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自己的老房子,居然还要先敲门,这让我感觉很别扭。我听见佩塔招呼马洛开门的声音,接着传来走向门的脚步声。见到我,他相貌平平的橙色脸上闪耀出愉快的光芒。和我热情握手后,他领着我进了屋子。
当佩塔从火堆里抬起头来看到我时,便笑了起来。她是纯粹的火焰形态,坐在壁炉的木柴上,处于火焰的包围中。我看着马洛,他耸耸肩,回去擦窗户了。
我走向我最喜欢的椅子,坐下来,冲佩塔笑了笑,眼中带着几分惊奇。她很美,全身都是纯粹的火焰,就像她身下的木柴一样火光摇曳,噼啪作响。她的火焰中有什么蓝色的东西,但是她的手挡住了我的视线。发现我在看,她把手移开,闪烁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羞涩的微笑。明白我看到的是什么后,我屏住了呼吸。
是他们的孩子,在火焰保护下的蓝色水膜中扭动着,是那么娇小和无助,它吮着小小的拇指,安心地漂浮着,对外界毫无知觉。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它,但我猛地缩回了手。触碰那个生命是亵渎神灵,在它出生之前最好不要沾染红尘的污物。
我抬头看着佩塔,她的笑脸露出忧郁之色。我冲她笑笑,感觉嘴角在颤抖,很是羞愧。马洛此时站在我身后,他把手搭到我的肩上,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仿佛是在哀悼我无法给予一个孩子生命。
我长叹一声,重新把注意力转向那个小生命。这时它转向我,仍然在安稳地睡觉,而我看到了。“是个女孩儿!”我惊讶地说道。
佩塔和马洛一起看着胎儿,咧嘴笑起来,很是开心。
“的确是!”佩塔说道,“谢谢你。”
“我与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保证。”我微笑着说道。一种无力感向我席卷而来,我勉强才能保持脸上的笑容。
她坐回原来的姿势,但马上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羞怯地把脸藏在她头发形成的帘幕后面,她的头发就像一道翻腾的火墙。“我相信你也会有孩子的,格伦。”
我向后一靠,盯着天花板,以前我感到异常孤独时习惯这样做。“你确定?我不确定。他们对她做了一些事,我们可能不会有孩子了。”
马洛在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放在膝上,双手合十。“我们为你祈祷。”
“谢谢,”我说道,“你们还可以多些祈祷。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佩塔站起来,变成实体形态。马洛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则搬来板凳。除了曲线更丰满,皮肤更闪亮之外,她看起来都不太像怀孕了。
“怎么了?”她问道。
我告诉了她关于信件、巨人、灵魂石以及我在集市上遇到老巫婆的所有事情。听到阿兰娜受到威胁,火焰在她眼中跳跃着。我很感激我们有佩塔这样的朋友。没有谁比她更忠实、更勇猛。她和马洛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我好奇地扬起了眉毛。
马洛悲伤地看着我。“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可是现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今天早晨信箱里收到一封给你的信。我们向外张望时就没了人影。不好意思。”
我用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封信,看到收件人,我的脸上立即血色全无。我看到的不是艾森潦草的字迹。信封上写着与之前那封一模一样的字“致拯救我们世界的公主”。
我小心地打开信封,拿出里面的纸。一根灰色的猫头鹰羽毛飘向地面。佩塔倒吸了一口气。马洛捡起羽毛,我看着佩塔,等待她的解释。
“猫头鹰是邪恶的生物。他们为战争魔王充当眼线。这不只是威胁,这是诅咒。”她解释道。
“阿兰娜刚到这里时,就有只猫头鹰从井边一直跟着她。我猜这是要让我们知道我们被盯上了。”
佩塔点点头,看着我手里的纸。
上面写着:“立刻回家,否则你和你心爱的王子都会死。”
我站起身,怒火在血管中奔涌,心脏在胸膛里怦怦直跳,仿佛置身于巨鼓阵中,耳畔鼓声轰鸣。我把恐吓信扔进火堆,朝它啐了口唾沫。我斜靠在壁炉架上,有气无力地捶了几拳,感到手刀磨破了。我把拳头紧紧压在头顶的烟囱壁上,呼吸急促火热。这是哪个挨千刀干的?
