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事物的萌生发展，大多都伴随着不和谐音符。正当岩头高小掀起乒乓球热潮时，几位封建遗老坐不住了，纷纷出言攻击。一开始只是背后说，后来见背后议论毫不见效，谢文锦一伙不理会，不收敛，于是遗老们火了，准备当面攻击。
这天散学后，男生们又簇拥着谢文锦，有说有笑走向乒乓球台。一位穿长衫的老先生，居然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一开始学生们都没在意，渐渐感觉气氛不对劲，不再说笑。等人群安静下来，谢文锦这才感到异常，回头一看，那位老先生正皱眉摇头，连连叹息。
见谢文锦回头看，老先生故意转身，踱着方步，一边走一边发感慨：“不务正业呀，不务正业。”
谢文锦大声喊住他：“且慢！”
老先生停步，转身，看着谢文锦，怀着敌意问道：“谢先生，有何指教？”
谢文锦不卑不亢问道：“请教，何为正业？”
老先生傲然道：“明知故问。读书人的正业，当然是读书，读圣贤之书。像乒乓球这等顽童嬉戏，学了何用？”
“强身健体，怎能说无用？既然如此，我来问你，”谢文锦走近两步，“你说读圣贤书最有用，别的都无用，那么我来问你，读了两千年圣贤书的中国人，为什么会输掉甲午海战？为什么会有庚子国变、庚子赔款？为什么会签下《辛丑条约》？”
对方脸色通红，两眼蹿火，最终哑口无言，拂袖而去。
学子们备受鼓舞，鼓掌呐喊。谢文锦趁势开导他们：“圣贤书并非不要读，但也要开眼看寰宇；要学新知识，也要强健筋骨。只有这样，将来才会有成就，才会有大成就。倘若我中国，人人拥有新思想，人人习得新知识，人人有副好体魄，那些洋鬼子，又怎敢侵我国土，掳我珍宝，欺我百姓？”
一席话，说得学生们心潮澎湃，人人点头。
那位跟谢文锦论辩的老先生，表字里有一个“冬”字，谢文锦戏称其“冬烘先生”。
金贯真等几个年龄稍大、学问较高的学生来了兴趣，将校内思想保守的老先生一一列数，以“冬烘”为参照，结合各自特点，分别赠予绰号。“冬烘”之外，尚有“西烤”“南炖”和“北烧”，合称“四大孝子”。
谢文锦笑着说：“冬烘、西烤，南炖、北烧，押韵上口。四大孝子，这名也起得好，不想着如何为民请愿，只想着如何当好封建君主的孝子贤孙。”
2.脚下攻防
岩头小学里，很快掀起乒乓球运动热潮，这跟谢文锦预料的完全一致。他没有料到的是，这项关乎小球的小小运动，差不多花光身上所有金钱。
年轻同事都知道，谢文锦为人豪爽，办事麻利，因此向来没有积攒钱财的习惯。国家贫弱，百姓困苦，小学教员在底层人民眼里，算是个让人羡慕的职业，每月有进项，十天半月能见荤。然而，小学教员的薪水并不高，一般来说，普通教员的月薪分为三个等级，六元、八元和十元，银元，也就是大洋。谢文锦毕业于著名师范，旁人不能教的新课程都能教，因此薪水较高，每月十元。不过，这点薪水，对于目光高远、胸怀大志的人来说，简直太微薄了。
谢文锦的老家在潘坑，离岩头约六十华里。如果带上干粮慢慢走，一天时间能走到，无须两头摸黑；如果天不亮就起床，路上走得快，午饭后就能回家。不过，同事们都知道，除了寒暑假，谢文锦一般很少回家，这让人难以理解。岩头小学条件简陋，客观地说，无论是居住条件还是伙食条件，都不如谢文锦家里，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一位年轻秀气的妻子，才二十一岁。
无论别人怎么想，谢文锦就是不回家。有人揣度说，谢文锦读完私塾之后读了多年新学，知识渊博，思想激进。可惜的是，一个极力追求自由的人，其婚姻大事却由长辈包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按老规矩来的。其妻是旧式女子，据说目不识丁。谢文锦对此不满，才不想回家。
当然这只是猜测，这种事，当局者不说，旁观者不宜多问，不得体。
这一回，谢文锦跟同事说起，要回老家潘坑一趟，两天时间够了。同事心里算了一下，去程一天，返程一天，除去夜晚，时间差不多全耗在山路上。
自谢文锦六岁半外出读私塾开始，家人早就习惯他的缺席。没有特殊情况，不会特意让人捎信要他回家。谢文锦背着一个麂皮书包，独自踏上山路。皮包未曾染色，外形朴素，皮质很好，结实耐磨。
山间麂子很多，猎户捕获后，一般不会剥皮硝制，都是连皮卖，人们也习惯品尝带皮的野味。如果有人向皮匠预定麂皮鞋或者装烟丝的麂皮荷包，皮匠就会专门向猎户订购，要麂子皮，要几张，当然只要硝制好的。在民间，皮匠就是鞋匠，能做皮鞋的鞋匠。
