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的妻子接到了保险公司的电话,他们说还没有收到你的评估报告。”
西玛从书桌后面站起来,问候罗伯特:“你好,罗伯特。”
罗伯特没有回应她,说道:“所以,看来我必须要做这个评估了。”
“你好,罗伯特!”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吧,你需要评估什么?”
西玛像是一个在教室里提问的小姑娘一样,举起了手,而罗伯特则摊开他的双手。
“什么?”
“罗伯特?你好!”
罗伯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哦,上帝!好吧,随你便——你好!这就是你要评估的内容……评估我是否问候你?”
“恩,并非如此,罗伯特。只是……不,实际上,我很抱歉。我改变想法了。是的,这就是评估的一部分。”
“所以,如果我不问候你,保险公司将不会为我付账是吗?”
“罗伯特,让我问你一个问题,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在你来这里之前,在刚才这一幕发生以前,你通常会跟你所遇到的人问候一句‘你好’吗?”
罗伯特搓了一下他的脸,发出了一声低沉且略带恼怒的声音。“是的,大多数时候,我都会对别人说‘你好’,怎么了?”
“但现在你选择不对我说‘你好’,是吗?”
“听着,女士!你知道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吗,或者说你知道那些经历对我来说是什么感受吗?”
“我不知道,罗伯特,我肯定不知道。而这就是你来到这里的原因,以便我能了解你的感受,那样我才能据此评估你需要多少时间的治疗,需要为你动用多少资源,以及你需要得到多少护理。”
罗伯特朝后仰了仰头,用双手梳理了下头发,然后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好,好,好!请吧,我们能开始了吗?好让我能快点离开这里。”
罗伯特盯着天花板,双手托在脑后,等待西玛的回答,但是西玛却沉默不语。然后他听见西玛打开了一个抽屉,拿出一些纸张,开始写了起来。他放下双手看着西玛,西玛正全神贯注地在纸上书写着什么。
罗伯特等着她停下来,认为她将要问他一些评估问题,但是西玛却一直在写。罗伯特微微抬头看了看,但是距离太远,他看不到纸上的内容。西玛停了一秒钟,将钢笔放在嘴唇边,思忖了片刻,然后又埋头继续写。
罗伯特开始变得有点不安,不知道西玛到底在写些关于他的什么内容,他终于脱口而出,“已经好了吧!你写的是什么呢?”
西玛没有抬头,给了罗伯特一个稍等片刻的手势,然后继续写着。罗伯特又等了一会,他看着西玛的笔在纸上用力地划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罗伯特再也忍受不了了,他用手使劲拍打着椅子两边的扶手。
“该死,你究竟在那写我什么?只因为我没有问候你一声‘你好’吗?”
西玛又写了几秒钟,然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着罗伯特,微笑了一下。“很抱歉,罗伯特,我没想让你觉得不安,只是……好吧,我必须在思绪遗忘之前把它写完,否则这将会烦扰我一整天。
“什么?只因为我没有对你说‘你好’吗?听着,我很抱歉,我无意伤害或者烦扰你。”
“哦,不,罗伯特,你没有伤害我,一点都没有!但是我必须要给你坦承的是,你选择不跟我说‘你好’,这的确让我不舒服……但是,我们随后会谈论这个。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在写我昨晚听到的东西。我看了电影《悲惨世界》,你看过了吗?”
罗伯特摇了摇头。
“这一句台词让我有点迷惑,是在电影结尾的时候,所有的角色一起合唱,他们唱到——”
西玛停下来,抬起手,“好吧,请别担心,我不会唱。但是,好像是类似这样的一句话‘去爱另一个人吧,这样你可以看到上帝的脸’。这很令人好奇,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从表面上看,它的字面意思好像很明显,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罗伯特看起来有点愠怒,却没有说话,而西玛继续说道:“不管怎样,我需要草草地记录下我对歌词的一点想法。因为从一方面来说,我想知道,是否当我们爱别人的时候,我们就能看见上帝的脸?那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去爱,或者爱不同的人,那上帝的脸也会随之改变吗?还是说只有当我们给予别人爱的时候,我们会更亲近上帝一些,然后能够意识到上帝对于我们的全部的意义?”
