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晨,我早早地醒了。有什么东西似乎不一样了。我的房间里有一种能量,我以前从未感受到。我看向窗子,也许这是从外面传来的,来自那个小后院。
我和妈妈住在这个小小的,有些怪异的老房子里。这房子一边和另一座房子相连,而另一边是一条小路。走过这条小路可以到达的地方,其他人大概会称为“花园”吧?但这个花园很小,并不值得费劲。地面大多是水泥,破破烂烂,崎岖不平。妈妈说这是因为隔壁一棵树的树根长到了篱笆下面,把地面拱了起来。
爸爸还在的时候,我们住在马奇的一座砖房里,那座房子有一个紫色的门。我很喜欢那扇门,那是在四岁的时候爸爸漆的。他说想来点和别人不一样的,于是他去买了紫色的油漆和两把刷子,让我帮他一起刷门。因为个子矮,我只能刷到门把的高度,他就刷了上半部分。我记得我仰着头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刷子上的紫色颜料不小心落到了我脸上。我笑了起来。可是之后妈妈在浴缸里一遍又一遍擦我的脸,我觉得皮都要搓下来了,那就没那么好笑了。
爸爸死后,妈妈和奶奶起了争执,于是我们搬到了另外一个镇子,住在一套单元房里。那栋房子有着棕色的前门,棕色的地毯,浴室墙上还有棕色的瓷砖。每次上厕所我都觉得恶心。
我猜妈妈也感到恶心,因为之后我们就搬到了一栋崭新的联排别墅里,里面有着闪亮的水龙头,还有我所躺过的最柔软的地毯。我用手臂蹭着它,感觉自己好像一只得到爱抚的小狗。
第三次搬家的时候,我们的新房子和马奇的那座有点像,但门却是无趣的米黄色。门底部有磨损的痕迹,像是曾有人想要踹门进去。后门上还有抓痕。
看到抓痕的时候,妈妈说这个房子之前的主人肯定有只猫。我不记得她是怎么解释踹门的痕迹的了。
我们现在住的这座房子前门是绿色的。一走进来就是门厅。门厅很暗,地毯是糟糕的红绿色,带着一团团过时的漩涡图案。但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漂亮的石膏天花板。整个天花板都覆盖着葡萄藤蔓、枝叶、果实还有花朵的图案。更棒的是它们都涂着不同的颜色--粉色和橘色的花朵,青豆绿的叶子,还有深棕色的枝条。
油漆已经有点儿剥落了。我注意到只是因为在搬进来的第二天,我在地毯上看到了一块黄色油漆的碎片。妈妈出去买吃的了,我独自一人。我弯下腰把它捡起来,心想:这是从哪儿来的?
第一次看到这天花板的时候,我眼睛睁得大大的,无法移开目光。我躺在地毯上,盯着它看了大概半小时。躺在地毯上让我的眼睛很容易进灰尘,鼻子里充满了发霉的味道,但我毫不在意。我的眼睛不停地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旺盛藤蔓,身体里传来一阵满足感。
完成这一切要花多少时间?我猜想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个老人站在梯子上,手里端着色盘,用几个月的时间一厘米一厘米地完成这个图案的每一个部分。
我想像着他那瘦小的老伴从厨房里给他端茶,说:“噢,哈罗德,这看起来真不错。你完工了吗?”而他说:“就快了,葛罗莉娅,就快了。”
我又想像着,每当哈罗德从那扇绿色的门里进来的时候都会抬头往上看,他脸上随即偷偷露出笑容。也许是因为后院太小了,哈罗德便在天花板上画上石膏的藤蔓和花朵,把这当作他的园艺。
妈妈的卧室正对门厅,那儿还有一个小的起居室——我们的电视就放在那里--穿过起居室就是厨房。厨房也漆成了绿色,不过颜色要浅一些。厨房里有桌子椅子,妈妈还在边上的窗子上挂了一块窗帘,不然的话邻居很容易就能从篱笆那边看到屋子里面。
厨房和小小的洗衣房通过一扇门相连,洗衣房直通后院,旁边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是整个屋子里最小的,刚刚放得下我的床,还有床边的一张桌子和橱柜。当然还有我的吊椅,就这些了。但这也是最好的一间,阳光可以从窗子里照进来,我还可以透过窗子看到那些崎岖的路面和杂草,也就是中介所说的“后院”。但我一般并不会去看,我通常并不关心。但是昨晚我刚看完剧本,今早出于某些原因我很想看看。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有点想去关心这个小后院--也许只是一点点。
我听到了前门关上的声音。妈妈出去了。她每周六早上都会出门。她会出去走走,半小时后带着报纸和早餐牛奶回来。
我行动起来,伸展肌肉。我能感受到地面的触感,房间里的地毯与我的赤足摩擦,厨房里打过漆的地板与我的皮肤轻轻挤压,洗衣房里水泥地面平滑而带着凉意。还有直直通往屋外的木头楼梯,在清晨的阳光照耀下温暖起来。
