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梅
油坊庄村地处新密市东南丘陵地带,当地沟壑纵横,野生植物遍地,种植大杏有千年历史,昔以大杏、榨油而闻名,今以密香杏享誉省内外。全村三千多口人,五千多亩耕地,其中三千六百多亩杏林已成为当地村民支柱产业。
村里的农民企业家赵发群,原有自己的纺织厂,年收入数十万元,因人面善有涵养,在村里见了老少爷儿们、婶子大娘叫得亲,一些有见识的长辈商量,把发群“抬出来”当村干部。原因是,从杏花开到大杏熟,满打满算两个多月光景,麦收前大杏上市,如果村里没有好的“领头羊”,销售渠道不畅,金黄泛红的大杏,摘下来不过三五天,就会失去品相,来不及采摘的落地成泥,做了来年的肥料,这对农民无疑是重创。这年换届时,群众把发群推选为村支书,发群领头的杏加工厂也应运而生。因当地所产大杏肉多核小、甜香可口,遂将其命名为“密香杏”,作为品牌研发。村民们盼着杏熟时不出村庄,就能卖个好价钱。
密香杏加工厂建成后,生意一度被看好。村支书发群重实干,见外人常讷于言,但一肚子文化,引出话头后则滔滔不绝,引经据典,听得人一愣一愣的。为企业发展,他出面在方圆几十里招聘人才,硬是把晓华拉到了油坊庄,挑起了密香杏产品销售的重担。晓华,三十岁出头,人长得娇小精干,面如桃花,从城郊到油坊庄,晓华的梦想像长长的丝带,一直铺到油坊庄的土地上。每年杏花开时,我们一群人来到油坊庄,在村头迎接我们的都少不了晓华。
2013年3月中旬的一天,天朗气清,当晚一夜东风满树花。我一清早起来,就接到油坊庄村会计的电话:“姐你们快来咱村里看花吧,夜儿黑开得收拾不住了。”
那天站在高坡眺望,彩霞满天,花海忘我。我们来到“杏树王”下,见到了八十多岁的杨大爷。杨大爷想起去年杏熟前,省里来了媒体宣传,之后三天不到,他家的大杏高价售罄,老人家见我面熟,心里自然高兴,在繁花飘落的树下为我们放声高唱:“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好……”杨大爷本是信主的,那天老人家说:“俺高兴啊,去年俺一天卖了八千块!”
农民在土地上刨食,市场是晴雨表,掌握着他们的命运和生死。这一年,发群的加工厂接上了茬儿,农民吃了定心丸。
农副产品,重在深加工,附加值搞上去,经济效益事半功倍。发群雄心勃勃,为了不辜负村民的信任,他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群发”,即带领群众一起发。不久开发出杏仁油、杏仁片、杏仁粉、杏酱等系列产品。尤其是杏仁油的研发,还拿到了一项国家专利,因有抗癌功效,产品一直畅销。
晓华积极开拓市场,大部分时间以厂为家,尽管工资开得不高,但她觉得这是值得尝试的人生挑战,自然无怨无悔。在厂里资金最短缺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从朋友处借了20多万元,以解燃眉之急。
说到晓华,必须了解她的过去。她原是城郊远近闻名的英语教师,除了教学,还带学生补习,最负盛名时,由两位外籍教师为其做助教,找她补课的家长和学生络绎不绝,都觉得值。这一时期,是她人生最辉煌的时光。晓华到了出嫁的年龄,就嫁到了邻村,不久生了儿子,一家人幸福和美。之后丈夫到外地开拓事业办公司,她坚守在村里一边养孩子,一边教学。后来走进油坊庄的晓华,像灿若烟霞的杏花,在充满阳光的土地上倾情绽放。但是,晓华梦想的轨道,在时光的流失中渐渐改辙,并把她的人生甩到了八股道。先是丈夫有了外遇,当她得知内情时,丈夫已与对方有了女儿。两人的感情经过几年拉锯后最终分离,法院将独生子判给男方。之后,适逢新农村建设改造拆迁,家中房子拆迁所得补偿,双方谈妥分给晓华24万元,但当她去领取补偿款时,前夫已全部取走,而管账的是前夫的亲戚。
