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迷在郊外有一爿园子。他日出而往,日落而归。你看他栽种在郁金香丛中,而且在“孤独”[10]面前生根了。他瞪大眼睛望着这朵花,他搓着手,弯着腰,更仔细地加以端详。他觉得这朵花从来没有这么艳丽,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离开“孤独”去观赏“东方”,又离开“东方”去观赏“寡妇”,随后他又去欣赏“金线球”,他又回到“孤独”旁边。他在那里踯躅,在那儿疲倦,在那儿坐下,在那儿乐而忘返:因为这朵花色调细腻,有一圈镶边,萼片清晰,油光闪闪,而且花萼瑰丽。他鉴赏着,赞叹着。他并不因此赞美上帝和大自然,他的眼睛看不见那朵郁金香的鳞茎以外的东西。这朵花你出一千埃居[11]他也不愿割爱。可是郁金香一旦不再时髦,一旦香石竹取而代之,他愿意把这朵花白白送人,分文不取。他有灵魂,有信仰,有宗教,是一个理智的人,然而他却这样折腾自己。他回家时精疲力竭,饥肠辘辘,但是对度过的这一天心满意足:他赏玩过郁金香了。
你去同另一位先生说今年五谷丰登、葡萄增产吧。在他面前,请你免开尊口,他会充耳不闻的:他是水果迷。你去同他谈无花果和甜瓜吧,你说今年梨树被果实压断了树枝,说桃树果实累累吧,他会不理不睬,好像压根儿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心里只有李子树。你甚至甭想同他谈论你的李子树:他只对一种李子树有感情,其他品种只能引起他的讪笑,只能引起他的嘲弄。他把你带到树下,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颗精美的李子。他把果子掰成两半,给你一半,自己一半。“多甜!”他说,“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妙不可言?这种李子你在别处是找不到的。”讲这番话的时候,他鼻孔翕动着,虽然极力显得谦虚,也无法掩饰他内心的喜悦和骄傲。啊,的确,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呀!一个多么应该受到赞美的人呀!一个几个世纪内有口皆碑的人物呀!趁他健在,让我好好看看他的体貌和面容吧!让我一睹他的丰采吧!他在世人当中是这种李子的唯一的拥有者!
迪菲勒以一只鸟起家,繁衍到现在的一千只:他的住宅不仅没有因此变得欢乐,反而臭气熏天!院子、厅堂、楼梯、门廊、卧房、工作室,到处挂满鸟笼,人们听见的不再是鸟的鸣啭,而是一片嘈杂,萧瑟的秋风和大汛期的河流也不会发出这样刺耳、这样尖锐的响声,只有躲进房间里才能交谈。就像在有些人家里,必须等到狗吠停止,客人才能开始寒暄。对于迪菲勒,这不再是愉快的消遣,而是辛苦的操劳,而且他一个人已经穷于应付。他把时光——这一去不返的时光,用来撒谷粒、清除鸟粪。他还雇了一个人帮忙,其职责只是教金丝雀跟着竖笛唱歌和照顾它们孵窝。的确,有得必有失,他没有为他的孩子延聘教师以使他们受教育。傍晚,他被自己的快乐弄得疲倦了,躲进自己的房间。但在他的鸟儿休息之前,在这个小小的家族停止歌唱之前,他实在无法得到片刻的休息。然而,他之所以爱这些鸟儿,正是因为它们有美妙的歌喉。即使在梦中,他同他的鸟儿也休戚与共,他本人也变成鸟,头上顶着冠毛,背上生了翅膀,其声啾啾,择枝而栖,他梦见自己换毛或者孵窝哩。
心不在焉的人
