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打消桓公的顾虑。一旦换取信任,大权到手,可以目中无人、越俎代庖,甚而僭越取而代之。司马懿家族是这样做的,隋文帝杨坚也是这样得到的江山,中国自古皇权更迭中此种现象屡见不鲜。因此在君王的潜意识里,那种功高盖主的担忧和阴影挥之不去。管仲在这上面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从起步时就长考,无论如何要走好这一步棋。他首先把自己扮成一个戴罪立功的角色,赋予桓公一份再生之恩的心理优势;其次管仲之论政、治政,潜台词里始终明确无误地表现出,这完全是为您建王霸之业,是成就您千古名君的英名,我管仲只是您手中的工具、鞍前马后的走卒而已。随着齐国的政通人和、百业兴盛,管仲在百姓与诸侯间声名鹊起,那一根不能越雷池半步的弦他绷得更紧。周襄王的弟弟叔带与戎人、翟人合谋联手袭击周王,齐桓公派管仲前去协助平息叛乱。管仲在洛邑谒见周襄王,襄王打算用上卿的规格来接待管仲,管仲忙叩头辞谢说:“臣陪臣,安敢!”我不过是诸侯的臣子,怎么能担当起那么高的礼遇?管仲一再恳求不受,襄王只好以下卿礼待之。“我是诸侯的臣子”,这话更多的是说给桓公听的,——走到哪儿,臣都有自知之明,都不会忘掉自己的身份,都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第三,迎合桓公的喜好。司马迁在这一点上对管仲的评价很准确,“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顺应君主的喜好,补救其不足,以此来保证君臣关系的和睦,这就是管仲的伴君之道。当初,桓公倒是蛮坦诚和谦逊的,拜管仲为相不久就把自己的习性癖好和盘托出,“寡人不幸而好田”,我这人特别喜欢打猎,甚而痴迷到外国使节来访都顾不上接见,文武百官禀事都找不到空闲;寡人又好饮;寡人更好色!仲父说说咱这几个嗜好会影响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吗?管仲一本正经地答道:“人君唯犹与不敏则不可。”做一国之主,关键是怕优柔寡断。显然,管仲这里是避重就轻、避实就虚,他明知桓公所言的“三好”,就人君来说均非良好习惯,但他避开了正面的臧否,而抓住桓公性格中最具人君气质的“果敢”来作答,既巧妙绕过了棘手挠耳的难题,又不显山不露水地赞美了一下主子。葵丘之盟后,齐国的诸侯霸业已走上顶峰,齐桓公“自谓功高无比”,于是他大兴土木,乘坐车马、衣着服饰均比照周王,俨然一副君临天下的派头。对桓公这种骄纵而恣意享乐的行为,老百姓中是颇有微词的。后人常拿管仲与唐之魏征作比较,遇到君王如此骄奢,魏征是注定会犯言直谏的,免不了要给唐太宗讲一番“谦受益、败由奢”的大道理。而管仲不这样,管仲异乎寻常地站出来说他也喜欢奢侈,“尝至味尔,罢至乐尔,雕卵然后瀹之,雕撩然后焚之。”食要最好的美味,听要最动人的音乐,禽蛋要刻上画才煮着吃,木料要雕出花再拿去烧。你们国人不是看不惯桓公劳民伤财贪图个人享乐吗,我管仲也“于府中治三台,又树塞门,设反坫。”“塞门”属影壁、屏风之类的东西,反坫是厅堂放置酒器的台子,这些原本只是君王才可设置拥有,管仲故意逾矩讲排场。老实人鲍叔牙当时就很不理解,忙跑去问管仲,老百姓都议论桓公穷奢极欲,你怎么不劝说反而自己跟着这么讲究起来?管仲给老朋友说了实话:主子不辞辛劳成就霸业,不就图这份快乐吗?你不让他去享受他会很不自在的,他这样却被人们指责,咱做臣子的假装跟他一样,不就可以替他分担些百姓的非议了吗?鲍叔牙恍然大悟。
再看管仲是如何迎合桓公好色的。齐桓公好色是历史上有名的,本来就有三位夫人,王姬、徐姬、蔡姬,又召了六位跟夫人待遇一样的女子,什么长卫姬、少卫姬、郑姬、葛嬴、密姬、宋华子等,其他嫔妃宫女则难计其数了。管仲呢?“有三归”,——娶了三个同姓的女子做老婆,平时家里的器物是“镂簋、朱紘、山节、藻梲”,华丽无比。而这些尚不足道,管仲迎合主子最大的创举是首开中国官妓,他把这件事情办得并不鬼鬼祟祟,而是冠冕堂皇,且从表面上看似乎跟齐桓公之喜好毫无关系。管仲先行拟定了一个提案,详细阐述了官方开设妓馆的必要性及其重大社会价值,一曰增加税收,所谓“俗性多淫,置女市收男子钱以入官”;二曰有利于社会安定,缓和旷夫及好色之徒的性饥渴,免于滋事;三曰吸引人才,大批名士得知齐国开妓,将纷纷前来寻乐;四曰以色御敌,兵不血刃便可使敌国上至君王将帅下到普通兵卒人人疲软、尽失斗志、乖乖缴械。就这样,一项前无古人的基本国策在管仲的倡导下付诸实施。究其实,有多少平民百姓有钱有福消受娼妓呢?靠妓女若能保家卫国何用养兵习武?也就是说,最最重要的一条管仲没有写进去,那就是方便齐桓公淫乐。据称,开办官妓的政策一颁布,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单他的宫中就开了七个馆,每个馆里拥有百十个美艳的女子,桓公左拥右抱流连其中,情不自禁叹道:知我者,仲父也!