她悲愤之下,去找乡政府主管拆迁的领导讨说法,得到的回答是:“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找原夫的亲戚要欠款,人家躲着不露面。加上去年市场不景气,资金断链,企业处于半停产状态,她从朋友那里借来的20多万元如今沉底,一时打捞不上来,临近年关,她只得到了600元。
如今晓华成了个无家可归、一无所有,且背着20多万元债的小女人。今年杏花又要开了,美丽的风景无法化解晓华的阵痛,她夜夜失眠,动辄肝疼。
春节前两天,群发在电话那头说,去年厂里欠了全村几百户群众的钱,到年底没有一家来要账的,这是大家对我的信任。企业困难是暂时的,我已经铁了心,为了全村几百户群众,豁出自己的命也要让企业活起来。群发希望我想办法为晓华要回补偿款,最起码开导开导她。
晓华提着金色的小米来到我家。一进门勉强笑着说:“姐俺是来请您去庄上看杏花哩。”昔日妩媚喜悦的晓华,如今脸色灰暗,软塌塌坐在椅子里,恍惚无助。我既知内中缘由,也不忍心让她对我抱不切实际的期望,于是开门见山地说:“晓华,房子拆迁补偿款那事,姐姐可帮不了你。”
晓华说,我近来成了多余的人,也看不到出路,如果能要回补偿款,我就可以归还朋友,现在像有块儿大石板压在心上。
我不希望一时一事的困窘将她击倒,必须让她明白,人的脊梁骨不仅仅是用来支撑躯体的,还是我们强大的生命支撑。这世界上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劝她把自己所经受的一切,从即日起全部封存,包括失去的和欠人的,统统打包后封存到心里,盖上盖子,暂时不要掀开它。而后重新审视自己,最擅长什么,最愿意做什么,能做成什么,怎么去做,重新规划,重新开始。
“姐姐,那我儿子呢,15岁的儿子前不久打电话,说他爸爸要求他叫那阿姨妈妈,儿子可是我的呀。”晓华不甘地追问。
“你告诉孩子,请他听爸爸的话!”我硬着心劝她,“你要尽量调整好心态,因为你在生活面前的勇气,对孩子至关重要。”
晓华静静地听着,深深地呼吸,脸上渐渐有了些许舒展,她缓缓地说:“奇怪了——我现在觉得肝也不疼了,胸口也不堵了……”
我走到衣柜前,取出一件墨绿色的新大衣和一条从云南纳西族买回的彩色长披巾,送给她作新年礼物。晓华说要换上新衣、新围巾再出门。她穿戴好,站在穿衣镜前,从里到外像换了一个人,显得清新靓丽。
然而伤筋动骨的痛,使晓华备受煎熬。正月初六,她再次敲开我家的门,怯生生地说,您别吵我,我已经竭尽全力,才凑了5000元,给您去打点,帮我把补偿款要回来吧,我……
我无语地看着她的眼睛,最后,她的目光退却了。
“人在做,天在看。”
“该去的一定会去,该来的一定会来。”
我能说什么?我把上面的两句话写下来,希望她能参透一点生命的哲学而已。
第二次见面后,晓华最终从懦弱走向坚强。
3月初的一天晚上,已经深夜11点多,晓华给我发来了信息:姐姐,我今天太高兴了,有一个初中毕业生的母亲,从多方打听到我,要我给她孩子补课,今晚上了第一次课。还有拆迁补偿款的事,已向上级纪检部门反映,人家不仅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还当即打电话询问情况,我觉得我又有希望了——虽然夜很晚了,我还是想把好消息告诉您……
这确实是好消息。于是我不失时机地提醒她,你可以多收些学生,多些收入。她立即回复:不,我要保证质量!
读了晓华的微信,我心情复杂,也深感欣慰,待心情平复之后我回复她:太阳终会落在你最珍贵的梦上——晓华,加油!
3月中旬,发群的企业也柳暗花明,出现转机。他和省里一家出资方已经谈妥,后者希望油坊庄未来作为密香杏深加工基地,所有产品由他们推向全国市场。
近来,几场春雨,使油坊庄的杏花开得疯狂恣肆,烟波浩渺,继而雨过天晴,漫山遍野花海涌浪,把油坊庄的天空照得璀璨绚烂,让人如醉如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