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帐篷。我琢磨着今天发生的怪事,寒意阵阵。我站在火堆旁想要驱散攫住我内心的寒意,等着她。她冲我点头微笑以示问候,又把手扣在背后,在门口走来走去。我见过这种表情,决定隐瞒第二封恐吓信的事情。她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
几分钟后,她叹了口气,松开双手,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爱意满满的熊抱。“我很抱歉,”她把脸埋在在我的胸口,“跟你说之前,我必须先把事情理一理。我的脑子还是有点乱,但我已经尽力了。”
“说出来也许有助于理清思路。”我提议道,牵着她来到了餐桌旁,桌上摆满了饭菜。
“也许吧。”她说道。
祈祷之后,吃了几分钟,她望着我的眼睛笑了。“亲爱的,谢谢你的晚餐。回家吃饭真好。”
这话有点讽刺意味,我们笑成一团。在她履行职责的时候,我则扮演着家庭妇男的角色。她的脸色又阴沉起来,我很好奇她想告诉我什么。她扔了一个浆果到嘴里,咀嚼着,眉头微皱,眼神飘忽不定。我也吃了一些浆果,但是只尝到了土腥味,一点儿也没浆果的香甜味。焦虑总是这样对我,抓住每个机会夺走我的欢乐。
“这么说吧,通过上次的学习,我知道了我是谁。我现在能记起所有事情,圣诞节早晨、生日、父母离世、大学毕业,所有事情。”
她跟我说过圣诞节,听起来很棒。我等着想要告诉她弗林特节的风俗。她会喜欢的。
“今天我学得更加深入,就是那些让你伤脑筋的东西。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她焦躁地拨弄着头发。
我站起身,请勘德尔维克准备一个浴缸。我帮阿兰娜脱了衣服,帮她泡在泡泡浴中。她谢过我,闭目躺了一会儿。我也滑进了浴缸。她可以告诉我她知道的,也可以不告诉我,但是我不想让她为之苦恼。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你喝过威士忌吗?”我问道。
她皱了一下鼻子,闭着眼摇了摇头。
“你真该尝一尝。皇宫酿造的一种优质纯麦威士忌,能促进快速康复。”
她睁开一只眼,狐疑地望着我。
“尝尝才知道,但我觉得它能帮你理清思绪。”
我博得了她的一瞥,还有一个坏笑。我请勘德尔维克给我们准备了一些皇宫里最上乘的酒,玻璃杯随之出现在我们的手上,满满两杯琥珀色液体,都快要溢出来了。我把杯子靠近鼻子,闻到了蜂蜜与花朵的芬芳。阿兰娜模仿我,结果呛了一下,好一阵咳嗽,唾沫飞溅。
“你不该用鼻子喝呀。”我轻轻笑着说道。
“我没有!这酒太烈了!够劲!”
“算了,咱们可别那样。”我说着抿了一口酒,含在口中,让酒在嘴里回旋,让酒香散发到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阿兰娜瞪着我,像是看着一个疯子。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她就捏紧鼻子,一口气喝光了一整杯,好像喝难喝的药水。接着她拼命咳嗽,眼珠凸出,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直跳。我则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定是太有趣了,连勘德尔维克也大笑起来。发现帐篷在笑话我们,我们两个都安静下来,恭敬地听着。声音很奇怪,有点像风穿过狭小的山洞。声音在我们的周围回荡,虚空中阵阵轻笑。真愉快。
“挺好,帐篷,继续笑。”阿兰娜说道。
帐篷笑得浑身乱颤。我接过阿兰娜手中的空杯,举起来。勘德尔维克把杯子送回了原处。我的杯子还是满的,我慢慢地啜饮,而阿兰娜缓缓地沉入水下,水面咕嘟咕嘟冒出一串串气泡。
随着一声优雅的呼气,她浮出水面,湿润的脸庞容光焕发,坚毅的表情透露出她已经决定从哪里开始讲了。她的眼神有点呆滞,我猜可能是她刚才一口喝了一大杯威士忌的缘故。
“好吧,首先,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喝我的血。”她的声音有点儿模糊,但是她的意识还很清楚。“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殴打我,甚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但是为什么要喝我的血呢?他们不是吸血鬼。”
我压根不知道吸血鬼是什么,但还是让她继续讲。
“我发现自从克里哥尔或是撒姆亚扎起,不管是死了还是处于魔鬼形态,他就一直需要力量。他要么通过占有别人的身体得到,”她颤抖了一下,“要么通过吸食他们的生命力得到。生命力存在于血液之中,所以他的追随者们饮血,把血的力量转移给魔王。他因此变得更强。”
我张着嘴呆呆地望着,但我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古老传说的零星碎片像拼图一样完整地拼接在一起。她看出我在沉思,冲我一笑。
“原来如此。在不久之前,当我第一次见到阿巴斯之时,他说过生命是一种虚拟。当时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又忙于处理自己的危机,没有深究。现在我明白了。”
