你曾经对自己下过怎么样的狠心，而我真正害怕的，是我们守住的那个理想化自己，不过仅仅是边界而已。
柬埔寨（Cambodia）：梦想被生活阉割，后来你也忘了。
从越南西贡到柬埔寨金边（Phnom Penh）国际大巴走陆路直达，早晨6：30分从西贡范五老街发车，9：30分抵达边境MocBai过关，花了半小时非常顺利，两边的边检一句话都没说，我准备好被索贿的心情也失落了。
出发前我只在国内办理了越南和柬埔寨的签证，碍于大部分国家签证有效期在三个月内，余下的国家只能一站站办理，因中国护照的诸多限制，签证噩梦只是刚刚开始。过境后，大巴沿着破旧的公路颠簸，贫困与破败的乡村景象并没有改观，只是佛教符号一路逐渐增多，大约下午1点，我顶着烈日站在金边街头，此行第二站开始。
金边比我想象中还要落后，破旧的房屋和失修的道路，满街的摩托车卷起扬尘，而路边就有不少在尘土中吃饭的当地人，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穷困是无所不在的。金边的时间一下比西贡缓慢下来，连摩托车的车速都放缓很多，可能我背着单反太游客，满大街街边那些骑在摩托车上的人都会喊我，希望载我一程，除了“你好”，“Hello”，也有冲我大声喊“阿牛哦赛呦”和“酷尼奇瓦”的。这里的道路用数字编码，但常常同一号码代表几个街巷房屋位置，让初来的我很是迷茫。
见了故人，朋友大方地宴请柬埔寨美食，每样菜乍看都像极了中国菜，但细尝就会有东南亚常见的酸腥刺激味道，不过大快朵颐一顿，一举弥补了来金边路上，全天只啃了三个面包的凄惨遭遇。
他来金边已经四年，柬埔寨语说得叽里呱啦的，他说前阵边检向中国女游客索贿，后来双方发生口角，言语升级以致肢体冲突，柬埔寨边检打人后反要3000元医疗费，结果越闹越大，惊动了柬埔寨反贪污局等高层部门，这才下定决心整改，难怪这次过境这么顺利。
席间听他说到柬埔寨1999年才结束内战，现在仍有很多枪支散落于民间，时有发生枪械冲突，我这才想起来今天在金边街头巷尾乱逛的时候，有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那儿很认真地擦枪，逞亮逞亮的，还拿手里摇晃着看了我一眼，很得意的样子，幸好我是个有礼貌的人。
在他的建议下，我还多换了一些美金，柬埔寨自己的货币很弱，除了公务员还在发柬埔寨瑞尔，大多数公司都直接发美金，超市、餐厅、景点等都按美金标价，使用美金结算。
在金边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取得第三站老挝的签证，每当我拿着这本红星闪闪的护照在国外受到屈辱时，我都会想起我朋友教育我的“资产不过亿，一生在内地，资产没千万，今生被党干。”就连东南亚这些国家都需要一个个签证，无奈只好早起去老挝驻金边大使馆办理。
搞定老挝签证，顺路去了著名的S-21监狱博物馆（Tuol Sleng Museum），这里曾是一所高中，后来被红色高棉占领后改为金边最大的监狱，最多时每天有近100人被杀害。1975年4月17日，红色高棉攻占金边，建立民主柬埔寨政权，即日宣布废除货币，把全国所有城镇居民驱赶到乡郊，强迫集体务农，并屠杀所有知识分子，三天就把金边变成了一座空城。红色高棉实行极左恐怖统治，当政的三年八个月期间，全国五分之一以上人口死于饥荒、劳役、疾病或迫害，现在这个博物馆还保留着一些当时的遗物和死者被杀害前一刻的照片，阴气森森的，非常恐怖，看得我毛骨悚然。
金边皇宫（Royal Palace）在市中心，沿路的大街上有漂亮的银阁寺（Silver Pagoda），明亮的黄色衬着天空的蓝色，很多年轻的僧侣身着橘黄色的僧服，沿着墙根的树荫安静踱步，从这里远望还能依稀看到国家博物馆的暗红色，各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最风情的柬埔寨街头。我十分喜爱国家博物馆，站在赭红色的墙壁下面，看到穿着橘黄色僧服的老僧从我身边走过，还看了我一眼，我就觉得被召唤了，繁复到无以复加的雕刻，明亮到无可躲避的色彩，满屋子都是跨越了上千年的佛头，宁静地排列着，我就好像被接通了什么似的。