我的脚趾踩上了屋外的水泥地,仿佛整个身体都一下子温暖了起来。即便夏天还没有到来,这个花园却已经充满了热量,而不像其他花园那样阴凉。还有光。外面真的非常明亮。我得眯起眼睛,避开这炫目的亮光。我能感觉到今天将比昨天更热。一阵刚刚割完的青草味道从隔壁传来,里面还混杂着些柴油味。他们一定是大早上就清理了草坪。我们没有草坪可以清理。即使这条水泥路旁那块灰暗肮脏的一平方米污泥上曾经有些绿色的植物,它们现在也早就消失了。
我穿着睡衣,蹲下来将手指伸进污泥。我捧起一抔污泥,松开手任其落地。我用指甲去抠表层下面坚硬的泥土,很惊讶它竟然这么硬。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沾上了黑色的边,指纹勾勒成棕色,看上去就像按了手印,只是用的不是平常那种紫色印泥。
肯定有其他的办法。我环顾四周,看到了外墙上有一扇小门,上面挂着门闩,但是并没有挂上锁。于是我打开那落满灰尘,锈迹斑斑又吱呀作响的门,发现有一条路通向房子地底下。如果努力一下,可以一直沿着爬到头,就是尽头可能有些窄。
而这一头,刚好可以容我坐下。但是这里挤满了旧塑料桶和砖块,还有油漆罐和刷子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可比玛丽在《秘密花园》里发现的那扇门差远了。但我毕竟生活在现实中,而不是在充满浪漫想象的故事书里。我怀疑我们的地下并不会有无人知晓的秘密玫瑰花园。
正当我把头从这个秘密的地下洞穴里探出来,关上门的时候,突然在一个塑料桶后面看到了潜意识里在找的东西。那是一个橘色油漆斑驳的木把手,我把它拔出来,发现这是一把园艺铲。当然,它锈迹斑斑,而且很脏,但它毕竟是把铲子,我估计可以用来铲地。
我重新在污泥旁边蹲下来,开始用铲子的尖头铲那层硬壳。我铲了四五下,才有泥屑掉下来,泥土开始松动。
我不停地戳刺击打,泥土越来越硬。我仿佛就在和大地搏斗,得用尽手臂的力气。碰到石头我就用手指把它挖出来,扔到院子的角落里,然后继续对那些泥土又捣又戳。一块块污泥在金属铲子下挖出来,下面越来越软。我换了个姿势,坐在水泥地上,把铲子换到了左手。我的右手已经酸痛,但我还不打算停下来。
我挖得很有节奏,感受着肩膀的力量和土地的碰撞。我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力度越来越大。酸痛、决意、好奇、快乐,甚至荣耀,不同的感受充斥着我,就像是一阵光芒在我胸口蔓延到四肢,让我想笑。我记得和爸爸一起漆门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倏地,我受够了。我扔下铲子,抱头躺在后院的水泥地上。
在我头顶上方,太阳正在上升,云朵飞速变化着形状。我第一次看见云变幻得如此之快,但也许这是因为我的心在砰砰跳。我感到开心、愉悦和满足。我深呼吸,看着一切在我上方变幻着。终于,一切都开始慢了下来,云朵散开了。
我转过头,认真地打量四周。院子四周都环绕着栅栏,而我以前却从未注意。那种老式的木头栅栏,经风吹雨打而变得丑陋。我从水泥地上站起来,触摸它,又退后一步,双手叉腰,转着眼睛。这地方需要些色彩,而我知道该如何弄到颜料。
我重新绕回到房子那边的小门里,从里面拿出我找到的三个油漆罐。顶上有些锈迹,但有一罐掂起来感觉里面还有残余。
我拿起它,晃了晃,里面还有液体在缓缓流动。我环顾四周,想找个东西撬开顶盖。尖头棍子大概很容易断,我跑去厨房拿了一把刀。盖子紧紧地粘在上面,我使出全身力气,绕着它一点一点地撬,过了好久才终于能用手指把它掀开,看看里面有什么。可是费了这么大力气之后,我失望地发现里面只有一涡棕色的烂泥。
我是如此失望,甚至轻轻喊了出来。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是哈罗德天花板上藤蔓植物的余料。我踢了一脚油漆罐,它翻倒了,油漆年代太久,甚至没有洒出来。我坐在旁边看着它。这一切真奇怪。昨天我甚至不能说出后院的栅栏是什么做的,我也不知道墙上有扇小门。我也绝不会想要做什么园艺。
而今天我却坐在这里,失望、疲惫而又沮丧,就是因为我突发奇想要去修整这个地方,想要种点什么,想要让它变漂亮。然而这地这么硬,油漆老旧,我周围的一切都是坏的。
我的脑中有个声音在让我放弃。回去吧,它说,这太难了,你做不到的。我的身体想要听从它,也许是因为习惯,我的肌肉受不了这样的劳动。
然而我脑海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让我继续:你可以去寻求帮助。你做得到的。我的大脑想要听从后者。我不想放弃。我把第一个声音弃之脑后,再不听它,然后去写了一张购物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