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异乡一个人的午餐,青年会旅舍边的小餐馆,在广州波光漫溢的珠江畔。
旧街老巷的人们,照旧不温不火地过着他们的日子,餐馆老板照旧絮絮地讲述着他的从前,煲仔饭蒸得很香,即使小沙锅满是缺口。码头的大红标牌有些残缺了,低沉悠长的汽笛声,在不知不觉中响起,又飘远了。
一个人的时候,喜欢面对着街坐,一声不响地吃饭,安安静静地看整个世界。南方是个没有冬季的地方,年末的时候了,天还是蓝得耀眼,阳光还是暖暖地充满了每个角落。
马路对面,有人正接起了管子,冲洗广告牌。水龙扬起之际,晶莹的水雾间,看见了一道虹,很清晰,像一座天国之桥,在热气蒸腾的江边码头上,一头架在纷乱的尘埃里,一头架在无尽的阳光里,就这样弯弯地,忽然绽放了七色缤纷的微笑。
因为看见了这道彩虹,决定动身去深圳,一天也不想耽搁。
打手机给我的先生,问,你还在深圳么?
他答说,还要呆一个晚上,明天回上海。
我说,我要过来,待会就去坐车,告诉我你的酒店地址。
他依旧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发什么疯,我这是在出差工作。
我耍赖道,没办法啊,我没钱回家了,除了汽车票,连住宿费也没有了。
他这才兹事体大地重视起来,喔,这样啊,那就过来吧。
于是,我怀着投奔的心情,背包去搭乘大巴。他怀着接受投奔的心情,在深圳等候。
坐在大巴上,把脑袋靠在干净的玻璃窗上,一路望着南方的天空,在我头顶绵延不断,年末冬季的温暖天空,湛蓝中,有玫瑰色的浮云流淌不绝,海浪般缠绵。
天色渐暗时,又有一轮彩虹,顶天立地地出现在天空中,一头架在公路边的浓绿中,一头架在高远的天际,很久很久,好像一路护送着我的欢快,直奔向深圳这个城市。
一路辗转,到达先生下榻的希尔顿酒店时,已经是路灯灿烂了。
先生到酒店门口来迎我,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堂,上了光鲜亮丽的电梯,走过地毯柔软的安静走廊,房卡开门,又是一间他习惯的商务套房。
我挪揄说,你好过分,这个地方大得够住十几个背包客了,两个洗手间就够放四张床。
他顺水推舟地补充道,这里一晚上的房费,是不是也够你在外面住一个月啊?
我哈哈大笑道,是啊是啊,有时候借宿在山民家里,他们还不肯收钱呢。
我和我先生的生活,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他是小布尔乔亚的,我是波希米亚的。
他到外地只为出差公干,一定是车进车入,选择最高的星级酒店,行政套房,多走两步路就脚疼,星级不够就头疼。可能因为出差多年烦了,近郊的旅行都懒得去。而我最喜欢徒步旅行,把一家一当打在背包里,火车大巴加拖拉机骡子,光靠两条腿也能翻山越岭,什么地方荒凉就往什么地方钻。
我出游回来,先生常常会在电话里再三提醒我,记得弄得体面一点回来,把脸也涂得白一点,现在小区不许民工进出的,要是把你拦住了多丢脸。
唉,我们那个高尚小区的保安,总是不能慧眼识背包客,还是外资的物业公司呢。
酒店窗外月黑风高,我嚷嚷着饿了。每次和我先生一起,到了远离我家厨房的地方,我就一定要抓住机会蹭他饭。
于是很快幸福地被他牵着,领到一个安静优雅的餐厅。从来就是他点菜,干净利落,有的时候都不用看菜单,如数家珍。我的特长不是看精美的菜单,而是去农舍外的菜地,看看有什么原料可以下锅,然后自己开灶做饭。
每道菜漂亮而精致。蔬菜是冰镇芥兰,去皮的芥兰梗,切花,在开水里烫过后,如兰花开放,然后像刺生一般冻在冰盘上,蘸酱油和芥末入口。蘸料的浓郁,就此衬托了芥兰的脆与清口。
我与先生说,这道菜烹制的原理,倒是很类似东北菜中的黄瓜蘸酱,也是用蘸料的浓,衬出原料的清新滋味。这种最简朴的小菜,五元钱一碟。
