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的八面玲珑,不等于他心底不厌恶、不憎恨,更不等于在重大原则问题上的盲目隐忍,一切要视其对自己手中权力的侵犯程度。另外,明枪不好使,暗箭无妨用。周襄王元年,在前往葵丘之盟得路上,桓公与相国管仲谈论起周王室的事情,管仲趁机提到一个平时不便涉及的话题:周王室在王位继承上嫡庶不分,几乎造成祸乱,现在您这儿接班人的位子还空着,是否考虑早点立储,以免后患?桓公面露难色:寡人六个儿子,都是姬妾所生,论长应当立无亏,论贤应当立昭,长卫姬事寡人最久,我也答应过立其子无亏作储君,易牙和竖刁也很支持我立无亏,可说心里话,我更喜欢聪慧的昭儿,就因为这个,才一直“意尚未决”。其实,管仲早就听说易牙、竖刁跟长卫姬串通一气在帮着长子无亏谋储位,他则希望公子昭来接班。见桓公如此说,管仲采取先入为主的方式道:“今番会盟,君试择诸侯中最贤者,以昭托之,又何患焉?”这次借会盟之机,您可以借诸侯中最为人称道的贤君,把欲立昭儿得事托付给他。管仲在这里并没有直接表明自己愿立公子昭,似乎是一心在替桓公想办法,将自己的心思巧妙地包含在其中了。桓公接受了管仲的建议,将公子昭托付给了宋襄公。此刻,易牙、竖刁可能仍在做他们的美梦呢,管仲已不知不觉间安排好了一切。
七十岁的管相病倒了,一个重大的政治命题摆在齐桓公面前,谁来接替相位?许多天了,仲父实难再起身理政,桓公亲赴相府问病,不得不就未来国政和相位继承问题,请教管仲。老迈而病魔在身的管仲是这样应对齐桓公的:
管仲先叹息,说可惜宁戚死了,接着向桓公旗帜鲜明(将死之人无所顾忌)地表示赶走易牙、竖刁,可以用隰朋,但恐怕时间长不了。
桓公一时不解,易牙、竖刁跟随我多年,仲父为何不早说赶走他们呢?
管仲为自己明哲保身找的托辞是:您是一代英雄,英雄都具有强烈的个性欲望,而人欲不能及时得到满足,就会生出其他事端,影响其成就伟业。我先前没有建议您驱赶他们,是考虑到他们能满足您的一些欲望,您有乐趣才会有干事业的精气神。这些年,我扮演着一道堤坝的角色,易牙、竖刁这股子祸水有我这道坝挡着,尚不足以毁坏江山社稷,我一走,难保他们会泛滥成灾了。
哪用隰朋为什么不会长久?桓公问。
“天生隰朋,以为夷吾舌也,身死舌安得独存?”隰朋一直只是我管仲的传声筒,身子死了,舌头还能独存吗?
桓公接着问:“吾欲任鲍叔牙,何如?”
管仲答:鲍子是个君子,我的恩人,但他这人太直太实太较真,不适合为政。
易牙呢?——明显的桓公并没有因为管仲不喜欢而改变对佞人的宠信。
“人情莫爱于子,其子且忍之,何有于君?”一个人连自己的儿子都忍心亲手杀了,对君主能有什么感情可言?
竖刁呢?
“人情莫重于身,其身且忍之,何有于君?”一个人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他会爱您吗?
卫公子开方呢?
“人情莫亲于父母,其父母且忍之,又何有于君?且千乘之封,人之大欲也,弃千乘而就君,其所望有过于千乘者矣。”放的卫国好好的贵族公子不当,爹娘也不要了跑到您这儿,没有更大的企图他能这样吗?
一路问下来,桓公力图管仲荐相,实则管仲一个人也没有给他推荐。仔细分析,我们不难得出(恐怕桓公当时也是)一个这样的结论:夷吾一去,无人能继。不是吗?能干的宁戚已逝,好人鲍叔不行,隰朋仅仅是个二传手,佞人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皆不可用,桓公问询了半天,管仲病榻上对答了一路,结论只有一个,管仲是唯一的,是后无来者的。许多人会奇怪,管仲为什么不懂人之常情呢?难道不了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口口声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怎么会连鲍叔牙也不推荐呢?管仲的精明,是我们凡夫俗子难以拆穿的。从官场潜规则的另一个层面看,管仲无疑并未因老迈而失去其职业敏感。——前任荐后任是要冒风险的,除非确系仇敌或挚友至交,牵涉到利益的巨大瓜葛,一般都不会随意开口荐举。荐而用之,当然是好事一桩,皆大欢喜;荐而不用呢?真正的接任者就会记着你这一笔账;还有荐而用之却不胜任呢?这就非同小可了,上峰会怀疑你的人格,丧失原则、不顾大局,众人会猜测你的居心何在,一定是拉帮结伙、寻求持续的话语权。
五
伴君如伴虎,何况陪伴的是一位曾经跟自己有一箭之仇的君主。事实上,没有齐桓公,管仲之所谓“春秋第一相”根本就无从谈起,管仲比谁都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故而维系、保护好他与齐桓公之间良好的君臣关系,是最最重要的。
管仲为此可以说是煞费苦心,他把功夫主要下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满足桓公的心愿。作为齐国君主,桓公最大的心愿无疑是轻轻松松治理好齐国,国泰民安,自己好享君王之尊、之荣、之清福。因此,在桓公问政于管仲时,管仲重点陈述的就是这方面的内容。从治国的基本指导思想到农林牧副渔如何发展,管仲讲得非常具体,而且充分考虑到了齐国的现实情况,力求使其治国方略令人信服具有可操作性。我们知道,世袭制下的古代君王,虽然幼时家族长者会采取一些必要的启蒙培育手段,聘请师傅教其熟读诗书,掌握经国牧民之道,但毕竟都是纸上谈兵,与开国之君不同,他们极少有人经历过实战的历练,宫中过着钟鸣鼎食的优裕生活,对国家政治的复杂性知之不多、少有体验,加上颐指气使惯了,对于处理各种矛盾纠葛的方式技巧,几乎闻所未闻。当公子小白意外地抢先坐上齐君大位,他急于想做的就是吸取兄长襄公诸儿的教训,用心来经管好祖宗留下的这块江山。至于如何治理、从哪儿下手,齐桓公无疑当时是一头雾水。而管仲的一套方案,对他来说恰如雪中送炭、如获至宝。年轻的姜小白面对驾在自己肩头的一挂大车,正愁无力拉动它滚滚前行,管仲的一番人马调配,使之轻松启动,敬请桓公安然坐在首位,怡然欣赏沿途风光,他能不信服、能不依赖吗?当然,齐桓公并非胸无大志的昏庸君王,他不满足于小国寡民的自给自足,他怀有更大的心愿,那就是称霸诸侯。在春秋战国诸侯争雄的时代,是什么成就了诸子百家学说?是四方诸侯,是这些君王割据一地却都梦想做老大的称霸心理。齐桓公也未免俗,他起码懂得穷会受人欺负,落后就要挨打,家长(周王室)已形同虚设,诸兄弟都在争发言权、主导权,而恰恰管仲给他提出了一个“尊王攘夷”的实用主义的妙招,周王室虽然只是个空壳子,但法统威名还在,这块牌子还有用,齐国不是小吗,咱何妨借壳上市?当摆在姜小白面前的内政与外交两大难题被管仲一一破解后,管仲与齐桓公的关系随之必然发生质的变化,疑虑顿消,信任倍增,达寡人之宏愿者,惟此人也!“国有大政,一凭仲父裁决”的一揽子全权委托,还值得我们大惊小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