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梨花县设在市里的一家毛纺厂工作,工厂半死不活,快要破产倒闭了。要命的是,这时候厂里动员她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工人做好思想准备工作,要离开工厂自谋出路。厂里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像她们这些工人,既不是技术人才,也无文化水平,首当其冲就要被裁掉。
虽说待在此厂无多少收入,每月几百元的工资,也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如果离开工厂,少了这几百元钱,家庭开支更加难以维系。就凭丈夫那点收入,看来实在难以应付不了沉重的生活负担。这也是她近期出现情绪变化的一个最大的原因。
偏偏这时候,丈夫居然对她的事不闻不问。凭着他的关系,安排她到效益好的一些单位,应该不成问题。可他除了关心父亲的病情,关心他的工作之外,什么时候关心过她与儿子的事情?
当天晚上,龙宛云趁车荣福睡着之后,偷偷拿过手机,把当天中午的来电调出来查看,发现其中一个手机号码前后拨打了四五回。她回拨过去,电话很快接通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背景声是嘈杂的伴唱声与音乐声,显然此人是在歌舞厅的包厢里娱乐。男男女女好几个。
胡静蕙不知道是龙宛云,一见熟悉的号码,就急切地欢喜地说:“是车局长吗?你能来参加我的生日吗?”
龙宛云没有说话,泪水嘀嗒嘀嗒地往下滴,不仅沾湿了她的上衣,还把她的心刺伤了。看来,他早已在外面偷了人,难怪怪他一直都不关心她的事。
胡静蕙还在说:“快点儿来吧,我们都快得喝得差不多了。我喝多了,快撑不下去了,你过来帮帮我吧……”
龙宛云突然关机,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轻声抽泣。客厅一片黑暗,她那孤独的背影,显得悽怆。也不知过了多久,车荣福悄悄来到她的身边,问:“你还在为那些事生气呀?睡吧,别想那么多。我还是那句话,该是你的会是你的,不是你的任你挖空心思去想去弄,始终也不会是你的。走吧,去睡吧。想得太多了,自寻烦恼,无益于身体健康。”
“那个女人是谁?”龙宛云伤心欲绝,哭声越来越大。
车荣福问:“什么女人?”
龙宛云说:“老是打你电话的那个女人是谁?”
车荣福说:“我不认识她。”
龙宛云含怒带怨说:“刚才我给她打了电话,她喊你喊得那么亲热……”
车荣福一愣,道:“她叫胡静蕙,是歌舞厅里一名陪酒女。我与她仅见过一次面。前天在路上遇上她,她还缠着我们送她回家。此后,她老是给我打来电话,没完没了缠上我。”
夫妻多年,对于车荣福的为人,龙宛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但她心里却疑窦丛生,这个社会无奇不有,有一些女人愿意依靠男人生活,愿意让男人包养,让男人玩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如果男人没有那个贼心,女人也不会投其所好。用乡下人的话说,母狗不翘起屁股,公狗也不会爬上它后背。反过来说,公狗不那么到处留情,处处表现自己,母狗就不会那么骚了。如果车荣福不挑逗那个胡静蕙,她会那么殷勤地给他打电话吗?
她知道他作为一局之长,应酬活动很多,在别人看来,他有权又有钱。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成熟稳重,有多少女人想投怀送抱,以身相许。像她所在的工厂,那个肥肥胖胖的厂长,因为掌握着职工的生杀大权,很多女人都通过各种方式巴结他,甚至做起他的地下情人。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厂长手上有钱有权,听说在外面还与人合伙开着矿山,只要傍上他,就有花不完的钱;二是厂里面临破产的关头,人员太多要裁员,只要傍上他,就会免去被裁掉的风险。有时候,她觉得这些女人也太卑贱,活得太没有尊严了。
“相信我。”车荣福轻轻地搂抱着龙宛云,说:“一切压力都会过去的。”
龙宛云伏在车荣福的怀里哽咽着。
几天之后,龙宛云神采飞扬,一扫多日的阴霾,又像以往一样,勤快地进出医院,给老爷子送饭、端屎倒尿,尽心尽责地服侍老人。
不仅如此,她还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少见的——在与车荣福因“收钱事件”发生争执之后,她对家里的一切爱理不理,特别是对老人的病情,更是置之度外,就好像他欠她一世情:你若不归还,我就对这个家不闻不问,反正这个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如今,她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着实令他觉得惊奇。
“换了个人似的,捡到钱啦?”车荣福点起一支烟,笑吟吟问。
龙宛云笑笑道:“厂里裁掉了一批工人,我不在其中。”
车荣福颇感意外:“有这种事?在厂里,论起文化水平,论起技能,你是排在最后的。厂长开恩了?”