黄瓜蘸酱,那是什么?先生一脸无知地问。
想在深圳停留,看一看深圳的彩虹,哪怕一天。
深圳是个很特别的城市。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当迎接的轿车载着我,渐渐靠近这个城市时,我惊讶于她的簇新。鳞次节比的现代化楼宇,宽阔的大街,仿佛一夜建成。没有老街旧巷,没有城墙宫殿,没有陵墓碑塔,这样的一个城市,美丽,但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那已经是六年前,也是年末。是和我先生新婚度假来到这里。
手拉手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深圳,崭新得没有过去,没有时间的痕迹,一切仿佛停留在当下,凝固的晴日。城市像一片海,一望无际地浮起在南方碧蓝的天空之下,空气温暖如夏,永远绿意鼎盛的南方的树,高大挺拔。没有四季的城市,永远浸淫在阳光中,只有温润的风,四处漂荡。
那时的我们,也正停留在没有时间流淌的刹那。
刚从堆砌着玫瑰与祝福,宾客满堂的婚宴中而来,又徜徉在这个看上去毫无忧愁的城市中,脚下是平坦宽阔的路,延伸向每个簇新的方向,手掌贴着手掌。
记得我们走过天桥的时候,我看见了保护大熊猫的公益广告,还是某个画家义务画的。我对先生说,这个城市真好。
先生说,你有没有注意过这个城市的人,街上那些人的面孔。这些迎面而来的人,总是脚步不急不徐,神态安宁而愉快。这是个自由的城市,居住着很多没有过去的人,预备在这个没有季节的城市中,湮没于南方的空气,终老一生。
先生在这里有一个客户兼老友,一个中年男子,皮肤白皙,一脸慈祥的微笑,加上溜肩略胖,被我戏称为“蓝爸爸”,动画片《蓝精灵》中的一个人物。
我们到了深圳,就是蓝爸爸一路照应着,派司机开车去机场接我们,带我们去当地有名的餐厅,然后,热情地把我们带到他的家里去住。其实,我先生和我,内心里都很希望能够住酒店,好两个人独处,结果盛情难却,只能与蓝爸爸、蓝爸爸的太太,四个人住在了一栋大房子里。
听说蓝爸爸早年的生意做得很大,那几年,开始打算一点一点收缩阵线,提早退休,准备与太太一起安度时光。
蓝爸爸当年已经近五十岁了吧,他的太太也四十几岁了,没有孩子,看起来很年轻,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很安静也很默契。早上九点起床,来叫醒我们吃早饭,他们一个张罗盘子筷子,一个下饺子。太太先坐下吃了,蓝爸爸经过她的背后,很自然地搂了搂她的肩膀,顺势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看了看我先生,他也看了看我。
早上十点,工人到他们家开始做家务,蓝爸爸说要去公司了,太太说,也一起出门,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去买东西。于是,他们照看地向我们建议,去这里的世界之窗走走吧,不错的。
四个人出门,走到街上,又是很好的太阳,很好的风。蓝爸爸说,当初就是因为太太喜欢这里的气候,所以决定买了这里的房子,长期定居在这里。太太笑着接口说,你们也搬到这里来住吧,这里真的很不错的。
在路口分开,终于变回了两人世界。我做了一个松口气的鬼脸,立刻放下了贤淑状,开始蹦蹦跳跳。先生一把揽住我的肩说,他们俩这样多好,我们以后也像他们这样吧,一起慢慢变老。
世界之窗,是深圳著名的一个公园,就是将世界的各个著名城市,用缩小的模型,加上特色表演,展示在小小一块地方。我们俩的足迹,踏过了整个公园,也好像踏过了整个世界。
先生曾经说,要我陪他一起,用一生的时间,一点一点周游世界。其实,世界比公园并大不了多少,我后来才知道,最远的距离,就是在一腔之隔的心里。
