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我,“那你呢,为什么叫个女生的名字?大名夏茵丹,小名千千,怎么听怎么像个女生。”
我想了一会儿说,“呃……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妈妈本想要个女儿的,也或许我本来就是个计划外的。”
我们从名字聊到各方各面,他还教我怎么捉青蛙、掏鸟蛋,告诉我各种各样的昆虫名字,说什么能让蜗牛从壳里探出头来,玉米秆的哪部分可以当作甘蔗来吃,总之在我眼里他就是个无所不知的小伙伴。
他也会问我一些问题,比如城里人住的高楼是怎么建起来的?四个轱辘的小车有没有他家新买的拖拉机跑得快?城里的女生都是什么样子的?等等。
当时为了让他也崇拜我,就说了一些欺骗的话。我告诉他城里的高楼都是金子垒起来的,里面还会刷上一层奶油,饿了就可以舔一舔;小汽车是可以变形的,就像铁胆火车侠一样;女生都像天上的仙女一样,穿着会飘起来的丝绸衣服……
小石头听着不自觉地张大了嘴,鼻涕冒着泡随风飘荡,然后呆呆地说:“那我以后就买四个轮的小车,娶穿着仙女衣服的姑娘。”
◇2.
在老家,人们结婚非常早。我刚上大学那年,国庆节放假回老家,正好赶上石头的婚礼,那场面也是把我吓了一跳。宴席上摆了上百桌,院子里摆不下都摆到外面,桌子上好烟好酒,大鱼大肉,不断有人偷偷地拿盒烟装到自己的口袋里。
石头一脸憨笑地忙东忙西,在厨房和餐桌之间不停穿梭,欢乐之情溢于言表。他大老远看见我,向我挥挥手,又指指院内的一群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意思大概是人太多,没有办法照顾到我,让我见谅。
我也摆摆手,让他继续忙,他应该是看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又笑呵呵地招呼亲戚去了。
我问坐在一旁的人:“石头不用上学吗?这么早就结婚。”
他们笑着告诉我,“村子里不比外面,很多人都不怎么上学的,小石头初中都没念完就不上学了,和他爸爸在山上开了煤场,一下就发了。你看这排场,能嫁给小石头,是很多人都羡慕不来的。”
我被安排到一个比较靠中间的桌子,菜还没上齐就有人争抢着吃起来,我静静地坐在一角,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等新娘子出来,所有人都嘴里含着饭菜大声叫起来。
确实,我也被新娘的相貌气质深深地打动了:皮肤白皙,举止优雅,眉眼成书,明显和石头不是一个水平段。俩人站在一起,新娘还整整比小石头高出一头,小石头一会儿看看身边的媳妇,一会儿看看下面的亲戚朋友,然后一个劲儿地傻笑。
旁边有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说:“石头也是命好,讨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有人说:“听说还是市里的大学生。”
又有人说:“还不是看上了他的钱呗。”
新娘站在台上满目柔光,微笑着向来客敬酒,几杯下肚后脸上微微泛出粉色,举手投足还是如诗如画,温柔大方,但我从她的笑容中看到一丝牵强,或许是错觉。
◇3.
准备回家的前一天,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到家里来找我,说结婚那天没有顾得上招待我,无论如何也要我再去家里吃一顿,饭菜都准备好了。
还没等我答应就拽着我跑出了院子,直奔他家。
刚进屋石头就向我介绍,“我老婆,前几天你见过了,叫她惠子就行了。”惠子笑着起身向我点了点头,赶忙跑去厨房拿碗筷去了。
吃饭的时候石头递给我烟,我摆摆手说我不会抽烟。石头听了就哈哈地笑起来,“是,是,不抽烟好。”说着不断有饭粒从嘴里喷出来,惠子看见皱了皱眉头,而石头没有发觉。
因为石头抽烟,惠子不停地咳嗽,石头见状赶紧掐了烟,关心地问她要不要紧,惠子摆摆手说没关系。后来我发现石头家的大书柜上摆满了书,有三毛、林徽因、仓央嘉措等等。
我好奇地问,“这些书都是你看的吗?”