龙宛云神秘地笑道:“贵人相助,老天开眼。”
车荣福说:“那值得庆贺一下。”
龙宛云说:“还有一个好事告诉你,医院里欠下的费用,也交清了。”
车荣福又是一惊,说:“你交的?”
龙宛云说:“对呀。有什么问题吗?”
车荣福说:“你去借钱了?”
龙宛云说:“我那个工友刘娟你还记得吗,她辞职离开工厂后,跟她老公猴精搞了一个长途客车运输生意,赚钱得很。前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得知我们的情况,她二话没说,就给我借了3万元。”
车荣福:“都说有钱人很小气的,她怎么这么爽快?”
龙宛云说:“你呀,又担心人家是有什么目的来着啦。借钱就是借钱,我还给她打了借条。他们搞了几辆长途客车,生意很好,少说也有上千万元的家财。我听她说,他们现在被同行排挤得叫苦连天,经常没有旅客上车。她很担心猴精会出事……”
车荣福说:“猴精脾气急躁,她的担心也是对的。”
龙宛云啧啧地羡慕说:“有钱人就是不一样。当年的刘娟,穿着都是几十钱一条的裤子;现在的她,穿的衣服是牌子货,上万元一套;开的车子是奥迪,几十万元一辆……”
车荣福说:“你又来了。”
龙宛云说:“我们是不能跟人家相比,可我总觉我们白活了。”
车荣福说:“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龙宛云还在唠叨着,又忙别的去了。不管如何,她的脸上始终流露出一种知足的笑意。能继续留在厂里工作,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她能不知足么?
车荣福吸着烟,心想,他没有白活,妻子也没有白活。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大富大贵是一种活法,平淡无奇地过着一生也是一种境界,有钱人没有必要寻求无钱人跟他们一样的生活方式。学会满足,平平淡淡地过着,也是生活馈赠无欲则刚者的一笔财富。
他还想着妻子所在的毛纺厂的裁员事件,他颇为不解。此前,他听妻子说,她被裁掉是板上钉钉的事。当年认识她时,她就是凭着她父亲的关系进厂做了一名临时工。她父亲在市自来水厂工作,只是一般的职工,无职无权。由于工作的关系,他经常到毛纺厂维修水管,所以认识了那个胖厂长。当时厂里刚好招收一批临时工,她父亲便向厂长介绍了她,她得以进厂上班。之后,厂里公开招考工人,她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了考试,成为一名正式职工。
那时候,车荣福还是县公安局基层派出所一名民警。有一次,他跟随领导到市里来办案。在街边一个小饭馆就餐时,与她相遇了。几次来往后,他们确实了关系。两年后,他们结了婚。此前,她也想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自学高中、大专课程或专门技能什么的,可随着儿子的出世,她这一想法便泡汤了。
至今,她的文化程度也只是初中。厂里的技术人员,都是大学本科以上学历,只有她们那些招录进来的女工,只有初中甚至小学文化。厂里公开裁员,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们首当其冲。结果却是,其他女工都被裁掉了,只有她一人能留下来,这事让他觉得蹊跷。
妻子凭什么能留下来呢?车荣福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厂长知道她的家庭背景?知道她有一个刚刚做了公安局长的老公?这不可能呀。妻子很低调,自从在厂里上班以来,极少说起家里的情况,别人也不知道她的底细。即使知道她有个做局长的老公,胖厂长跟他也没什么业务往来,也不会照顾她的。
前几天,得知要裁员的消息,她就有些歇斯底里,老是冲着他莫名发火。现在,她恢复以往那开朗的性格。
妻子有了欢声笑语后,车荣福却有了心病,郁郁寡欢。为什么?因为那支被盗走的手枪至今仍无踪影。
11.
世事难料。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山狗终于供认了枪支的来源,但他拒绝透露假币的来源。也许是见车荣福对待他有些特别,不像其他警察审讯他时经常摆出一副凶声恶气的模样,所以山狗在表示愿意供认出枪源之前,要与车荣福一人见面。
这也是车荣福求之不得的事情。当山狗说完所有的事情时,他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车荣福问:“这枪是不是你们偷盗来的?”
山狗说:“是从别人手上买来的。”
车荣福说:“卖主是谁?”