收拾行李，继续前行，去往梦中的吴哥窟。
每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会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世界既大到整个地球，几乎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又小到只有这个背包，身外无物，除了每三天给爸妈打电话报平安，了无牵挂。没有必须回的邮件，必须接的电话，必须出席的应酬，我终于回到我本身，随心所欲，不必讨好别人的生活真自由。
金边的汽车站和中国一个镇的差不多，乱糟糟的，十分拥挤无序，赶往各地的人们在巨大的灰尘里挤在一起。去暹粒（Siem Reap）的车晚点半个小时，我只好在街边坐在背包上，透过清晨的雾气看来往的金边老百姓。每到一个城市，我都想看看那些普通人，那些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他们不同于景点、建筑，甚至不同于小贩、导游和突突车司机，因为他们不需要表演生活，他们的微笑与哀伤都不会因在乎我的感受而失真。
大巴沿路开得非常慢，还不停地上下人，小贩也会趁机挤在窗边把一篮篮小吃高举过头顶，都是柬埔寨特色的炸蟋蟀和炸黑蜘蛛，黑压压一大篮，看得我直反胃。车上一直在放用柬埔寨语翻唱的华语音乐，有张雨生的《大海》、《没有烟抽的日子》，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还有《爱情买卖》，其中里面有一句发音是“摸个松花蛋”，太欢乐了。走走停停，车没开多久就已中午，又在街边停下来午饭，柬埔寨的节奏着急不得。
终于抵达暹粒，暹粒是所有前往吴哥窟游人都会停留的地方，整个吴哥窟都靠这座城市在补给。暹粒比较繁华，这边来的中国人多，到处都是中文字，一下车就被各种热情的摩托车包围，希望定他们的酒店、突突车，围着我不停地说，不管我听不听看不看，不过最后还是都拒绝了。长途出门都不预定住宿，到了再找，随性一些，背着包满大街找旅馆，看了不下十家旅馆，有一家超喜欢，庭院里种满了绿色植物，还有一尊赭红色低眉垂耳大佛立在花园里，整个旅舍清静整洁，门口有一大片吊床和木地板可以休息。
柬埔寨色情活动肆无忌惮，金边很多色情按摩服务会伪装成青年旅舍，等人住宿后才发现怎么按起摩来了，还脱了，太刺激了。暹粒也是，满大街到处都是按摩店，门口妖娆地坐着七七八八的女子，拉客严重，去吃晚饭的路上，旁边的突突车司机直接用中文冲我喊“漂亮妹妹”、“打炮”。
吴哥窟在暹粒北方约十公里处，历史上曾随着高棉王朝的灭亡，长时间地隐没在了浓密的热带雨林中，直到16世纪欧洲人开始依据传说寻找吴哥窟，1861年法国生物学家穆奥为寻找热带动物，无意中在原始森林中发现宏伟惊人的古庙遗迹，并发表图文并茂的游记《暹罗柬埔寨老挝诸王国旅行记》，这才使吴哥遗迹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
吴哥窟分大环线和小环线，另外再远还有女王宫和崩必烈两处，第一天我按照Lonely Planet骑行大环线，逆时针人少安静，可以慢慢欣赏，加上从暹粒到吴哥窟的往返，大约有30公里。天气非常气人，白天炙热，我身上都两颜色了已经，想着晚上这天气日落晚霞一定绚烂无比，结果黄昏时开始乌云密布，爬到山顶只好拍拍照撤了，更惨的是回家路上突然妖风大起，暴雨淋个里外全湿，这雨也太大了，瞬间眼前就是雨雾了，地上就成河了，水井眼都跟趵突泉似的喷水了，被困在一个加油站里，加油站的大金毛都吓傻了，拼命挤我希望我抱他，你是够可爱，可惜我真抱不动。
大环线上最震撼我的是比粒寺、圣剑寺和巴肯山这三座。比粒寺是一座金字塔式建筑，为古代皇族火化变身为神之神殿，又称变身塔，这里可以看到烧焦过的痕迹。圣剑寺规模庞大，通往寺庙有四条路，门口立着数尊手拿长蛇搅动乳海的阿修罗，这里犹如迷宫一样，要穿过无数低矮的石门，进入一间间小室，让人感叹当时高棉王朝的辉煌和繁荣。巴肯山象征印度神话中环绕位于世界中心的须弥山的咸海，这里可以眺望西面的吴哥窟五塔，是最著名的观日落地点。