我转过身,看到佩塔正用支持的目光望着我。“我们能做什么?”她问道。
马洛从侧面看了看她,随后正视我的双眼。这眼神不需要解释,任何有情有义的人都能理解一个男人保护他妻子的深意。他把该死的羽毛扔进了火里,空气中旋即弥漫着烧焦羽毛的刺鼻气味。
“只要留心听听就行。你去集市时,多听听家长里短。如果听到有人提及我们的名字,以及国王或王后,就传个话。不管是谁留的信,他肯定知道你们现在住在这里,如果他们真的在监视,你们就不要轻举妄动了。给鲍里斯传个话。他也知道当前的状况。请他派一个风精灵来暗中保护,以防送信人再次出现。”
马洛坐在板凳上,明显思绪万千。他点头同意给他们安排的任务,但脑子里还在想一些别的事情。当他把手伸向佩塔时,我知道他在担心她的安全,就像我担心阿兰娜一样。至少一切结束时,他们还有机会享受幸福生活。我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不快的事情。
“好好照顾自己,格伦·艾兰比尔。以我现在的状态无法再去救你。”佩塔说着,把手放在丰满的肚子上,一副保护状。
我小心地不露出任何表情,竭力表现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嫉妒的尖牙刺入心脏,剜却心头肉的感觉。它一口咬去的那块肉是希望,是有孩子的希望。我艰难地咽了口水,无法再继续装出开玩笑的样子。
佩塔滑向地面,坐在我的脚旁,抬头望着我的脸。“也许她现在没有怀孕是一种恩赐。想象一下不仅要担心她,还要担心未出生的孩子,多可怕啊。妖精们不会善罢甘休,危机四伏,战争魔王带了一个新的继承人到这个世界,发誓要阻止你们,而且你们的使命尚未完成。我从你的脸上看得出你付出的代价,风之子。负担越轻,越容易承受。”
我抽抽鼻子,眨眨眼,望着她,她咄咄逼人的黑眼眸现在变得温柔和善。“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妈妈。”我说道。我的声音嘶哑,于是清了清嗓子,将目光望向别处。“深深祝福你们二位。”
匆匆告别之后,我起身仓皇地离开了洋溢着欢快的老房子。欢乐以前从来不曾光顾那儿,真是奇怪,我的世界好像上下颠倒了。
我急匆匆地穿过丛林,向阿兰娜奔去,开始感受到情感爆发前巨大的压力。我发现这一天我第一次独自一人,于是用我所知的唯一方式释放自身。我离开小径,来到一片长满欧洲蕨的空地,跪下祈祷。我仰起泪水浸湿的脸庞,望着高高的树冠,吼出内心的绝望。泪水流干了,我把脸埋进蕨菜丛,等待答案。
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嗓音因为哭喊而沙哑。我不再感到孤独。我听到了造物主对我说话的声音,而这之前从未发生过。他十分明确地让我等待,语气中充满了深切同情。他没有点明我的渴望是否会实现,只是让我等待。我记住了他的话,把焦虑放到一边,目标明确地重返阿巴斯的家,与他讨论必须怎样应对巨人族。
我回来的时候动物们已走了。我看到几只动物正在田野里吃草,慢悠悠地沿着绿草如茵的小山向家走去。阿兰娜不在,我猜她和扎兰纳在一起。阿巴斯家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好像邀请我过去。我朝小屋走去。独处的热情随着落日的余晖渐渐消散。
还在几码开外的时候,他就打开门,笑着迎接我的到来。我也向他表示问候,随后跨进屋门,走进小屋。纳努正在床上心满意足地舔着自己。他抬头看着我进来,朝我眨了眨眼,又继续舔毛。
“阿兰娜与扎兰纳在一起。为了今天完成任务,她正努力,这样明天就能与你一起去皇宫。国王陛下怎么样了?”
“不怎么好。”我说着接过了他递来的茶杯。我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巫师从柜台中端出了一盘甜点。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小伙子。”他说道,看着我把食物塞进嘴里。过了一会儿,他打了个响指,烟斗随之出现,他开始抽烟。他向后靠在小木椅上,打量着我。
纳努优哉游哉地向我们走过来,跳上桌子,出现了一盘沙丁鱼,它喵喵地叫着。我笑了,很感激一天的麻烦终于消停了。甜点很好吃,但我更想要一份香喷喷的炖菜。东方大陆的守望者实在是对甜点情有独钟。
“我看到造物主和你在一起。”阿巴斯说着,身子前倾,注视着我。
“是的。”我回应道,终于推开盘子,有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他也找过我。他告诉我你收到了另一封恐吓信,还说老巫婆玛卡在集市上接近你。”
听到这话我真是吓了一跳。我没想到她就是玛卡。“是的。”
阿巴斯笑了。“不必惊慌,亲爱的孩子。既然守望者们已团结起来,与造物主重新取得了联系,他与我们的交流就会更加频繁。现在说说,那个老巫婆说了什么?”
