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这有点过头了吧。”
尼可拉斯亲密地靠着她。“你以为送水的瞎话能瞒得过我?猎户人家今天早上就来取过水了,不用别人送。”艾瑟琳脸红了。白白扯了一个谎。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艾瑟琳。”
他怎么会知道?难不成被谁看到了?说不定是塔利纽斯家的人。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讨好尼可拉斯,巴不得重新当上波拉修斯家族的仆人。
“请您理解,我从来没想——”
“当爸的哪能不懂呢。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妈妈的。”
不告诉妈妈?这是为什么?
“你看,艾瑟,我曾经也是个男孩子,那感觉并没太久远。阿杜雷肯定用尽了全力来追求你。”
上帝啊,爸爸居然以为阿杜要——
“老爸,拜托!”艾瑟琳想赶快截掉话头,但是他不依不饶地说了下去。
“但是我一看阿杜雷那灰心丧气的脸,就知道你拒绝了他的进犯。就像我和妈妈教你的那样。”
爸爸还以为阿杜雷失恋了,好像这种事会发生似的。做爸爸的哪能不清楚?做爸爸的最糊涂了。
没能为阿杜雷洗刷名誉,艾瑟琳很糟心。“那可不是。这种事当然没发生。”
“好好守住自己,留给潘诺斯家的小伙子,你日后会感到庆幸的。”艾瑟琳真希望他别提起那条臭虫。还要再过好几年,她才会过上那种日子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是他正在努力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科格内特人。妈妈为你做的主张总是对的。”
艾瑟琳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她想哭着向爸爸坦诚,自己看到的一切——可怜的亚尔温和追逐他们的恐怖怪物。她还想问问,自己对阿杜雷感觉好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样才能摆脱这些感觉。她还想求爸爸,让妈妈重新考虑自己和特朗因·潘诺斯的婚事,因为她也不知道要过多久,自己提起他的名字才不会反胃。
大部分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小姑娘,事事求爸爸为自己做主,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你想得到,不意味着你该得到。”这是波拉修斯家的另一句箴言,她记得滚瓜烂熟。艾瑟琳小时候,玛加几乎要把这句话写在她的额头上。
她盼着能早点去找阿杜雷。毕竟他刚刚痛失挚友。她把阿杜雷或许不想见她的想法丢到脑后。只要时间足够,他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谈话之余,爸爸似乎还有别的烦恼,又一层新的烦忧袭上了艾瑟琳的心头。她简直不想问出口。“爸爸,今天妈妈的情况如何?”
“她不太好。”
艾瑟琳弯下身看着妈妈,妈妈迷迷糊糊的,总是睡不踏实,看来情况更糟了。“勺根怎么会不管用呢?难道应该试试接骨木果?”
先人非常擅长用药,厉害到艾瑟琳怀疑那是传说。每种病都有对症的药丸。先不说肺部堵塞和发烧虚汗,就连心绪不宁和心脏不适,对于山顶界的消费水平而言,都是不治之症。
现在他们还到灌木丛里搜寻草药,希望能缓解妈妈的病情。真是进步!
艾瑟琳奇怪,科格内特人上山几乎已经三百年了,为什么还没掌握先人药丸、香膏、疗法的秘密。那些借口她都懂。山顶界的资源有限,只有巨墙内的原料可用,先人却能够走遍世界。但是,要是科格内特人真的像自我标榜的一样杰出智慧,恐怕早就拥有了更多科学技术,况且,上山逃难时,人们还带着大量附有蓝图的书籍。
“特兰顿已经尽力了,艾瑟琳。我相信他。”尼可拉斯提醒她,听来像是责备。
说人人就到。特兰顿走进屋来。
“艾瑟琳,看到你回来真好。你在水泵站干得如何?”特兰顿怪腔怪调地问,艾瑟琳怀疑他知道自己缺岗。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才不要让他好过。
“不太顺利。”艾瑟琳停了一会,然后说,“那说说看,你负责照顾我妈妈,她却病得越来越重,你满意吗?”
“艾瑟琳!”尼可拉斯责备道。在山顶界,直接提问是不恰当的行为。特兰顿是科格内特的高官,不该遭到这样的冒犯。“赶快道歉。”
特兰顿紧闭嘴唇,对尼可拉斯的命令一笑而过。“不用不用。她生性活泼,不该加以限制。这个问题,艾瑟琳本就该问。”像往常一样。没人知道特兰顿说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艾瑟琳觉得他虚伪。
尼可拉斯坚持。“不,艾瑟琳。要是让维里塔斯人在家里干活,结果发现少了东西,或者淘气的孩子玩得太晚,不肯上床睡觉,我们可以对他们这么说。但是绝不能对科格内特人这样讲话,要是首席医术师,那就更不对了。”
因为我既没看到医,也没看到术,所以才一时忘掉了他的职位,请多原谅;或者说,我很抱歉,我还以为,这位伟大的科格内特人不会计较小孩子说的话呢——虽然反驳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是艾瑟琳认为这场嘴仗不值得一打,何苦呢?
