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发生的两天之后,我的妻子和女儿来到了加德满都。”
西玛注视着罗伯特,等他继续说下去。
“好吧,这不就是你想要知道的吗?这是事故发生以后他们第一次见到我。”
西玛等了片刻,然后低头看了看文件。她浏览了一些信息,然后抬头看着罗伯特,“实际上我在询问有关手术的事情。手术不是在加德满都完成的,对吗?”
罗伯特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是好几次手术。我想一共是八次。你一定想知道,在事故发生以后她们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吧。”
西玛又看了看文件。“桑切斯先生,我这里看到的只有五次——”
罗伯特突然打断了西玛的话,“——是八次还是五次,这个重要吗?他们已经尽全力了,不是吗?看看当时都发生了些什么?”罗伯特指了指他的双腿,他的右腿从膝盖上方截肢,左腿则套在一个大大的白色石膏里,上面有突出的金属杆。西玛看了看罗伯特的腿,同情地点了点头。
“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如何?”罗伯特带着满腔的怒火直视着西玛。
“很抱歉。罗伯特,让这个问题听起来如此平淡和毫不在意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想知道当初面临这么多治疗方案的决定时,你的感觉是怎么样的。你相信这些决定都是由你自己做出的吗?”
“由我来决定?你知道有多少医生——,不,打住吧!我们为什么要谈论这个,谁在乎由谁来做决定呢?”
“恩,这一点很重要,如果你感觉你一直在掌控——”
罗伯特突然打断西玛,“——掌控?我压根就没有做过任何决定。他们只是让我去做他们称之为“选择”的东西。而且,他们说我拥有的每个选择,——好吧,都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一旦给出选择……他们就都消失在我面前了,然后某个医生,就像你现在一样,坐在桌子后面,告诉我说:‘很抱歉,桑切斯先生。你已经没有选择,我们必须这样做。’所以,请不要这样,普尔萨迪小姐。我认为我并没有真正做出过一次选择!”
西玛抿紧了嘴唇,在文件上记录了一些什么。罗伯特叹了口气,厌恶地摇了摇头。
西玛抬起头,“那好吧,告诉我你的妻子和女儿在加德满都第一次见到你时是怎么样的。”
“你想知道什么?”罗伯特叹息着说道。
“嗯,你见到他们的时候是什么感受?”
罗伯特转头望向窗外。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整个操场十分安静。他看见一对父子正在放飞一个巨大的黄色风筝。罗伯特看着黄色的风筝滑翔在风中,打开了话匣子。
“我非常……”
罗伯特停下来,而西玛专注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她希望罗伯特愿意释放出他内心的感受。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的意思是,我的妻子和女儿,有一整天的时间,她们都以为我已经去世了。他们已经跟我的父母打完电话,每个人都认为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因此我猜,无论他们见到我时,我的状态有多糟糕,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甚至都没注意到……我猜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是很高兴的……看见我还活着躺在那里。甚至于即便我身上因为有伤口感染,可能闻起来有腐肉的味道。但是他们也说没闻到什么——不知道,我猜他们只是因为见到我还活着太高兴了。”
罗伯特依然望向窗外的黄色风筝,它在风中快速旋转着。西玛也朝窗外望去,她看见了罗伯特一直注视着的那个风筝。“一整天的时间,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去世了?那必定是——”
罗伯特打断了她。“——你看到那个风筝了吗,普尔萨迪小姐?”
“当然?”她回答道。
“风一直在吹,你知道如果有人剪断了线,那风筝会怎么样呢?”
“它会飞走?”她询问着回答道,只希望,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要停下来。
“是的,它会飘走。我敢说它会飘得很远。然后那个孩子肯定会感觉很难过,开始哭泣,可能会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大哭。然后做父亲的呢,看到孩子这么难过,他会用尽一切办法去寻找那个风筝。但是即便他能够找到它,——风筝骨和线却还都在——我敢说风筝可能已经完全变形和破损了。更可能的是,风筝已被彻底毁掉了,对吗?但是这位父亲,他仍然会想办法去修补它,你知道为什么吗?风筝已经被彻底毁掉了,那他为什么还要想办法去修补它呢?”
罗伯特停下来,用严肃又茫然的眼神盯着西玛,他看到西玛的脸上,是一副想竭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来开口说话的表情。罗伯特发出哼的一声,“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为已经彻底毁掉无法修补的风筝而哭泣、父亲竭力去弥补损失而付出的全部努力……这些统统都是在浪费时间。这就如同你来问我的腿感受如何——因为有些事情过于破碎因而无法修补,而当事人感觉如何已经不再重要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去面对这个事实。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无法修补了。”
西玛看着黄色的风筝在广阔的蓝天下旋转着,有些东西已经永远无法修补了,罗伯特的这句话在她心里大声回荡着,她不禁苦笑起来。
她转向罗伯特问道:“那么,你认为,一旦风筝掉下来并且完全损坏了——父亲就不必再去修补了吗?”