那天玩到下午,挺累的。先生说,深圳的洗头按摩很不错。我们俩就兴冲冲地又去尝试。等到顶着两个光鲜的脑袋出来,天色已近傍晚,搀手走在一个开阔的广场上,忽然看见了虹,远远的,挂在高楼如海的城市上空。
你看,彩虹。我叫道。
嗯,看见了。先生笑着。
之后的婚姻生活中,我明白先生一直努力着,想给我一个无风无雨的世界,就像深圳那个城市给我们的印象,没有四季,没有时光的流逝,每一刻都是没有风浪的当下。
因此,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当我开始变成他的家人,他就不愿再将自己的任何烦恼告诉我,他为了将烦恼与我隔离开来,却让自己也变得与我疏离。
他常常一天里不说一句话,心烦的时候,抽烟,打游戏,看电视。
我喜欢做饭给先生吃,问他想吃些什么。他说,我要吃红烧肉。我便去做来,他吃了,我看得很开心。但是,我问他最近什么事烦心,他兀自发火,什么也不肯说。我只能了解他的胃,却不能触碰到他的心。
我相信他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的快乐和忧愁,愤怒和兴奋,都有他的理由,只是我完全不知道。有时候我精心给他挑了衬衫和领带,买回来,他扔在一边,看也不看。有时候他在玩游戏,我问他想喝些什么,他突然喝斥我不要烦他。有时候他却兴致很高,一定要带我去某个餐厅吃饭,或者去哪个地方做SPA。
他的喜怒,与我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任何关联,属于他自己的。曾经一千次小心地问及,一千次被冷漠地拒绝,他会说,不想谈。然后又是漫长的沉默。我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很远。
想起恋爱的时候,深夜开车在大街上,我们一起唱着老得掉牙的歌。很奇怪的,我们是工作以后才认识的,小时候住的地方却近在咫尺,念的中学就是比邻,大学居然是同一所,而且以往的漫长日子里,我们喜欢的歌,同样冷僻,却都是同样的。
那时总有某种东西,将我们的内心联系在一起。我们常常说着说着,忽然两个人说出了同一句话,同时。我们每每因此失笑,打闹成一团。
有一回,我工作太累,神经性耳聋犯了,他陪我去医院挂针。嫌补液室人多嘈杂,就还是带我回车里坐,把瓶子挂在车顶的拉手上。后来,我渴了,拿了一瓶饮料,把瓶子夹在两腿中间,用一只没有挂针的手,去拧开盖子。他看见了,连忙抢过去,帮我拧开,狠狠地责备我说,既然是两个人了,为什么这样去拧盖子。
是啊,何必将我与你的烦恼隔开,既然是两个人了。
周而复始又是六年的工作,城市的规则就是,让所有的机器都一直运作在最好的状态,抵御时光带来的腐朽。人却会在不变的重复中,渐渐失去本真的热情,这是城市最可怕的地方。我的先生开始没有兴趣,迈出任何一个城市的酒店大门。
我却因为对城市永远簇新的某种恐惧,一次又一次,进入荒凉之域,去找寻我们丢失的某种真实。
我和我的先生,各自在体会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每次我要出游,先生从来不阻拦,我也从不勉强他同行。我消失踪影,手机间或没有信号,其间家里偶尔会收到,我从某个古怪地方的邮局,邮回的破旧邮包。等我回来,将一身尘土扔进浴室和洗衣机,然后换上端庄的裙子,问先生,你想吃些什么?先生报出一二三四来。
这一刻,我能感觉到,我漫长旅途的思绪种种,是在他的掌心开出花来的。他是我的家人,我总要回家。
打起背包,我们可以去看高山,去看丛林,去看海洋,唯独没法去计划看见的,就是彩虹。所以,总是一心一意地认为,看见彩虹,是生命中的礼物,就像我多年前忽然遭遇的,这份婚姻。