我立即闭上嘴,身体前倾,迫不及待地听她说明。我自己也挺想知道答案。
“我不是完全理解,但是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基本上,就大小而言,我们存在于可认知范围内,自然定律是不变的,而这并非存在的终点,简言之,就是虚拟——一种虚幻的存在——我们都选择成为其中一部分,真实的生命就存在其中。我们基本上都是被下载到——不,我不能给你解释这个——在物质世界的物质形态中。我们在这里的出生、成长和死亡将决定我们在真正真实而永恒世界应得的奖赏。”
我点点头,却没能领会其中的真谛。仿佛在听空山鸟语,悠扬而深远。
“然而重点是,虚拟彼此连通。有方法能从此处到别处。黄泉就是其中之一。克里斯,我的前男友,战争魔王新选中的人,就在这儿。邪教徒让他昏迷,这样他的灵魂就能自由穿行。他没有形态,没有边界,所以他披了妖精皮囊。那些灰色的生物,仅仅是披着外衣的妖精。”
“我被抓进如尼城堡之前从未见过妖精。”我说道。
“在我的世界,即地球上,全世界的人们都声称遭到过这些生物的绑架,受了摧残,成了实验品,甚至强迫受孕。”
“我的天。”我惊恐地说道。然后我想起了她讲过的亲身经历。她就是那些不幸的代孕母亲之一。
“对。他们就是妖精和其他幽灵。克里哥尔觉得自己太高贵,不能屈尊寄宿在肮脏的奴隶皮囊下,于是他用人类作为他的灵魂载体。但是必须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才行。所以选中了我和克里斯。然而他的血脉在我们这代就断了,所以他们想让我怀上他的孩子。他们需要一个容器,吸收这个星球爆炸时释放的能量,这种容器要天真无邪、无所不能,不会拒绝恶魔混蛋的要求,还会延续阿扎赛尔的生命。婴儿是最佳选择,可塑性强,有无限可能。”
我感到喝下的最后一口威士忌在喉咙处变成了冰块,咚的一声坠入我的肚子。婴儿。她为什么非得提到婴儿呢?我强忍住欲望与渴求,把它们深埋在心底,她的话压得我喘不过气。
“当我摧毁克里斯的灰色躯体时,他不得不从黄泉返回,重找一副新皮囊。邪教徒们把他们的房子建在传送门上,在那里制作皮囊。他随手抓了一副,回到这里。我能反复摧毁他,但是要完败他,就必须关闭传送门。”
“我们怎样才能关闭传送门?”我问道。
“只有我能办到。最后那天,我手拿宝石站在黄泉里,不仅能完成预言,阻止世界爆炸,还能永久关闭传送门。多亏了我的血,战争魔王被困住了,消失在这个世界之外,回不来了。直接接触我的血,他的力量被削弱了——有点自相矛盾。他是我去世已久的亲人,只要我在这里还活着,他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通过间接方法,他可以获取我血液中的力量,但是直接接触我的血把他送回了地球,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可能回来。但是克里斯却留在了这里。他是战争魔王的傀儡,所以我们的处境并未好转。”
水突然变烫了。我站起身,享受着水流滑过皮肤的感觉。我的皮肤呈现出粉色,而非古铜色。阿兰娜睁大眼睛望着我,显然在欣赏我的裸体。脸上闪过一抺笑容,她在竭力掩藏,但我太了解她了。
“还有一事,”她看着我擦干身体,穿上睡袍,“莱姆说我有些不同寻常——我的身体里确实有我的灵魂。我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点点头,坐在床边,皮肤冒着热气,我享受着凉爽的空气。我的脸发痒,该刮刮胡子了。
“以你为例,你的灵魂,真正的你,在别的地方,在永恒世界的某个地方,非常安全,不会因为肉体受到伤害而受伤。造物主就是这样设计的。你们以某种方式相连,你真正的自己与你无法分离,但处在不同的空间。然而,我是个异类。”
“亲爱的,别这样说。”
“嗯,我的确是。真的。我是杂交生物。不全是人类,更别说天使了,但这足以破坏DNA。”
“哦,完蛋了。我解释不清楚这个!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决定物种的化学物质,生来是直发还是卷发,诸如此类。我的DNA坏掉了。我的父母都来自同一家族,所以我还是近亲繁殖的产物。”
“算了吧,你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真的。没关系。我不能改变事实。实际上,我的父母是表亲。哎,我们那儿的人啊。”
她站起身,我端详着她。乌黑发亮的头发倾泻而下,垂在丰满的胸前,在烛光下她的肌肤冒着热气,即使是近亲结婚的后代、基因受损的女人,依然美艳不可方物。
“我才不在乎这些事。你很美,我爱你。”我说道。
她笑了,走出浴缸,勘德尔维克已准备好了柔软的浴巾,她用浴巾裹住身子。浴缸消失了,阿兰娜站在火堆旁,盯着火堆。我想靠近她,拥着她,抚平她的烦恼。她的站姿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我忽然很害怕。
“我了解到的最后一件事,”她低声地说道,声音很小,刚好让我听到,“我不能生育。”
我感觉胸口像受了巨人的一击,灵魂从身体里被撞飞出去,心脏胡乱地趴在尘土中,吃惊地仰视着我的身体。我静静地坐着。她转向我,寻求安慰,寻求……什么?原谅?