罗伯特盯着地板,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一样,但是他坚定地回答了一声:“是的。”
西玛等待着,以为罗伯特还有更多的话要说,但是没有。因此她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相信有些东西是注定不能修补的吗?”他没有回答,然后她又问道,“你认为一旦有些东西破损了,我们应该放弃然后去找可以代替它的其他东西吗?”
罗伯特头也没抬,说道:“我心里想什么、相信什么,这都不重要。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有些东西终究是无法修补的。”
“好吧,罗伯特,那么,应该由谁来决定有些东西是否还能修补呢?”
罗伯特胡乱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发出了一声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这不是任何人的决定,它就在那里。如果它不能修补了就是不能修补了,这是事实。”
“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它已经破碎了!”罗伯特说着,抬起头看了看西玛。
“是的,我理解这个,但是由谁来决定这个东西已经破碎到无法修补了呢?”
罗伯特什么话都没说,低头看着地板。
“应该由谁来决定有些东西是否太破碎了而不再值得去修补了呢?”
“这是一个问题。”罗伯特提高嗓音,但仍然没有抬起头。“这是一个问题!有很多残忍的人认为应该由他们来做决定,尽管这不应该是由他们来做决定的事情。这本就不是应该由他们来做决定的事情。”
“那么,应该由谁来为这只风筝做决定呢?”
罗伯特抬起头,一脸疑惑的神情,他嘟哝了一句,“什么?”
“那只风筝,罗伯特,还记得我们刚才在讨论那个风筝吗?由谁来做决定?是由儿子还是父亲?应该由谁来做决定风筝是否破损到已经不能修补了?”
罗伯特又发出了一阵恼怒的声音,不客气地说道:“听着,普尔萨迪小姐,我要说的是,他们看着这个风筝,——他们能看到它,对吗?他们看着它,看着它毁掉了,对吗?他们看见它彻底完蛋了……所以走开。就这样走开!不要让孩子感觉……你知道的,不要让他对这个太过在乎。为什么要让他哭泣?为什么要给予孩子希望……让他以为能够修复好那些本来已经无法修补的东西?”
罗伯特突然把他的椅子转过来对着窗外,黄色的风筝还在欢快地翱翔着。西玛也看着它,情不自禁地想知道接下来风筝的命运会如何。她知道她必须要问罗伯特一个直白的问题。但是在她开口之前,她就几乎退缩。她担心他的反应过大而且会非常生气。
“这就是你的感受吗?罗伯特,你感觉你已经无法治愈了?”
罗伯特的反应令西玛有点吃惊,他没有生气,只是提高了他的嗓音,抑或是想更好地保护自己。
“这就是你的感觉,普尔萨迪小姐,你认为所有人都可以被治愈?”
西玛睁大眼睛,她很吃惊她问的这个问题竟如此地让自己感觉气馁。她原本希望她的问题会引来这样的回答,“是的,当然,每个人都是可以治愈的”。但是在一座全国最大和最高级安全防范的监狱里工作三年后,她发现自己不会轻易去承认一些事情。在那里,她协助一名医生做一些精神健康方面的评估,她面对的是一群最堕落的人——强奸儿童犯、虐待儿童者、家庭暴力者,甚至有一个连环杀手,他折磨受害者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然后把他们放到一个森林里,仅仅是想猎捕他们,然后杀死他们。
她看过很多一手材料,犯人中每个单独的个体都在某些方面有所残缺。正是他们的残缺才促使他们犯下阴险残酷的罪行,这个道理对她来说是显而易见的。她知道有些犯人会复原,她甚至亲眼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是可以被修正的。但是,她逐渐认识到,有一些人是不能回归到普通生活中的——他们身上破碎的部分是永远都不可能愈合了。
西玛的教育正是基于心理成因和影响之上的:找出成因,你才可以帮助去改变结果。一个人实际上是不可能被修正的,这个说法让她觉得有点恐惧。这就是她到康复中心来工作的唯一原因。她感觉,在这个地方,她可以给那些已经心灵破碎的人以真正的希望,在这里她有信心能帮助人们去修复他们的伤痛。
罗伯特抬起头。西玛神情痛苦,但这依旧没能阻止他的问话,“那么,普尔萨迪小姐,你认为每一个人都是可以被修正的吗?”
西玛将头转向窗外,她用手摩挲着她的围巾。罗伯特·桑切斯不是一个万恶的犯人,他也没有做过任何比发现自己身处错误的时间地点这样更严重的事情。罗伯特是可以治愈的吗?每个人都是可以被治愈的吗?西玛真的不知道。
一阵敲门声响起来,正好替她解了围。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谈话。”罗伯特的理疗医师本尼·图奇说道。
“你太太来了,桑切斯先生。她说您今天有一个跟医生的预约见面是吗?”
罗伯特把椅子转过来面对本尼,闷声说道:“是的。”
然后他转向西玛,“你知道他们将会在今天对我做出什么决定吗?”
西玛严肃地点了头。
“是的,他们要来修复和治愈我!”罗伯特讽刺地说道,“咱们走吧,本尼,我不想错过哪怕一分钟。也许有人要告诉我,他们或许不得不切掉我的另一条腿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