西玛看见罗伯特转移了视线,“哦,不用担心,罗伯特,我没有期待你的回答,只是,这确实引发了我的思索而已。因为可能是这样的结果:当我们停止爱别人的时候,上帝的脸是否会突然从我们面前消失呢?很有趣,不是吗?一句简单的歌词,却引出了这么多疑问!不要担心,我不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但是你不觉得当一件事情有了这么多的含义,这本身也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吗?不管如何,原谅我,但是如果我不把这些想法写下来,我知道我的注意力会被分散。所以,感谢你能够给我时间,桑切斯先生。”
罗伯特瞥了她一眼,感觉有点不自在,“那好吧,——呃,不管如何,你已经记下来了。所以,呃……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你必须要做的评估了吧?”
西玛的蓝眼睛露出一丝笑意,“谢谢你这么理解我,罗伯特。”
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放在书桌上。“嗯,罗伯特,我已经从本尼和你的医生那里得到了大量的评估报告。但是我现在还需要你对自己的评估。”
“好吧,这不难啊。看着我!”罗伯特把双手举起来展示自己,“我的评估是:我不能再从事我以前做过的事情。”
西玛面带微笑地看着罗伯特。今天她戴着一条蓝色图案的围巾,这让40多岁的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是的,罗伯特,让我们谈一谈你过去都做过些什么。”
罗伯特开始紧张起来,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他坐回椅子上,而西玛问道:“文件上说你在经营自己的事业,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应该说以前做什么的。”罗伯特马上纠正道。
西玛等待着罗伯特往下说,但他似乎已经说完了关于这个话题的全部内容。罗伯特发现看着西玛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此他扭头向窗外望去。他看到几个孩子在康复中心后面的操场上奔跑嬉戏。西玛也转过身,望向窗外。
“在我的办公室外有一个学校,这是一件多么令人舒心的事情。”西玛说道。
“是的,好吧,如果你想知道……这也是我曾经做过的工作之一,我在学校里工作过。”罗伯特转过身,眼睛盯着地面。
西玛将视线转回文件,大声读着:“担任领导以及负责学校安全项目?”
“是的。”
“这里还说,——我的意思是,你曾经也是一位演说家?”
“是的。
“你都演讲过什么内容?”
“很多不同的主题。”
“这上面还说,你曾经担任徒步探险的领队。”
罗伯特点了点头,依然紧盯着地板,不停地挑动着眉毛。
“那你一般在哪里担任徒步探险的领队?”
罗伯特叹了口气说道:“大山里。”
西玛为了鼓励罗伯特继续说下去,她尽量不对他所说的任何事情做出评价。
“带领这些学生去这些地方探险?”
罗伯特低声说道:“是的。”
“那这里说的就是——在某一次探险活动中,发生了事故?”
罗伯特突然抬起头,“事故?你称它为事故?”
“不,罗伯特,这上面就是这么写的。”
罗伯特提高了嗓音。“好吧,事故通常指的是你能避免的、人为造成的事情。见鬼,这根本不是什么事故。不,请等等,我收回我说的这句话!这的确是一个事故,这的确就像……你现在谈论的这样……”
西玛整个身体为之一振,她感觉罗伯特终于打开了话匣子。为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西玛用着令人慰藉的语气问道:“我刚谈到了什么,罗伯特?”
“看在上帝的份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个事情不是事故……更像是那天上帝让我们看到了他的面孔。相信我,当我们看到上帝面孔的时候,这绝对跟爱已经没有丝毫的关系了。”
罗伯特直视着西玛,尽管西玛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咄咄逼人,但她没有因为害怕而转移开视线,因为这样做,有可能会消减掉罗伯特此时展现出来的激情。
“好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些孩子们……可怜的孩子们,他们已经承受了太多。见鬼!我怎么会带他们去那里啊?”