第四,顺从桓公的意志。在重大军事、外交决策上管仲始终以桓公的意志为最高准则,虽细节处不无建言谏诤,但总体把握在遵从齐桓公旨意的大原则下行事。特别是在“人”这个极其敏感的问题上,一般情况下,管仲一门心思低头做自己分内的事,谨慎流露他的好恶亲疏。易牙、竖刁、卫开方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三个人各怀鬼胎又都以各自的讨巧方式获取了齐桓公的宠信,管仲并没有因此去跟这伙人直面相争,也没有在桓公面前去揭穿、诋毁或试图排斥掉他们。君王喜欢,你不知趣地去鼓动将之撵走,一则让桓公割爱,主子心底殊非所愿,二则无端树敌,给自己反找来麻烦,既然桓公乐于食易牙所烹、喜竖刁之忠、信开方之诚,无碍大事,任君随心所欲去好了。
管仲正是在准确把握齐桓公江山美人要兼得的特殊秉性的基础上,投其所好,纵其所欲,顺其所为,从而给自己在君主心目中打下牢固的信任基础,同时也为自己政治上的有所作为赢得了一个自由宽松的活动空间。
六
公元前645年,管仲走了。临死前需要交待的都给主子交待了,该提醒的也都一一提醒过了,完全是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完成了千古贤臣的自我描绘后,溘然长逝。
历史如其所料,在管仲的身后一次次推波助澜地颂扬着他的贤能和美名,不断彰显着他的难以企及。同时仿佛冥冥中蓄意巧设,易牙、竖刁等作乱让春秋一霸的齐桓公困饿死于宫中,“五公子皆求立”,桓公的五个儿子都想接大位,公子无诡胜出,太子昭逃到宋国,此后近百年间祸起萧墙、骨肉相残,齐国的国力与威望一落千丈,而坟墓里的管仲却如同一座巍然耸立的大山,愈加令人敬仰。
孰料,正在人们交口称赞的时候,管仲死后约一百年,鲁国出现了个孔老二,别出心裁地发出了不和谐音:“管仲之器小哉!”不愧是圣人,抓住了软肋,一刀刺到了命门上。为什么孔老夫子说管仲玩的是小儿科而终究谈不上是大气之人呢?对于聪明人,这不难猜想,一是管仲有条件帮助齐桓公一统天下,而没有胆略与胸怀去做,仅仅满足于区区齐国的小富即安和在诸侯间的话语权。二是管仲不讲大义,唯利是图,过于功利主义,缺乏精神层面上更高的追求,境界明显太低。三是管仲过于追求个人享受,生活奢侈,不知俭朴,“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四是即使齐桓公不想称王统一,完全可以借你们的威望和力量,帮助周王室实现复兴嘛,管仲你竟不为。管仲一生恐怕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曾有,“尊王”也只是为了“攘夷”的目的,而孔子一生孜孜以求的正是恢复周礼。
后人有将管仲归之于法家,其实管仲什么家都不是,勉强要给其安一个家的话,只能称作“实用家”。管仲是典型的实用主义政治家,什么理论、学说、思想,在管仲这里都绝不会教条地照搬或者生硬地套用,——历史上许多失败的改良者其败因均在拿一种理论当做灵丹妙药。管仲因人而异、因事而变、见机行事,以达目的为总原则,他从不会为了所谓的“主义”而横刀齐砍,牺牲既得利益。他留下的一部《管子》,几乎全部是在教你怎么做而非教你怎么想和怎么说。诸葛孔明以管仲为师,不是欣赏他的学说如何高深而是叹服他的手段何等高明。“夫凡人之有为也,非名之则利之也”,人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性,不为名即为利。在管仲的人生哲学里,目标一旦确定,可以声东击西,可以瞒天过海,可以偷梁换柱,可以阳奉阴违,可以卖友事敌,可以拉大旗作虎皮,你说是奸诈诡计,我认作机敏睿智。这就是管仲,一个精神层面与奸佞之徒几无二致,但执政实践中做得天衣无缝的大政客。
孔老夫子讲人可以饿死,但不能失节、失义、失礼,要力求做个信仰和精神上的完人。管仲不这样认为,管仲可以沾友便宜,可以临阵脱逃,还会叛主事仇,最终借圆滑世故成就治国牧民之大业。那我们不妨也实用一回、实事求是一回,纵观管夷吾的一生,我们甘愿送给他一顶“千古第一能人”的桂冠,但无法奉其“春秋第一贤相”的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