书包宽约八寸，长约一尺二，无论是外形还是结构，都谈不上有什么设计，但用起来很方便。顶部并没有封口的机关，只是巧妙地借助两根背带，就解决了封口问题：一边两个绳眼，两根皮绳背带，都穿过四个绳眼。这样，只要提起皮绳，就像抽紧球鞋的鞋带那样，能轻松网住开口处。
书包分里外两层，里层放着两张面饼和一壶水，还有一本书，外层放了一把熟铁镇纸。谢家开过炼铁铺子，镇纸是谢文锦的父亲谢国广专门让炼铁师傅打制的，一共四根，四个儿子每人一根。镇纸长约一尺，宽一寸有余，厚约半寸，入手沉甸甸的，但并不硌手。原来，谢国广研制这样的镇纸，是有深意的。镇纸既能当文房用具，又可以当防身兵器。既然是防身，重在保全自己，而不是杀伤敌人，因此，镇纸的八角十二棱都被磨圆了。
水壶是锡制的，形状扁平，两肩略圆，顶部中间有短颈，刻有螺纹，盖子可拧紧，正面和背面轮廓像一个“由”字，侧面看去仅见一竖。其奇特之处在于，盖子不是锡制的，而是红木的，拧开红木盖，可见插入式锡制内盖。这样的好处是，盛水后插上内盖，旋紧外盖，不漏不渗，方便携带。
壶身正面镌刻有图案，一块峭拔的岩石，两根嶙峋的松枝，还有几簇松针，并刻有题词：“高岩古意浓，壬子冬文锦作。”这是谢文锦1912年秋在浙江一师读书时的工艺作品，时年十八岁。当年他还制作了另一件工艺品，一只金边碗，刻有菊花和蝴蝶，题词是：“老圃秋容淡，壬子冬文锦作。”一壶一碗，构图精美，雕工娴熟，书法劲秀，文字古雅，显示了谢文锦的多面才华。
“老圃秋容淡，高岩古意浓”，正好合成一副对联，对仗工整。在谢文锦看来，一碗一壶足矣，吃饭喝水问题都能解决，不必再留恋其他物质享受。这样做，其实是向一位先贤致敬。颜回，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论语·雍也》这样评价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谢文锦走得并不急，反正带了干粮，不用赶中饭期，只要天黑前能到家就行。晌午时，歇脚吃干粮，肚子不太饿，只吃了一张面饼，喝了几口水。因为不算饱腹，他寻思不必停留休息，于是接着赶路。
母亲陈氏和妻子周莲朓，都不知道谢文锦要回来。谢文锦沿着大门前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还未跨进院门，就见母亲正蹲在地上翻晒秋熟果实。
母亲陈氏年过半百，但无论是精力还是记性，还跟从前一样，没有减退的迹象。山区成片的土地很少，零碎田亩，有场院那么大的一块整片，就值得农家骄傲了。山里人肯吃苦，为了打粮糊口，巴掌大的土地都会利用起来，再小的村庄也有为数众多的田块。谢文锦十四岁那年，父亲病故，其后，母亲陈氏便挑起生活重担。谢家田亩总面积并不是很大，但因单块土地面积不大，除潘坑有一块两亩的水田之外，其他庄田、坡地都在外村，有的甚至很远。陈氏虽说基本上不识字，但每块田的位置、大小、租种者和地租率，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其夫谢国广去世后，陈氏承担起一切外部事物，外出收租，坐家卖粮，都由她一个人操持。
谢文锦十八岁娶亲，妻子周莲朓负责家务，打扫卫生，煮饭洗碗，捻麻纺棉，浆洗缝补，饲养家禽家畜，每天从早忙到黑。
“阿妈，我回来了。”谢文锦大声招呼母亲，笑着在院门上梆梆拍了两巴掌。
母亲吃了一惊：“三细儿？用绣？”赶紧迎上来，脸上笑着，嘴上却在责怪他，“用绣，你又搞怪，不声不响的。”谢用绣，是谢文锦上学之前的名字。
谢文锦故意说：“门都砸了，还不声不响？”
母亲要替他拿包，谢文锦说不重，把包从肩膀上褪下来，提在手中。母亲转头朝屋里喊：“莲朓，莲朓！用绣回来了。”
屋子里慌慌张张跑出一个年轻媳妇，双脚一踮一踮的，跑到场院中间，又慌慌张张站住，看一眼自己的丈夫，随即转开目光，两手凑在小腹前，右手握住左手四指，幅度很小地揉捏着。此前她一直坐在家中纺线，两手长时间程式化动作，有些酸，又有些僵，此刻两手搭在一处，正好可以揉一揉，舒活一下。
此刻，太阳还没隐入高高的西山，天光明亮，却并不刺眼。谢家三儿媳周莲朓，白净的脸庞倾侧着，沐浴在平和的秋光里，弯弯的眉毛和下垂的眼角，还有那一身朴素的蓝布衣衫，都表露出一种旧式良家妇女的德行，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顺。这个顺，可以表述为温顺，和顺，顺从，也可以表述为软弱，即逆来顺受。
