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就是更年期综合症。嗯……这个，现在因为压力大等原因，更年期综合症的患者年龄日趋年轻，我们称这个“早更”，不过，像你这个年纪就更了的确是有些蹊跷。
第一次站在医院门诊大厅，戚嘉恍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来苏尔味儿。这味道刺入鼻孔的那一刹那，像是无数个英勇小斗士披着斗篷，跨一把尖刀在你体内四处流窜，各种可疑细胞见一个、杀一个。戚嘉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踮起脚尖，寻找着自己的方向。大厅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好一番热闹景象。挂号的、交费的、取药的都排着长长的队，有的都蜿蜒到了门外，戚嘉不自觉地自言自语：“靠，什么时候我们公司营业大厅也能这么火！”
狭窄的候诊走廊，戚嘉右手拿着挂号单，横在胸前，在脚步匆忙、拥攘而过的人群中费力穿行，体格娇小的她时不时地让一些大块头挤到一边。刚想破口大骂，一看对方眼中的焦虑、无助、绝望或是行将就木的种种舍不得和不甘心，戚嘉恨恨地闭上了嘴，对自己发狠：要是天天来这儿，我还不如毅然决然干净利落地死了算了……
好不容易挤到了妇科16号诊室，已经气喘吁吁的戚嘉悲催地意识到，等待才刚刚开始。长椅上歪七扭八地坐满了各色病人，门口显示屏上亮着红7，低头一看自己的号是29，已被排队挂号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戚嘉心里骂了一声“操”就想走，就听身后显示屏“叮”了一声，身边长椅上的一个大妈忽然站起，奔向诊室，戚嘉本能地把屁股结结实实地挪了上去。“老天爷看来是不想让我走啊。”戚嘉心里刚发出一声幸运的感叹，却发现边儿上站着的那些人和老天爷想得不一样，一个个对她横眉冷眼的。
“这都站半天了，她刚来，可好，一屁股坐上去了。”
“靠，不一屁股还俩屁股，你有俩？”戚嘉心里对付。
“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唉，得了得了，估计也是病人。”旁边人劝着。
“那么小能有啥病？”
一个女人趴在另一女人耳边嘀嘀咕咕，“估计就是来打胎的。”
两人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诡异的笑容，又颇有深意地看了戚嘉一眼。
戚嘉手捂着胸口，把气喘匀称了，抬头对俩大妈莞尔一笑，轻轻地、稳稳地、异常清晰的说：“不管是保胎，还是打胎，都比更年期要好很多吧。”
两个老妇人脸上有些扭曲。
“怎么说话呢？你不是女人，你不会老啊！”
“你看她一脸刁钻狐媚样儿，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戚嘉把手包重重地向两个老妇人扔去，屁股依然没有离开椅子，“长成你们俩那邋遢恶心样就是好东西！”
戚嘉的话触到了正处更年期的妇人的“嗨”点，俩人体内本不可控的荷尔蒙兴奋地四处乱蹿，一人踩着戚嘉的包像是踩了弹簧似得，硕大的身躯向戚嘉扑了过来，戚嘉灵巧躲开，却被另一个老女人抓住头发要往墙上撞，戚嘉使出全身力气冲着老女人肚子上就是一拳，老女人疼得躺在了地上，抓着戚嘉头发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戚嘉被拽到了地上，扭成一团，周围看客显然已经暂时忘了自己的病痛，忘情地投入到了眼下的剧情当中。
“干嘛呢？把这儿当菜市场呢！”
一声尖利的、辨识度极高的喊声穿破长空，也让地上奋战的戚嘉打了个激灵。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怎么会如此熟悉？不会吧？不会吧？戚嘉迅速瞄了一眼，眼前闪过一片白，戚嘉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一边小声跟老女人连说“对不起”，一边拿起包就要走。却听得后身清清楚楚、不可置信的尖利声音传来：“戚嘉？”
戚嘉站定，努力让自己平息下来，转过身来，露出漂亮的笑容：“嗨！”
带有尖利声音的护士小姐掩藏不住自己内心的狂喜，生怕戚嘉就这么走了，直接上前，拉住戚嘉的手领进了诊室。
老女人还不服，“哎，几号啊？就这么进去了？”
护士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依然尖利地，“VIP，懂么？”
看到周围的老女人们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戚嘉竟笑了。这名护士小姐是她的高中同学，叫白玲，与百灵谐音，却被同学取外号“老鸹”，就是因为她这奇特的声线。真不知她这声带怎么长的，开口永远高八度，窄窄的、尖尖的，就像粉笔偶尔刮着黑板发出的那种“嗞————”，让闻者后背的鸡皮疙瘩迅速紧急集合，又飘落满地。面对同学的奚落，白玲后来都很少张口，高中生活过得很是郁闷，戚嘉也曾背后叫人家外号，当面做过夸张表情，直接点儿说，也曾不知深浅地伤害过人家弱小的心灵。
“该吧，今天落人家手里了。”戚嘉一边心里哀叹，一边跟着进了诊室。
以为进了诊室，就可以和医生聊天了。没想到，狭小的诊室里面还挤了四五个病人，一眼扫过去，有着极为相似的特征：面容憔悴、心烦易怒、敏感多疑、坐立不宁……
“来，坐这儿。”百灵带着她，穿过病人，进到了里面的一个小房间。
戚嘉坐下，打量四周，这是护士的操作间，哪儿都是白白的，百灵的白护士服迅速融入到背景色中，猛一回头，戚嘉单单看到一张脸漂移了过来，吓得戚嘉一阵闭眼睛，甩头，快把这恐怖的幻觉甩走。