我一动也不动。完全石化,雕像一座。她转过脸,面对着火。我从尘土中爬起,坐起来,再次进入自己的身体。我还是没有动。我扭动手指,我只能做到这点。
“我很抱歉。”她说道。我看见一滴孤独的眼泪溅落在她脚旁的尘土上。似乎因为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安慰,她只能抱着双臂,从自己身上寻求慰藉。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出吃奶的力气,我终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靠近她。就像行尸走肉。
“没事儿。”我把脸贴在她秀发上轻声说道。我的嗓音干涩而沙哑。“我承认,我想要一个孩子——”
她瘫软在我身边,耷拉着双肩,悲伤至极,我扶着她,防止她倒在地上。她的双脚乏力,无法支撑自己,她要倒下去了,要是我没有抱住她,她就倒进火里了。我发现这是真的,我能让她振作。让感觉见鬼去吧。她需要我。
“我。更。想。要。你。”我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道。
阿兰娜抬起头,头仰到90度才能看到我。她在我的怀中转了个圈,正视着我,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真的吗?”
“真的。”我吻了她。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她相信。夜晚寂静而短暂的几小时里,我转向她寻求安慰。她热情洋溢地安抚着我,她的安抚能让一个男人一心忘却一切。光滑的唇边飘出浓浓的威士忌酒香,烈酒的功能莫过于此。那就是阿兰娜,烈酒。也许这就是她不胜威士忌的原因吧,同性相斥。
激情过后,我们静静地躺着,她开始飘入梦乡。最近他们对她很仁慈,不再把她拽进记起或遗忘的噩梦。我猜既然她已记起了自己的过去,就没什么可折磨人的了,所以她才能安心休息。
在她熟睡之际,我把手放到她的子宫上面,惊叹于那里肌肤的柔软,却因里面没有生命而伤感。我祈祷。我默默地、虔诚地再次祈祷。
等待,他说过。等待什么?等这个?等她告诉我她不能生育?像她一样,我也是千年之战前就传承已久的皇室血统的最后一人?
我的祈求变成了愤怒的控诉,我站起身,穿好长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深蓝色的夜晚,光脚踩在盈满露水的草地上。天空挂着两轮上弦月,我抄着手,随处走走,借着月亮的光辉,不用担心撞进阿巴斯的屋子或闯入神秘教成员的营地。
我走了好一会儿。我没有停止祈祷,没有改变祈祷,只是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中,苦涩似乎少了几分。我觉得自己的家族不该到此为止,我太自以为是了,蠢不可言。多少皇室家族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中?当然我的家族并不比其他家族更伟大。然而这是我的家族。我不想成为最后的艾兰比尔。我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
“我也是我们家族的最后一员。”黑暗中,扎兰纳在我身后说道。
我匆忙转身,看到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在朦胧的月光下,我错以为那是一个树墩。她费劲地起身,身高刚刚到我肚脐。她伸出干瘪的手,我握住它,惊讶地察觉她的手是如此冰冷。
“你在外面待了多久?”我问道,同时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帮她取暖。
“好几个钟头了。我见到了造物主。”
我弯下腰,对着我的手哈气帮她取暖。听了她的话,我眉毛一挑,注视着她。见我这种表情,她笑了。
“他今天早些时候见过你,忘了吗?”