梅纳尔克走下楼梯,开门准备外出,可是他又把门关上了,他发现自己还戴着睡帽,再看看,他又发现胡子只刮了半边,剑佩在右边,长袜翻转在鞋后跟上,衬衣飘在紧身长裤外面。如果他在广场上行走,他突然会感到胸部或面孔受到猛烈的打击。他懵懵懂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一直到睁开眼睛他才恍然大悟,他迎面撞着一根车辕或者前方一个工人肩上的木板。一天,有人看见他同一个盲人撞了个正着,结果两人都仰天倒在地上。他几次在街道上同亲王们相遇,但直到亲王走到身边他才突然发现,赶忙闪身让在墙根前。他翻箱倒柜寻找东西,他乱嚷乱叫,他大发雷霆,他把仆人逐个唤来,骂他们把什么都弄丢了,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其实,他要找的手套就戴在他手上,就像那戴着面纱找面纱的女人。他进入国王的寝宫,在一座吊灯下走过时他的假发被钩住悬在半空中飞,所有的侍臣都抬头望着假发,哄然大笑,梅纳尔克也望着,并且比别人笑得更响。他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看谁裸露着耳朵,看谁没有戴假发。要是他走在街上,他会突然认为自己迷了路。他心情紧张,赶紧问行人他在什么地方。而别人回答的正是他所住的那条街的名字。有时他进入自己家门,但马上又退出来,以为进错了门。他从法院出来,看见台阶上停着一辆四轮马车,以为自己的马车在等他,便坐了上去。马夫扬鞭赶马,以为送自己的主人回家。到了,梅纳尔克冲出车门,走过院子,登上楼梯,穿过候见厅、卧室,直入工作室,一切对他都是熟悉的,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他坐下来,他休息,俨然在自己家里。主人回来了,梅纳尔克起身迎接他。梅纳尔克彬彬有礼,请来人坐下,以为在尽屋主之谊。梅纳尔克或侃侃而谈,或沉思默想,然后又继续高谈阔论。主人心中烦躁,不胜惊异。梅纳尔克也暗暗吃惊,但他不露声色,他面前是一个不知趣的人,一个无所事事的人,这人迟早要离去的。抱着这个希望,梅纳尔克耐着性子,一到天黑,他才恍然大悟……
还有一次,他在教堂门口把一个盲人当作柱子,并且把盲人手中的木钵当作圣水盆。他把手浸在钵里,然后把手举到额上,但这时他听见柱子开腔了,而且对他念了一段祝祷。他进入殿内,以为找到一张空跪椅[12],他将自己笨重的身体扑了上去,那玩意儿弯曲了,坍塌了,而且挣扎着想叫喊。梅纳尔克发现自己双膝跪在一名身材很矮小的男人的腿上,自己的胸脯贴着他的背脊,自己的两臂搭在他肩上,手捂着他的鼻子和嘴;梅纳尔克狼狈不堪,赶紧站起来,另外找地方下跪。为了祈祷,他想从口袋里把经书掏出来,结果掏出来的是一只拖鞋。原来他把拖鞋当成经书,揣在口袋里从家中带出来了。他还没有走出教堂,一个穿号衣的仆人就追了上来,笑着问他是否拿了主教老爷的拖鞋。梅纳尔克给他看自己那只拖鞋,并且说:“我只有这一只。”可是他接着在身上摸了摸,结果又掏出主教的那只鞋。原来梅纳尔克刚才去探望生病的主教,主教躺在火炉旁边。告辞之前,梅纳尔克把这只拖鞋当成自己掉在地上的手套拾了起来。
假虔诚
对于某些人,特别对妇女,虔诚是一种嗜好,是暮年的偏爱,或是必须追求的时髦。过去,她用赌博、看戏、音乐会、化装舞会或听动听的布道打发日子,星期一到伊斯梅内家输钱,星期二到克利梅内家消磨时间,星期三到塞利梅家风流。
她们预先知道明天和后天有什么娱乐,她们同时享受现时的欢乐和注定要到来的欢乐。她们希望能够把这些乐趣集中到一天享用,这就是唯一使她们操心和使她们魂不守舍的事情,如果她们偶尔到歌剧院看看戏,她们在那儿会后悔错过了喜剧。现在她们变了,她们对苦修和避省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她们不再睁开那一双生来用于看东西的眼睛,她们将各种感官搁置不用,而且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们从此沉默寡言。她们还会思考,自视颇高,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在她们之间,有一种修身养性的竞赛,而这种竞争中包含几分嫉妒,她们希望在新生活方式中领先,就像她们在旧生活方式中不甘落后一样。她们这种变化,是出于策略的考虑或者因为烦腻。她们过去由于放荡、纵欲和闲散而堕入地狱,今天她们以傲慢和嫉妒做同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