“请忘掉我的话,特兰顿,是我忘了规矩,唐突你了。”
特兰顿微微欠了欠身,表示接受道歉。“其实,我刚刚发现了玛加的病因,印证了我最糟糕的猜测。这不仅对玛加,甚至于对每一个吉斯人和整个山顶界,都是个噩耗。”
第7节
特兰顿变了,一开始只是微小的转变,和所有最重要的事情一样。当时,他在自己的床边清理卫生。这张床和山顶界的任何东西一样,有着上千年的历史。特兰顿想找一本解剖书,这本书曾在几十年前被自己的祖父放错了地方,一时传得沸沸扬扬(山顶界的日子真是清汤寡水,就连丢了一本书这样的小事,都会被传得满城风雨)。
特兰顿怎么也找不到那本书。他偶然发现了一张破纸,墨迹已经黯淡,但上面记载的神秘信息却点燃了他心中的欲望。
特兰顿对尼可拉斯的领导一向没什么意见,虽然没觉得尼可拉斯有什么过人之处,但也不介意服侍他。天才总要围着傻瓜转的。傻归傻,尼可拉斯还算是个好人。特兰顿认为,至少尼可拉斯是自己人,和他熟得很。
虽然有时候,艾瑟琳确实会引出特兰顿最败坏的一面,但他实际上没有艾瑟琳想的那么不堪。他虽然本性不恶,但也实在配不上尼可拉斯那毫不设防的信赖。他的品性介于善恶之间,刚好留足了空间区分彼此,或混淆彼此。
现在,这张古老纸片上的字字句句,却让特兰顿在不经意间,找到了自己的宿命。
我们才是山顶界真正的领袖。——T.尼尔辛
他的妈妈总对他说:“记住,尼尔辛是个伟大的家族。尼尔辛家族过去伟大,将来也伟大。”妈妈这样说的时候,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成为一名医师对他而言已经是很“不错”了,但算不上伟大。况且山顶界的资源又这样匮乏,他为别人治病的本领,实在是少得可怜。
“我们才是山顶界真正的领袖。”他放下笔记本,推到一边,尽量不去在意这行字。但是,这些字却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特兰顿甚至不愿相信这句话是真的,但是每当尼可拉斯说错了话,或者对法典进行了荒谬的修订,这句话都会在他的脑海中一再浮现。
这话是什么意思?到底是谁写的?
特兰顿想要挖得更深。
玛加张开了干渴的嘴。她渴得要命,却虚弱得话都说不出。
尼可拉斯把水倒进一个镶皮的高脚杯,把杯子凑近玛加的嘴唇,她的渴望得到了回应,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但是在她尝到水之前,特兰顿却上前,把杯子掀翻了。
高脚杯摔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玛加沮丧地缩回床上。艾瑟琳紧捏住特兰顿的手,仿佛想要阻止他已经做出的动作。
“你敢妨碍她喝水?”尽管这个责备直截了当,但是尼可拉斯太过震惊,一时顾不上训斥艾瑟琳。
特兰顿为什么这么做?
“你最好放开我的手,艾瑟琳。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别人可能误会,以为我们俩在恋爱呢。难不成你一直暗恋我,打算对我表白?”
艾瑟琳恨不得抄起地上的杯子,狠狠摔到特兰顿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上。但她还是松了手,被他放肆的言辞激得满脸通红。特兰顿对她黏黏糊糊的眼神和有意无意地触碰,她早就注意到了。怀有奇思遐想的人应该是特兰顿才对,但是这种感情一点也不纯洁,完全称不上爱情。
尼可拉斯从地上捡起杯子,重新盛满水。“艾瑟琳,我确定这只是意外。”
特兰顿玩味着自己的话,“这不是意外。如果你再给玛加喝水,我还会再掀翻一次。”
尼可拉斯不明白。“她需要水!”
“不是这种水。去给她拿点冬天贮存的雨水。玛加就是因为这水才病倒的。亲爱的首领,从山底的山谷流到水泵站的水……”他故意停顿了下,好加强语气,“被下毒了。”
尼可拉斯总要艾瑟琳喝冬天的雨水,而不是和寻常吉斯人一样喝水泵站的水。以前玛加总觉得这是不必要的奢侈,但如果这是真的,那尼可拉斯可要庆幸自己的这份宠爱。
这下,艾瑟琳被惹火了:“真是好笑。水泵站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都是可信的好人!没人会对吉斯投毒的。”
特兰顿说:“啧啧,我可没说水是在水泵站被下了毒。是在山下。山谷里。”怎么可能?在山底投毒?谁投的毒?为什么投毒?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对吉斯和山顶界意味着什么,他们连想都不敢想。水泵站是他们的生命线。冬季的雨水储备撑不过四个月。
艾瑟琳打破了沉默,她这会儿满肚子问号。“这怎么可能?如果水有毒,为什么只有我妈妈生病?”