山狗说:“一个外号叫阎王的小偷,他的真名叫楚天舒,住在沙井煤矿。那天上午,我们到沙井赌场玩时,遇到一个熟人。熟人说,他有一个朋友急需赌注,问我们能不能放点款给他。如果放不了款,他朋友还可以卖家伙。后来,我们跟那人见面,发现他就是沙井煤矿的职工子弟,经常出入赌场,与我们早已认识,圈内人都叫阎王。他是靠三更半夜入室盗窃发家的。当天见面,他拿出那支家伙,挺漂亮的,闪着金光,好像是用黄金做成的。他开价5000元,最后我们压价到2000元成交了。”
车荣福惊诧于山狗的认罪态度。此前,就是用锤打斧砍,也难以撬开他紧闭的嘴巴。如今,他却像豆子倒进竹筒,一五一十地把买枪的事说白。山狗急于招供,是为了便于日后上法庭时得到减刑——这是车荣福多次单独接触后的许诺:只要有立功表现,举报他人犯罪线索,并经查实,就可以获得减刑。
车荣福说:“你们知道这支枪的来源吗?”
山狗说:“不知道。我们估计,这枪可能是他从别的枪贩手上买来的。初时,我们也不想买枪的,想想长年累月做假币买卖,道上黑吃黑的事太多了。”
车荣福问:“瘦三躲在哪里?”
山狗犹豫半刻,欲言又止。
车荣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山狗瞠目结舌了。他从车荣福的眼神里读出了肯定的信号,至少对方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山狗舌头打结了:“……你只要找到阎王,就会找到瘦三。”
车荣福说:“阎王跟瘦三是什么关系?”
山狗说:“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关系。反正,自从那次买了阎王的枪后,我们就经常跟他来往。三头两天,我们就一起喝酒、洗桑拿、按摩……瘦三最爱去的地方还是赌场。你只要到沙井赌场去找,肯定会见到他。那个赌场很热闹,一点儿也不比国外一些赌场逊色。”
车荣福问:“你到国外赌过了?”
山狗说:“没有。”
车荣福说:“那你怎么知道它比起国外的还厉害?”
山狗说:“如果允许那个赌场挂牌合法经营的话,恐怕旅行社也会把国外的游客带去参观或赌博了。每天,都有很多人到那儿去赌博,光是庄家收水的钱,就过几十万元。这个赌场存在已有好长时间了……”
车荣福吃惊不小。他刚刚调任市局,对市里的很多情况不太了解。比如青山路“发廊一条街”,就超出他的想象。设在沙井煤矿一个山坡上的赌场,他没听说过。调任之时,局里的几个副手也没有向他汇报。
他想,既然地下赌场已存在很久了,为何市局各个单位不取缔它?治安支队这么失职,也该他们是问了。难道又如苑长军所说的那样,你刚取缔它,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来了?
车荣福说:“知道是谁开的吗?”
山狗摇头说:“……不知道。”
车荣福紧盯着山狗:“真的不知道?”
山狗说:“骗你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车荣福又紧盯着山狗,足足有一两分钟。他怀疑对方还知道一些惊人的内幕或不可明言的秘密。
山狗讷讷道:“……很多单位的头头和有钱的老板都往那儿跑,有输钱的,也有赢钱的。我听说,你们警察还参与进去……这事我只是听说而已,不知是真是假。无风不起浪。我认为,如果警察不分红,赌场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被灭掉?……我这样举报,算不算立功?可不可以得到减刑?”
车荣福心情异样沉重。倘若真如山狗所说的那样,那么赌场背后的秘密交易是可怕的。山狗的话可能有根据。当今已是信息时代,一个大型赌场在市郊一个几乎废弃的煤矿山坡上开赌,疯狂至极,当地派出所不可能不知道。
想到这里,车荣福问了一个几乎被自己视为弱智的问题。他知道这样问,就是对警察的污辱,最终他还是问了:“赌场有没有被查处过?”
山狗说:“警察还没有来到,那里的人早已逃光了。有几回,来了几个便衣警察,刚刚闯过第一关,就被人发现了。最后,几个便衣警察冲上山坡,刚到半山坡,那些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车荣福说:“怎么样才能进得去?”
山狗说:“如果没有熟人带路,你根本就进不去。每个路口都设有关卡,陌生面孔一出现,山上的人早已散开了。到赌场去玩的人,都是熟客。我听说,你刚调任市里,他们就把你的相片挂在那儿。不仅如此,很多警察的相片也贴在那儿,老板的意思就是让手下睁大眼睛看清警察的相貌,防止警察混进来。看场的都是老板请来的社会闲杂人员,还有的是从刑满释放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