整整一天，我都骑行在一座座神秘又宏大的寺庙之间，站在那些历经千年残破不堪的遗迹面前，久久不能言语，内心长久以来的某种渴望，最终被这些别样的风景所安慰，我梦想过的图景，此刻就在眼前渐次展开，虽然我无法读懂那些已经模糊的经文，但我确信他在以某种方式鼓舞着一代代旅人，以及现在行走着的我。
蔡康永说，有些人的生命没有风景，是因为他只在别人造好的、最方便的水管里流过来流过去，你不要理那些水管，你要真的流经一个又一个风景，你才会是一条河。是的，我知道人生会在日复一日的消耗中缓慢流逝，什么事儿比这个更让人颓了呢？你的梦想被生活阉割了，后来你也忘了。所以，请一定遵从自己的内心活着。
在暹粒休整一日之后，出发骑行小环线，这条线路比大环线轻松许多，而且包括了整个吴哥景区最精华的吴哥城、吴哥窟和塔布茏寺。
吴哥城，又称为大吴哥，四方的城里包括巴戎寺、巴方寺、空中宫殿、斗象坛、癞王台。吴哥城非常大，共有五个门，除了东西南北各四个门，东面还有一座凯旋门，骑车刚到正门就看到一队大象晃晃悠悠走来，驯象师穿着红色衣服，也在象背上一起一落。巴戎寺是大吴哥的中心点，共有48座佛塔，整体构成以传说中佛教最高境界的须弥山为样本，这里就是著名的高棉微笑，置身其间，身前后背到处都是这副神秘的笑脸。巴方寺是座单独的神山式圣塔，坐落在高高的基座上，基座是神秘的梅卢神山的象征，现在坍塌得已经很严重了。
吴哥窟，又称为小吴哥，是整个吴哥遗迹的精华。他是高棉人按照宇宙中心的样子缩微复制的，在这里，除了可以在环廊里看到各种精美的雕刻，还可以登到最高层的五个象征须弥山的遗迹中，在吴哥窟第二台基的东廊里，整面都雕刻着印度神话最著名的乳海翻腾故事。
塔布茏寺是电影《古墓丽影》的拍摄地，这里千年的树木缠绕着千年的佛殿，一派荒废的气息，据石刻纪载，历史上最繁华时寺内有二百六十尊神像、三十九座佛塔，并拥有三千一百四十条村庄，以及接近八万人居住，真是难以想象。目前这里因维修困难，整座古迹还基本保持着19世纪被发现时的模样。
在吴哥窟的一周，我被深深地震撼着，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我算无神论者，也没有说得过去的宗教信仰，但这两年接触了一些佛教印度教思想，站在吴哥窟，这个号称缩微复制了整个宇宙的神秘遗迹里，被众多形态不一的神注视时，会突然感到恐惧，世界呈现出一种久远洪荒的陌生无界感，而在其中的我，到底只是物质在一定时间内的呈现，还是的确走在轮回里？我只能说，人生是如此不可思议。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在路上已经整整一个月，我的头发长了，皮肤黑了，身体消瘦了，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北京忙碌的日子渐渐模糊，手机和邮件再很少有新的消息，过去的世界慢慢地失去联系。一点点的疲惫换来一点点的欣喜，我在人来人往的站台上，开始像个真正寂寞的旅人，等车、读书、看人，无所事事。
夜里读到林达的弗兰西斯和修道院的故事，弗兰西斯年轻时随着美国性解放和反战的时代大潮成为一个放逐者，然而洪流退潮后，大量就此被荒废了的嬉皮士，被彻底抛出原来的生活轨道，他寻访世界，两度与特蕾莎修女对话，并开始长期在修道院修行，最终有一天听到内心的声音而泪流满面，他在晚年几乎是用生命本身换到了足以说服他自己的生命真谛。我心有戚戚，在路上，每个人不都是在寻找吗？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找到，大多数人反而更加迷惘，甚至迷失在了“间隔年”、“义工”、“辞职旅行”这些美好，但其实无甚大意义的词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