“她的身体更弱,所以发病快。但是,其他人都不能再喝这水,要不然都会生病。”
艾瑟琳害怕地问:“那我们怎么办?”
特兰顿一手搭在艾瑟琳肩上,似乎想要缔结一份约定。艾瑟琳觉得屈辱。刚刚还说男女授受不亲,现在怎么就没关系了?“艾瑟琳,我也不想对你说这些话,”但他的语气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但是这些事情,最好让你爸爸、我,和其他科格内特族理事会的成员来处理。虽然你聪慧又早熟,但仍是个孩子。”
艾瑟琳气得头脑发昏。“爸爸对我信任得很,我确信,他乐意让我参与讨论。”
特兰顿把手从艾瑟琳的肩上挪到尼可拉斯肩上。“尼可拉斯,你对女儿的信任是应当的,也很动人,但是这件事,只适合在科格内特理事会内部讨论。”尼可拉斯避开了艾瑟琳的眼神。“艾瑟琳,大局为重……你最好……最好还是……暂时退避一下。”
“爸爸,拜托了!这事关乎妈妈,关乎我们,关乎吉斯的每一分子。”
“子女乖顺听话,说明父亲领导有方。”特兰顿补上了一句尼尔辛家族的箴言,似乎想要圆场,但是没有用。
“去你那霸道的家族箴言,特兰顿,这是爸爸和我之间的事。”
“尼可拉斯?”
“其实嘛,这是你爸爸和我之间的事。对不对,尼可拉斯?”
艾瑟琳向爸爸投出了求助的眼神,她确定爸爸会支持自己,好让特兰顿安分一点。但是,她却看到了爸爸犹豫不决的表情。
我冲出门口,扬长而去,宁愿被活活剥皮,也不愿意让特兰顿看见我眼中的泪水。我要是哭了,特兰顿一定会以为是因为他太厉害,更加扬扬得意。我才不要把自己的眼泪,变成他的成就!他真是大错特错。我之所以痛心,不为别人,只为爸爸。
希望爸爸能懂得。
真不知道哪一点更让我心痛。
爸爸赞成特兰顿的意见,平静而坚定地说:“艾瑟琳,你听到我的决定了。”看也没看我一眼。我可是他的亲女儿!他居然像对待维里塔斯人一样,只要擦完窗、扫好地,稍微多待片刻、多聊几句,就命令我出去。我几乎也要和他们一样鞠个躬,然后悄悄咕哝一声“感谢拨冗陪伴”。维里塔斯工人要和忙碌的科格内特人说话时,都会用上这句标准道歉语。但是现在,我得赶在眼泪决堤前离开屋子。
我在心里自责:艾瑟琳,一定要管好自己,哪怕特兰顿就是个装满蟑螂屎的烂桶,哪怕爸爸一时犯糊涂背叛了我;但是只要有可能,我就应该把这些事先搁到一边,回头再议。因为水泵站才是真正的威胁和烦恼之源。如果特兰顿所说不假,那么山顶界的人哪里还有活路。
冬季雨水的配给是严格受限的,一向是科格内特族的有钱人,在特殊场合下才用来替代普通山泉水的奢侈品。要是吉斯人做什么都用上冬季雨水,那么存水很快就会消耗殆尽的。
我从来没觉得,天上降下的水比地下抽出的水更高一等,也没觉得,有必要花上这样一笔钱来购买。
爸爸总要我喝冬季的雨水,但是我都无所谓,反正尝起来都是水。我以为雨水珍贵,是因为稀少,有钱人就是需要收集、消费贵重的东西,才能和穷人划清界限。
老天,这口气多像阿杜雷。
一想到阿杜雷,我脚步就不听使唤了。本想先到水泵站去,看看水的情况。但我却不由自主,向着哈尔加德家的圆屋子走去。
有个暂时没人提起的问题,我不愿去想。但是此时,这个问题却再次浮现,挥之不去。
究竟是谁,或者什么东西,在山底污染了水泵站?
我敲了敲哈尔加德家的门,希望阿杜雷来应门,免得我和他爸爸说话。虽然挺喜欢艾克罗尼斯·哈尔加德,但是此时此刻,我只想见到阿杜雷。他一看我,就知道我想要什么——虽然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艾克罗尼斯开了门。爸爸负责开门,并对客人致以家族的独特问候,是山顶界的习俗。“哪怕你来我家千万次,你走的时候,我们依旧想念你。”
艾克罗尼斯的欢迎辞比往常少了点热诚,多了点紧张。我对他点头致意,朝里张望着,寻找着阿杜雷的身影。结果——心里一沉。
居然是特朗因·潘诺斯和他油头滑脑的废物老爹马索。今天真是倒霉到极点。
要对他们致以传统问候,真是难为了艾克罗尼斯。传统问候礼就是这样——到头来就是逼着人撒谎。潘诺斯一家简直把山顶界的每一句友好问候都变成了谎言。
特朗因走过来,向我伸出手,仿佛我会接过来,捧在心窝里似的。我才不管什么习俗规矩,对他直接无视,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