“她说阿兰娜和我都身处致命的危险中,新继承人反对我们。”
“嗯。”他心不在焉地抽着烟,吐了几个烟圈,眼神呆滞,陷入沉思。“追根究底,我相信这与失踪的如尼石有关。”
纳努不再吃饭,抬起了头,见他主人并不急于解释,就又大快朵颐起来。等到巫师终于开口,猫眯起眼睛听着。
“很久以前,实际是在战争魔王到来之前,有块如尼石的碎片不见了。矮人们内乱不断,互相指责不同的派别偷了如尼石。这个民族并不团结,他们总是搞派别主义。其中一个巫师声称失踪的如尼石要么在城堡,要么在黄泉。他们把这两个地方都搜了个遍,虽然什么都没找到,但是他们仍然相信如尼石就藏在那儿。有些人认为如尼石被施了魔法,藏在城堡里,其他人不同意,坚信如尼石在黄泉下,引发了两大派别的争斗,直至今日。现在矮人变成了妖精。他们相信一旦找到失踪的碎片,如尼石就会变成强大的力量源泉。”
“力量对于像妖精这样的奴役种族有什么用呢?”我问道。
“真没什么用。仅仅是因为变成妖精之前他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变成不死的妖精后,它们只是继续前生未尽的事罢了。这就是为什么艾文一心求死。他知道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折磨——总是追求,从没有回报。”
“啊。”我的嘴里香甜的余味忽然变得苦涩起来。
“你那样做,对他来说已经很仁慈了。”
“感觉并不仁慈。”我说道,想起了可怕的一幕。风精灵艾文当了叛徒,为战争魔王服务。当他不能履行命令杀死我时,他自愿被抓,恳求死刑。在黄昏的微光中,我当场做出宣判,判他有罪。佩塔满意地执行了判决。我还能依稀看到洒在草丛中,溅在阿兰娜脸上和我们周围的鲜血。我依然能闻到夹杂着铜臭的血腥味。不,这感觉一点也不仁慈。这感觉是暴力、狠毒,我感觉满手都是黏糊糊的热血。战场上奋勇杀敌与处死犯罪未遂的投案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感觉很多时候并不代表真相。”阿巴斯的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他继续抽烟。我猜他说得对。就是因为感觉,受伤的感觉,让我这些年都害怕回家。就是感觉让我疏远了父王、母后和弟弟,让我在本该尽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一个王子的本分时变成了局外人。我之前选择逃避,在我任性选择的孤独中堕落,苟延残喘。我真是个大傻瓜。
芳香的烟雾缭绕在我头上,渗入大脑,我开始清醒了。我的过去全部以痛苦为中心。我之前使出浑身解数逃避痛苦,一遇新伤害,我就逃得更远,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我成了森林隐士,远离尘世的生活。生活带来痛苦,我怕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这能阻止伤害吗?没有,当然没有。我精心地滋养着痛苦。从某种意义而言,痛苦成了我的孩子。孩子长大了,变成深深的悔恨。我把悔恨扛在肩上,背在背上,就像是背着丑陋的、肮脏的、蠕动着的粉色树鼠,把我的生命力啃食殆尽。
实际上,唯有阿兰娜才能将我拯救出绝望与孤独的深渊,她的伤不是自残造成的,与我的不一样。她虽然遭受万般摧残,但是在痛苦中对我温柔有加。这再次让我想起我的家人惨遭杀害的恐怖事实,凶手正是我的弟弟,而我现在才知道。
“我很高兴你知道了。”
我跳了起来,阿巴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像是热刀切过熟透的软桃子。我盯着他,才意识到他之前一定了解真相。他会读心术,而且过去三十年他一直与盖布尔共事。
“为什么多年前我找你的时候不告诉我?”
“不该由我来揭露另一个人的罪过。你找我是为了让我指点迷津,为了得到宽慰。你没有得到吗?”
“但是你知道!”
“我知道许多事情,小伙子。我当时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很高兴你后来知道了。他想要告诉你,可是弟弟要怎么说出来才不会斩断与哥哥血脉相连的羁绊?你是他的全部,惨案后,你是与她唯一的联系。即使是你疏远他,与他长期不和,也让他心怀希望。你想否认他吗?”
我的第一反应便是跳起来大声吼叫“是的”,掀翻桌子,看着纳努直接跳起,竖起全身的毛,嘶嘶地叫着羞辱我。我的第二反应要明智一些,虽然不是完全赞同巫师的说法,但是我站到了盖布尔那边思考。最终我的心脏不再狂跳,脉搏也平静下来。
“不。”我说道。不,我也感受到了遥远的联系。我也感受到了与我父母的羁绊。当家人还活着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忽视他们,当面对亲人离世,疏远他们的心瞬间变得无影无踪。我的弟弟,我的父王。我已经失去了盖布尔,很快就要失去戈万。我的一半家人,快没有了。
“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你知道的。”阿巴斯非常温柔地说道,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他的手很温暖。
“我知道。”但是对我而言,人死如灯灭,死去就是真正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