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鸣唱,初夏的一缕清风温柔地拂过我的脸庞。片刻间,我都忘记自己已经死了,躺在那儿尽情地享受着世间的美好。但也就是片刻而已,随后我迅速恢复了记忆,想起了发生的一切。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满眼都是绿叶和原野,这里正是我死去的地方。
“这是天堂吗?”我不禁惊叹。也许我成了鬼魂,如果人的灵魂真能化为鬼,带着自己未竟之事留在地球上,那倒是说得通了。我试着坐起来,但后背感到一阵剧痛,我想我不是鬼魂。
我还活着,我昏过去多久了?答案似乎无从知晓。是一分钟还是几小时?考虑到我流了那么多的血,那么长的时间想必不大可能。我脑子里产生了唯一一个想法:不管发生了什么,我得站起来,就现在。
我再次试着自己坐起来,刚一动弹就觉得双臂被紧紧地压住。它们正向身体两侧摊开着,感觉一点抬起来的可能都没有。我试着转头看一眼手臂,但即使这么一动也加剧了我的疼痛,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疼过。我再一次拼了命地坐起来,却再一次被双臂所阻挠。
我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右手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着将手抬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将我束缚在了地面上?难道那家伙半夜回来给我戴上了手铐?想到这一点,我的右手腕上就有了冷冰冰的感觉,极像是被钢制的东西箍着。我一使劲,前胸和手臂的肌肉就会产生灼烧感,就好像肩关节要脱臼或者某块肌肉要被撕裂的感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尤其当今天或许是我在地球上的最后一天,管它怎样呢。
如同橡皮筋突然绷断一样,我的右臂挣脱了地面的束缚。把右臂束缚在地面上的那个未知力量,像磁铁转换了极性一样反转了方向,将右臂猛地抛起,从前胸划过,反扣在我的左臂之上。
我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听到了铿锵的金属碰撞声,像两把中世纪的利剑彼此撞在一起,只是声音要响亮100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先前的疼痛消失了,我感觉身体完全回到了初始状态,上一次处于这种状态时我应该还在妈妈肚子里。于是就这样,重置出厂设置完成。
一开始,身体感觉像受到一次轻微的电击,就像一个人将插头推入沙发后面的插座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了插脚,过了那一刻才意识到电流通过了自己的身体。这种无痛但不自然的刺激肯定令人浑身不爽,不过我竟然站了起来。
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这么好的感觉我这辈子还从来没体验过。我能感觉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初次醒来一样,我的所有感官都变得比原来更加敏锐。喧闹的林间似乎有上百万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而我现在能立刻分辨出每一种声音。圆圆的月亮像聚光灯一般照亮了四周的树林,而我能透过枝叶往任何方向瞭望几英里之远。此时此刻,我还意识到我并不是站着的,而是悬浮于草地之上,离地1米。
没错,我悬浮着。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叫,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类似一个人入睡之初梦到自己正在坠落时的反应。不过一旦我松弛下来,我便缓缓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我得承认回到地面是一种莫大的欣慰。就在这一刻,我第一次见到了它们。
一对元力手环,银白而无缝,表面为喑哑色也不反光,在明亮的月光下几乎看不到,但手环就在那儿,在我的两只手腕上。
这不可能,也许我终归还是死了。这就更加简明地解释了为什么此刻我在树林中站立着——不久之前还是悬浮着的——并且手腕上戴着元力手环。元力手环不应该存在的,它们已经整整十年未曾出现过,即使存在至少应该失效了。我或许正戴着元力手环,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我确实戴着。
小女孩!
我只顾着欣赏自己的新款时尚配饰,可怜的小女孩几乎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仍处于惊异之中,我怎么就没死呢,这也是相当令人好奇的未解之谜。但这还不至于令人难以置信,要知道我正戴着的手环可是曾经造就了一些近乎不朽的人物。
她还活着吗?我仍然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我是昏过去20分钟还是昏睡了好几天才被元力手环慢慢从死亡边缘带回?最重要的是,元力手环一开始是如何自己找上门来套在我手腕上的呢?