所以,一心要去往深圳,不是某天,而是我先生也在那里的那一天。希望可以两个人,手牵手,可以再次在城市的上空,看见彩虹。
第二天早晨,先生说要回了,就在酒店的商务中心订了两张机票,从酒店的大门,到车里,再从车里出来,进入机场的大门。从深圳这个没有四季的城市,再次回到我们没有风雨的生活中。
年复一年的婚姻,朝夕相处,从来没有争执,也没有吵闹,一切按部就班,我们相敬如宾。他的喜怒他承担着,不愿与我有关。他的心中装满了他的情绪,所以我的悲欢,他也不愿再了解。他希望他的太太,在他一手庇荫的王国里,永远是微笑无忧的,没有状况,没有变化,这样他才可以安心处理他的事情,我懂得。所以,我努力做到不变的笑脸相迎。
只是有时候觉得真的很恐惧,那样咫尺的距离,我为他所做的种种,却完全没有对应的情绪。为了建立一个没有时间的王国,我们之间不再有回应。
我想,我所感觉的自己的孤单,他也一样感觉着吧。有时候看着他熟睡时,紧握的拳头,和时时皱起的眉,我真的心疼,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年复一年,我对于与人相处,渐渐在丢失信心。
从年末第二次自深圳返,又过了九个月。我们生活的上海,冬去春来,夏尽秋至。
我坐在公寓的落地窗前,初秋的这个城市,天空变得高远,透着蓝色,行道树绿得浓郁欲滴,黄叶出现前最后的浓,暖而湿润的风,从远处而来。这样的天气,竟宛若南方。
徐家汇那一片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如海般浮现在蓝天绿树间,听见无数车来车往,驶过高楼下宽阔的道路,如海涛声澎湃不绝。这一刻的徐家汇,像极了深圳。
先生说,又要去深圳出差了,四五天吧。
我请求道,让我随你一起去吧。
先生照例公事公办地回答,发什么疯,我这是去工作。
再也没有借口可以跟去,只好柔声要求道,那就早些回来吧,不要太累,不要抽太多烟,应酬少喝些酒,晚上早点睡。
先生答,好了好了,又这么罗嗦。
我忽然想起问,蓝爸爸最近怎样了?他和他太太还好吗?
先生答,很久没有联系了,不清楚。
深圳与广州仅几步之遥,其实很希望先生有机会去那个旧城,去看一看那里的旧街老巷,破落码头,算着几元几角生活的人们。还有街边的大排档,中年发福挺着肚子的丈夫,穿着旧汗衫和短裤,带着有鱼尾纹,穿着睡衣的妻子,两个人汲着拖鞋,就这么在路边喝啤酒。
这里到处都是衰老的痕迹,却很真实。
虽然相对于人心的很多东西,时间并不重要。但是我们还是生活在时间里,时间的流逝,感情的衰老,美好事物的逐渐腐朽,意味着脚踏实地的真实。
没有四季,没有时间,没有风雨的永恒,固然是心中的理想之邦,城市这架机器追求的万古不朽,却不是人所需要的,像一幕美轮美奂的演出,逐渐令人疯狂。因为人,不能逃开生存的苦难,不能回避人性的软弱,这是人所为人。
在这间位于市中心的完美公寓中,在六年无懈可击的婚姻之城中,是一片空白,我们仿佛在彼此的心灵中没有活过。关于两心贴近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深圳的片断。
如果有一天,先生愿意听我谈一谈我“发疯”的念头,我想对他说,我很希望与你一起面对,所有的艰辛、忧愁、烦恼、打击,与灾难,我很希望与你一起历经岁月的折磨,感情的厌倦,一起在时间中腐朽。
我不怕腐朽,只害怕这种保鲜膜中,永远鲜艳如昨的,塑胶的相隔。
在真实的时间之旅中,也许得再遇一轮七色缤纷的彩虹,如天国之桥,架起人心与人心的隔绝。我们可能分离,也可能在坎坷中,找到了另一种超越时间的礼物——不用相敬如宾,却是相濡以沫的爱。就像我们曾向彼此承诺的,一生相爱,一起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