“这次事故发生在珠穆朗玛——”
“不要提这个!你竟敢说出这个。好吧?听着……不要说出来!”说完这句话,罗伯特陷入了沉默。
西玛暗暗地责怪自己,她知道本不应该说一个字的。就让火山喷发吧,就让它尽情爆炸吧,如果你想看到里面是什么。
西玛看到罗伯特直视着窗外操场上的孩子们,她也站起来往窗前走了一步。
“你希望我打开窗户吗?这样你就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罗伯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是接下来——西玛期待已久的“火山”终于缓慢且猛烈地爆发了。“学校董事会组织了这次探险活动。当时我带领了三个孩子,他们称之为‘危险分子’的孩子……十几岁的孩子——大多数人认为他们是无药可救的孩子。我们并没有打算爬上山顶,其实去到登山大本营就已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每一天,我们会拍下我们的行程,然后上传到网站,这样学校的孩子们回到家后可以观看到——是和去探险的孩子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他们管这叫“活力校园项目”。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罗伯特停了下来。
“事故发生在行程的最后一天。我们本应该在上午晚些时候离开的。是的,在我们游览昆布冰川[1]以后,我们本应该打包回家。我们四个人是和三个夏尔巴人一起去的。菲……”
罗伯特又停了下来。他一边揉搓着指关节,一边继续说道:“每天,他们都拍摄行程并展示给放学回家的孩子们看,以便于他们能够,你知道的……了解我们的故事。但是那天却不同,因为,——那天,我们……他们管这个叫‘现场直播’。你知道,这很棒……我们在不知名的某个地方,海拔18000英尺的地方拍摄,而那些在健身房或者教室里的孩子们正在观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像是身体里的某个开关关掉了一样,罗伯特停住了。他的整个身体好像冻住了一样,整个眼神也愣住了。西玛等了片刻,走回座位上坐下来,但是罗伯特却依然纹丝不动。她拿起一支笔,打开一个文件,正当她将要开始写的时候,罗伯特又开始说话了。
“这座大楼一共有几层?”罗伯特问道。
西玛听到这个奇怪的问题,高高仰起头。“我想是五层,不,——稍等,算上地下室一共是六层。”
罗伯特看着西玛房间墙上唯一的一副装裱画,他指着那只脚踏云端的马。“想象一下这个大楼,——整个大楼在那上面,——就在那样一个高高的云端之上,”罗伯特望向操场,“这个云端就在操场上空,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这座大楼——这个六层的大楼——从云端坍塌下来,重重地砸在操场上面。”
西玛的眼睛因为恐惧和惊愕而睁大,她不确定罗伯特指的是什么。而罗伯特直视着她,用手指向窗外,“想象一下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每一个孩子——他们正在观看着这一切。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座巨大的白色六层大楼从云端跌落下来,速度非常快……大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他们,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移动半步。”
“你说所有孩子都看着大楼从云端砸下来是什么意思?”西玛问道。
罗伯特看着她,摇摇头,“你没有在听吗?当时我们在拍摄,所有那些在家里的孩子们,——几百个孩子他们都在看着我们。他们在网上已经跟踪我们的行程有六周的时间了,他们也逐渐了解了我们。我的三个学生每天都和他们交谈,这差不多跟我们回家跟家人交谈没什么区别……而且这些孩子们他们也真的慢慢了解了我们,关心着我们,然而就在一瞬间,——一刹那,他们看见这该死的雪崩突然砸向了我们。”
西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是,罗伯特又沉默了。
“哦,抱歉,我……我猜我没有完全理解。”西玛停下来,她希望罗伯特能再说点什么。但是他转过头看着窗外。远处依稀传来学校的上课铃声,孩子们开始排好队回到学校。
“那么所有的孩子们都在观看这个现场直播,看到这个事故发生在你们身上吗?”她问道。罗伯特微微点点头。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西玛看着罗伯特,但是他依然望着窗外,看着孩子们鱼贯而入,进入校园。
“那你的三个学生——”
罗伯特突然打断了她,“——我们能先完成这个该死的评估报告吗?”
注释:
[1]昆布冰川:位于珠穆朗玛峰途中海拔5400米的地方,是前往珠峰一号营地的必经之路,以危险著称,命名为“爆米花地”,为死亡地带下最危险的地方。——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