而作为新式青年，谢文锦痛恨封建糟粕，憎恶一切旧思想，其中就包括旧式妇女心无主见，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犹如羔羊。
眼前的妻子，并没有做错什么，却是一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样子。对此，谢文锦在感到一丝怜悯的同时，心头又生出不可遏止的悲凉。他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叹息。
母亲站在谢文锦身旁，虽说听不到他的叹息声，却分明感到他在叹气。母亲陈氏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再看看场院中窘迫无助的儿媳妇，也不禁默默叹息，随后说：“莲朓，去杀只鸡，这会儿就算上街，也割不到肉了。”
周莲朓如释重负，点头答应，迈着碎步朝鸡舍方向走。谢文锦说：“不要杀鸡，杀什么鸡呢？留着生蛋。”
周莲朓怔了怔，住脚不走，拿不定主意，只好转头看着婆婆。婆婆说：“不杀鸡吃什么？又没有别的菜。”
听到这里，周莲朓心里似乎有了谱，不再看丈夫脸色，起脚又走。
“不能杀鸡！”谢文锦态度坚决，“又不过年又不过节，又没有什么大事，杀什么鸡？”
周莲朓只好又站住，看看丈夫，看看婆婆，拿不定主意，脸都红了。
母亲陈氏先是对儿子说：“你难得回家一趟，没有一样像样的菜。”又转头吩咐儿媳妇，“其他还有什么？”
周莲朓略一迟疑，才说：“有蛋，鸡蛋鸭蛋都有，有不少。”
谢文锦果断地说：“炒个蛋，煮个粉干，很好了。”粉干就是米线。
周莲朓小声补充：“也有咸鸭蛋。”
谢文锦一挥手说：“也好，也煮几个。就这样，做饭去吧。”
得到这样的指令，周莲朓没有理由再迟疑，忙着去准备饭菜。
这一边，谢文锦对母亲说：“我只住一晚，明天一早要赶回学校。”
母亲有些不高兴，欲言又止，皱眉斟酌一番，才说：“成亲这么多年了，连个细儿都没有。你在外面还好，莲朓在家里，人家会怎么看？”
谢文锦也有些不高兴：“阿妈，你再说这个，下次我不回来了。”
母亲显然很是生气，但还是忍住了，看看自己的儿子，再看看儿媳妇大致的方向，最终问：“你回来，是不是要钱？”
谢文锦爽快地承认：“嗯，要钱。”
母亲不免要抱怨一两句：“花销越来越大，再大的家私，也不够你花。”随后就问，“要多少？”
谢文锦提起自己的衣服下摆，衣服是普通棉布的：“我又不是图吃喝、耍派头，我是为了兴学堂。”
不说这个还好，一提兴学堂，母亲陈氏气不打一处来：“图吃，还有个痛快，图穿，还有个气派，兴学堂兴学堂，你图个什么？”
谢文锦不屑地说：“吃喝穿戴？那算个狗屁。我是干大事的人。”
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干大事，必得是挣大钱的人。哪有干大事的，老是回家向阿妈要小钱？”
谢文锦忍不住笑了：“盖楼起步打墙基，大事起步是小事。阿妈，你要讲道理。”
母亲也笑了：“教书先生，挣钱的人，不拿钱回家孝敬阿妈，反过来向阿妈要钱，你这是讲道理？这是哪国先生教你的道理？”
“我说了的呀，我要兴学堂，干大事。”谢文锦严肃地问母亲，“你知道将来的天下，是什么样子吗？”母亲愣了一下：“天下？什么样子？你是学堂里的先生你不知道，你问阿妈？”
谢文锦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知道十月革命吗？”
“十月？”母亲糊涂了，“什么命？哪个的命？”
谢文锦说：“刚刚，不久前，俄罗斯，不是我们，是外国，发生了件天大的事，十月革命。”
“外国？外国的事碍得着我们什么？”
谢文锦说：“碍得着的。将来的天下，不是这个样子。”
母亲不服气：“不是这样子，是哪种样子？”
“不管什么人家，人人都有饭吃。”谢文锦带着无限憧憬，无限神往，“不管哪里的孩子，人人都有学上。”
“人人都上学？”母亲很是不解，“哪来那么多学堂？总不能蹲在露天读书。”
谢文锦说：“所以呀，才要兴学堂，才需要我这样干大事的人。”
母亲摆手说：“你看看，又说回来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要多少？”
“你有多少？”谢文锦笑着低声问。
家里有没有钱，母亲从不瞒他：“要现钱？不到二十块。”
谢文锦不再跟母亲商量，直接给出结论：“家里留五块应急，其余都给我，我要派大用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