“我没有见到他。”我纠正道。
“我也没有。这说明他不在这里吗?”
我思索了片刻。不,当然说明不了。“对着看不见的东西讲话让我不安。”
“这就对了,知道吗?只有那些绝望到极点,对着空气倾诉的人,虽然空气不能回应他们,但会得到造物主的奖励。造物主聆听他们的哭诉,给予回应。”
我点点头,想起了我把脸埋进欧洲蕨时耳边清清楚楚的低语。心中泛起丝丝苦涩。等待。等待什么?
“他捎话给你。”扎兰纳说道。
“嗯?”
“他说,等待。”
我快要崩溃到抓狂了。我一定把她的手抓得太紧了,因为她叫了一声,抽回了手。我嘟哝了一声抱歉,站在原地抖个不停,并非全是因为寒冷。
“不。不是等待答案,不是等待孩子。是等待他。”
“这到底什么意思?”我怒吼道。我并不想对这位老妇人大吼大叫,但是她是传话者,而且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无言的空气。
“意思是,你想要的不一定是你需要的。下个月亮周期中等待你和阿兰娜的是什么?”她问道。
这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想起了阿兰娜在北方王国时梦中的惨痛经历。我死了,虽然窥到未来可以避开这种情况,但是会不会发生其他什么呢?
“瞧,我的孩子,如果她怀上注定要失去的孩子,怎么办?如果前方只危险,没有安全可言,怎么办?我警告过你,她会死去,那一刻,你觉得仅仅为她哀悼,还是为她和尚未出生的孩子哀悼更好?”
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坐下,寒冷侵袭着我裸露的身体。我无法想象最后这种可能。那天在帐篷中密谈时,他们对我说过,但是我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扎兰纳,我不知道。我拒绝相信她会死去。但是如果我注定是最后一人,为什么我这么渴望有个孩子?”
“因为你将成为国王,你想要一个儿子延续你的血脉。这是一种古老的本能。我觉得这是一种好本能,但是生命不能一概而论。”
我厌恶地哼了一声,不是因为她说的不对,而是因为认识到这是真的,让我感到恶心。
“告诉我,你父王对你未来的规划对你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你这个帅气的王子渴望有朝一日成为国王吗?如果你的后代违抗你意旨怎么办?”
我谦卑地把头埋进了双手。
“你瞧,我亲爱的埃尔夫,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你能先放一放私欲吗?”
“我看不出我还有选择。”我回答道,发现盯着她很奇怪。从这个角度看,她迥然不同,愈发令人钦佩。
“总会有选择的。你可以放弃不可能,紧握可能。总会有选择的。”
我点点头,站起身。“谢谢你,扎兰纳女士。这正是我需要的。”
“不客气,亲爱的孩子。明天带你的妻子回家。好好休息。冥冥中我感到赢得戈万的赞赏绝非易事。”
我笑了,笑声在林间回荡。感觉真好。“你说得对,我确定。谢谢你。”
她转身向营地走去,耳朵里传来低沉的鼾声。根据月亮判断,只有几小时天就要亮了。天一亮,起床后,我将带着她跨过皇宫的门槛。我的公主,终于回家了。
在我不满的泥潭和淤泥中,一粒欢乐的小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尽管它生长缓慢,却势不可挡,最终变成了期望。我们要回家了!我怎么能让这么愚蠢的骄傲阻碍我向深爱的女人炫耀我童年之家的喜悦呢?更不用说向我的家人炫耀她了。
骄傲,是多么痛苦的东西。我真的很自私,只关注自己的损失。阿兰娜的损失呢?她无法怀孕,却注定要面对国王和王后想要孙子的压力。我必须保护她,不让我母后向她打听什么。我走向帐篷,脚步变得异常轻快。
我太激动了,差点错过了帐篷门前一个白色的长方形东西。一看到信封外面的笔迹,顿时寒冷传遍我全身。又一封恐吓信,不是送到我的旧居,而是送到了我们的帐篷门口。
阿兰娜就在几英尺开外,正睡得香甜。我能听到她有节奏的呼吸声,至少说明她没有受伤。我弯下腰,颤抖着双手拾起草地上的凶兆,攥在手中,在黑暗中疯狂地寻找该死的信使。
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竖起耳朵,搜索最微弱的声响。我只能听到附近森林中猫头鹰的叫声,还有我自己狂暴的心跳声。我扯开信封,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致拯救我们世界的公主。马上离开。”这次的信显然是用血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