然而,现在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一个吓坏了的小女孩正和一个非常危险的家伙待在一起,就在这片树林中的某处,至少我希望她还在这儿。但是我该往哪里去?恰在此时我听到一阵微弱的啜泣声,听起来好像是从我右边传来的。我立刻朝右边望去,但几里开外除了树木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朝着那个方向拔腿就跑。
奔跑的感觉非常奇妙,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我移动的速度比我有生以来任何时候都更快。我说的是移动得更快,而不只是跑得比以前快,我觉得背后似乎绑着一台喷气发动机。在我的移动的过程,前方的树不断地一棵棵闪现出来,不过我都轻而易举地绕开了它们并继续前进。虽然我的速度每小时至少达到几百英里,但感觉周围的所有景物都如同在慢镜头中一般。整个世界都放慢了速度,就为了让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更轻松地奔跑。直到我径直撞碎了一棵枫树的时候,我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儿来。
我几乎感觉不到撞击,所以让我回过神来的只是眼前看到的情景。那棵树碎裂成漫天飞扬的碎片和木屑,但如果我不睁眼看着,就根本注意不到这一情景。我用手掠过一棵又一棵树,欣赏着耳边响起的噼啪声,听起来犹如棒球被巨大的棒球棍击中。我干脆不再避开树木,而是披荆斩棘,全速向前推进。我就这样一直奔到那片开阔的空地,直到他们进入了我的视野。
他们两人与我相距至少还有1英里远,中间隔着一大片很高的草。但是我看得见他们,清晰得如同白昼。
小女孩被那家伙扛在肩上,整个人毫无生气。我无法判断她是死是活,也许她只是昏过去了,遭受如此残酷的折磨难免会如此。那个恶棍朝我的方向转过身来,几乎可以肯定刚才我击碎树木的响声已经惊动了他。
我瞬间停下脚步,还好他离我足够远,刚好看不到我。如果我现在是元力人,是否意味着我无所不能?我是否像总督一样不可战胜?既然手环能套在我的手腕上,我肯定已经获得了某种力量,但我怎么才能证明呢?山姆·威尔克森也曾认为自己不可战胜。他参与了一个按次收费的电视节目,原计划深入一栋建筑的内部并且活着出来,那栋建筑后来被拆除为了把地腾给一个新购物中心。最后人们为他出殡时,棺材只有一只耳朵,因为那是他们唯一能找到的了。
如此巨大的风险令人难以承受。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再次拨打911。
“这里是911,你有什么紧急情况?”
“我需要帮助,我之前打过电话但没人来。我在老布鲁克斯维尔公路42英里路标附近的树林里,这儿有个小女孩有危险。有个男人拿着刀要杀她,他已经刺……”
我住了口,没有告诉女接线员真相。如果告诉她昨天晚上我被那家伙刺中,又要如何解释我现在毫发无损?不能冒这个险。
“先生,你在开玩笑吗?”她问。
“什么?不!绝对不是!这个女孩有危险!”