“你怎么不好了？”站在一旁的白玲一边帮着抚顺戚嘉打架留下的一头乱发，一边拿起本子问，声音尽量轻柔，可戚嘉却闻到一股幸灾乐祸味儿。
“啊，没大事儿，最近工作比较忙……”戚嘉躲闪着，自己抓了抓头发。
百灵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询问的眼神，“忙，然后呢？”
“啊，那个，没来。”
“多久了？”
“一两个月吧。”戚嘉明显打了折扣，有些不安地搓着手，却发现手上有很多发丝缠绕着。
百灵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不动声色却带有优越感地语调说，“抽个血吧。”
“啊，还要抽血啊？”
百灵已经把家伙招呼上了，“当然了，你也就碰上我，要不你还得去排队，交费，没俩小时你都扎不上。”
“哎呦！”指尖一阵钻心的痛，像无数个小针扎遍全身，戚嘉心里恨恨骂道，“你奶奶的！”
“行了，我把这送去化验，你先在这儿排着。”
“谢谢了，老鸹。”几个字一溜出去，戚嘉恨不得给自己一记重重的嘴巴。
白玲回头，愕然及不快地看着戚嘉。
戚嘉越着急越想不起名字，最后干巴巴挤出，“老同学，呵呵，老同学。”
白玲没回话，笑了一下，转身走了。这笑容让戚嘉浑身发冷。
戚嘉不敢在护士站里坐着了，乖乖排在队尾，听前面那几个轮番到医生面前，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症状与痛苦。
一市井老妇，“头痛、头昏，头像炸了一样……”
一文艺老年，“严重失忆，想得起开头，猜不到结尾……”
一农村悍妇，“不想吃饭也不饿、睡不着觉也不困、拉不出来也不觉得憋得慌……”
一归国华侨，“那个半年多都没来，我小男友就鼓励我，tomorrow is another day，可特么天天都是same damned day.”
戚嘉的眉头缩在了一起，自己的症状和她们极为相似。
对面坐着的那个医生，年纪不大却显老派。他头都不抬，根本没在意对面坐的是谁，一边填写病历卡，一边嘴里不痛不痒、背书一样毫无感情地说着诊断结果。
“更年期综合症。按这个单子开点药，按时吃，注意养成良好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注意适当运动、心理平衡、避免刺激。”
医生把单子递了出去，依然没有抬头，开始忙着写下一个单子。
周而复始。
终于轮到了戚嘉。医生依然没有抬头。
“手！”
看了前面几个，戚嘉也有经验了，把手放在了垫枕上，医生把脉，几乎同时开始了新一轮的“和尚念经”。
“中医也叫“经断前后诸证”——妇女将届经断之年，先天肾气渐衰，任脉虚，太冲脉衰，天癸将竭，导致机体阴阳失稀，或肾阴不足，阳失潜藏；或肾阳虚衰，经脉失于温养而出现一系列脏腑功能紊乱的症候……”
“您能说点人话吗？”
对面传来一声暗藏愤怒，冷静而略带清凉的声音。
医生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身子却不觉往后退了一下，开始重新审视——眼前的病人很是特别，从体态上看起来还像是没发育完全的少女，但皮肤松弛、晦暗无光，目光却像把刀子一眼犀利欲割。
“我什么病？”戚嘉的发问简短有力。
医生没立马回答，也似乎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手，手。”
“还没摸够啊？”戚嘉一动不动。
正陷入尴尬，白玲出现，把检查单子一下子砸在一声面前，“给！”
戚嘉微微侧头看了一眼，白玲的面庞因为过度兴奋竟泛起了一层红晕。
医生查看了检验单，又仔细看了下病历上病人的情况：戚嘉、女、28岁。
“这可是我同学，看仔细点儿。”白玲小声嘱咐医生，戚嘉怎么听怎么像起哄。
医生没搭理白玲，不过倒是像是研究一个小白鼠一样，仔仔细细打量了戚嘉一圈，戚嘉极不舒服、怒眉冷眼相对。
“看什么看，你丫以为自己是CT啊，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医生微微皱眉，笃定又难以置信地，“更年期综合症。”
“啊？不会吧？”这声来自那畸形的声带，那夸张劲儿和高中时戚嘉对她的反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没错，就是更年期综合症。嗯……这个，现在因为压力大等原因，更年期综合症的患者年龄日趋年轻，我们称这个“早更”，不过，像你这个年纪就更了的确是有些蹊跷。”医生还禁不住摇头晃脑起来。
戚嘉似乎没反应过来，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那个，你，什么时候来的月经？结婚没？生过孩子没？卵巢、子宫动过手术没？”
戚嘉没说话，白玲拿胳膊肘捅了捅戚嘉，“问你呢。”
戚嘉爆发了。
“没你个头啊！你个庸医！我才28岁，还没谈恋爱、结婚、生孩子，怎么就更了？”
医生不介意戚嘉的谩骂，反而有些亢奋，“愤怒，你愤怒了……”
医生甚至兴奋地一拍桌子，“这就对了，易怒是更年期典型症状。”
医生开始低头写病历，“我不会跟你计较，你现在啊，就像这桌子上的仙人球。虽然浑身到处都是刺儿，可我相信你内心还是柔软的……”
戚嘉霍地站起来，掷地有声地骂了句：“柔软你妹！”
说着，就抄起桌子上的仙人球扎向医生还在逼逼叨叨的嘴。
伴着医生的惨叫，戚嘉推门离开，白玲追了出来，尖着嗓子在后面喊：“哎呀哎呀，你怎么变这样啦？哎！戚嘉！你给我站住！”
戚嘉站住，回头，狠狠地瞪着白玲。白玲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轻声说，“别忘了去交费。”
戚嘉依旧瞪着白玲，从包里胡乱抓了一把钱，扔在白玲身上，转身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