“先生,我们有个小组去了你报告的位置,但什么也没找到。这项调查很严肃,先生,浪费警力是犯法的。”她告诉我。
“我没骗你!听着,你们不能追踪我的手机吗?或者别的什么。”我问。
“如果你只是打算再次关掉手机,先生,我们就是白费口舌。”
“不会的!听着,我的手机现在开着。你认为我在骗你吗?我在犯法吗?好呀,过来抓我吧。”
我把手机放在一块岩石上,确保它不会意外挂断,这样应该会引导他们找到我的正确位置。现在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救出这个小女孩。我不确定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第二次机会,或者我是如何得到这次机会的,但机会就在眼前,我要抓住它。我朝那家伙及其年幼的受害人跑过去,在他身后只有几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放下她走开!”我向那家伙大喊。
他回头看着我,眼睛睁得老大。我的喊叫声吓了他一跳,显然他没料到这里还有别人。
他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但身板很结实。厚厚的眼镜片放大了他的双眼,以至于两只眼睛看上去占据了脸上一半的面积。他的头发油腻腻的,有条不紊地梳到头顶上。身上的白衬衫是那种领尖上带纽扣的老样式,腋下有两片发黄的污渍,颜色和尿一个样。那把刺入我后背的刀子在他身后的口袋里,上面还粘着我的斑斑血迹。
“没错,我没死。不过你身手还不赖。”我朝他喊道。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看了看扛在肩上的女孩。他把她抛在地上,在触地的那一刻我听见她叫出了声来,我松了一口气。她身上印着粉色花朵的裙子已被撕破,还粘着一块块的污泥,但她还活着。
“现在离她远点儿……”我刚张口说话,马上注意到他的手正伸向背后的口袋,口袋里是那把血迹斑斑的切肉刀。我大声呵斥他住手,但没有用。他转向小女孩的时候已经把刀子高高举过头顶。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刀子上,刀子开始下落,对准了意识不甚清醒的小女孩的胸口。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那家伙的手臂高悬在空中。我甚至没有察觉到我的双脚仿佛已经开始移动,而且我并未有意识地指挥双脚这么做。当我在树木间穿行的时候,我周围的世界似乎再次放慢了速度。我胸中燃起满腔的怒火,所有愤怒都指向这个家伙,这个恶棍,从滥杀无辜中获取满足,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个恶棍昨天晚上穷凶极恶地要终结我的生命,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倘若失去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亲人,我哥的世界就彻底毁了。
我并没有打出一记重拳,也许大家期待我那样做,就像英雄那样。老实说我只是我不知道怎么打。即使我知道怎么打,在那一瞬之间,我也不会那么快就运用自如。相反,我使出了操场上孩子们的惯用招数,当他们不是真的想打架或者不知道怎么打时都会用这一招。我推了他一把。
不过,与校园中的推搡截然不同的是:我推他的同时,他没有机会反推回来,而是穿过树林向后飞了大约300英尺,像个弹珠一样在树与树之间弹来弹去。回想起来,给他一拳可能更人道一些。
我站定身子,竭力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这段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漫长。让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原因既不是奔跑也不是推搡,而是小女孩就要死了这个念头让肾上腺素在我的血管里奔涌,还有就是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杀了一个人。最终我还是迅速回到现实世界中来,我盯住小女孩惊恐万状的眼睛,把肮脏的抹布从她嘴里拉出来。
“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我说。
她点点头,但仍然在瑟瑟发抖,惊魂未定。
那些绳结甚至比之前更紧了,我笨手笨脚地重新摸弄了一番,但运气也和以前一样不咋地。我突然想到自己刚刚让一个男人飞越了十几棵树,那么,可以使出同样的力量把绳子拽开。但我不敢这么做,假如我拽错了绳子,无意中勒死这个可怜的女孩可怎么办?
“你叫什么名字?”我煞费苦心地不让女孩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直到我能解开她身上的绳索。
“梅……梅……根。”她断断续续地说。
“很高兴认识你,梅根。我们会带你离开这儿的。”我说。
我听见远处有脚步声,树叶被踩得窸窸窣窣响。有狗在叫,远处的人群中有人在命令性地吆喝,是警察。他们已经追踪到我的手机,我得离开这儿了。如果不吐露真相我是无法解释自己怎么做到这些的,而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元力手环怎么来的,又怎么可能解释给他们听呢?如果他们把我投入监狱怎么办?如果他们审问我怎么办?元力人本该绝迹了,如果他们得知至少其中一个回来了,大概并不会为此欣喜若狂。
我擦去女孩两颊上的泪水。
“对不起,我得走了。警察马上就到这儿了,他们会照顾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对梅根说。
“这是什么鬼东西?”我听见一个警察尖声叫道。
他们一定发现了那家伙七零八落的尸体。我转过身,整个世界再次逐渐凝固。是时候离开这儿了,片刻之内——少说也有好几秒钟吧,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