石头笑着挠挠头,“这些都是惠子看的,我看不懂,嘿嘿。”
惠子说:“他大多时候都在煤场里,我自己无聊,就随便看一看。”
我随手拿起一本林徽因诗集,上面勾画得很满,很明显不是随便看一看的,这么说只是中国人惯有的谦虚而已。
石头说:“唉,真闹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看的东西,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依我看就是太闲了。”
我听了笑笑,然后把书还给惠子,她接过书放了回去,伴随着一声叹息,淡淡的。
或许每个人的一生本都是相同的,只是在通往终点的道路上走得时间长了,方向角度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偏差,恰恰是这些偏差,才让我们人生变得不同,有的人成为医生,有的人成为演员,有的人犯罪进了监狱,有的人成为了亿万富翁。
而在角度偏差的道路上,从来不止你一人,那条路上天气总是惊人的相似,年年月月日日,细致到每一分零三秒。雨水都奔波在路上,所有的都重叠,故事的开头不期而遇,故事的结尾天各一方。
◇4.
今年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小石头夫妻在一起生活三年后离婚了。六月份我回老家才见到石头,经过离婚的洗礼,面容憔悴了不少,见到我了还是嘿嘿地笑。
一起聊天的时候,我一直不敢谈到有关惠子的话题,他却突然问我,“夏,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说:“我啊,还早呢,少说三五年,多了就没准了。”
小石头说,你一定要幸福。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就对他说,你也不要太难过。
小石头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和我说:“惠子从前有男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当时他说想出国留学,惠子就一边上学一边在外面兼职给他挣钱,结果最后男友带着钱劈腿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才认识到她。我知道她是不喜欢我的,去年惠子哭着和我说她不爱我,想出国学习,我一直挽留,直到今年,我决定放她走了。”
石头说这话的时候,我看不到他的一丝悲伤,我问:“那孩子呢?”
石头说:“没孩子,惠子当时不想生,我就跑去医院,回来后骗我爹娘说是我有问题。”
我问:“那离婚呢?你爸妈没说什么吗?”
石头说:“怎么可能,当时我爹娘气炸了天,和惠子说你要是走就走,我们家的钱你一分也别想带走。惠子说是她对不起我,一分钱都不会拿。”
我听得出神,“然后呢,惠子就出国了?”
石头说:“惠子说她要先去挣钱,然后再出国,我不愿意,爹妈不肯给钱,就偷着把自己的车和房子卖了。村里地不值钱,总共卖了三十多万,全给她了。开始她不肯要,见我坚决,说只拿十万,以后一定会还给我的。”
我鼻子开始发酸,“十万也好,在国外的过渡期算是有着落了。”
石头笑笑,“那怎么行,一个姑娘自己在外面,手上没点钱受人欺负,我把剩下的二十多万存在银行卡里偷偷夹在她的书里了,等她走了我才发短信告诉她。”
我听完实在忍不住开始掉眼泪,“石头你是不是傻,那你现在怎么办?”
他说:“是我没能给她幸福,这些是我应该补偿给她的,我爹娘还没有消气,不肯让我回家,我现在就住在山上,离煤场也近,挺好的。”
◇5.
临走的那天晚上我拎着啤酒和鸡翅膀跑去山上看他,是自己搭的简易房,屋子里空空荡荡,让我吃惊的是里面竟然有不少书籍。
我问小石头,“你现在也开始看书了啊?”
小石头笑着挠挠头,“反正也看不太懂,就瞎看。”
喝着酒我就随便翻翻看,发现其中一页折着角,是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讶,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亮光。
书面上有两小块皱褶印记,我知道那一定是眼泪打在书上留下的痕迹。石头说,“还是你们这些文化人厉害,随便几句就说出自己想表达的,我要是也能这么会说,也许就能把惠子留住了。”
我想了想说:“或许吧,几率不大。”
他问:“为什么?”
我说:“你们本来就不是一条直线上的人,只是因为你们都走偏了才相互遇到,但人们总要走回自己原本的道路上,简单地说,你们互相都是错的人。”
石头说:“可我愿意跑去她的那条直线上啊。”
我说:“但人家已经走在你前面了啊,即使在一条线上她也不会看见你的,你现在应该好好和你爸妈谈谈,然后找到下一个幸福,能和你肩并肩的那个。”
小石头听完有些失望,猛地喝了几口酒,过了一会儿流着眼泪说:“我还是想等一等,如果她回头,应该可以看到我。”
◇6.
我们的起点是0°,
面对着面的不知所措。
然后我拼命把你旋转90°,
精美的侧脸眉眼纤长。
我们一起走过180°,
原来人们是可以肩并着肩地渐行渐远。
你曾和谁相交,又曾和谁走散,你曾和谁谈天说地,又曾和谁相顾无言,所有的错过,都是缘分被角度使了坏,就像所有的换季,都是温度被时间表了白。
所以总有一种暖暖的立春,结果是乍暖还寒的立春,所以总有一次淡淡的分别,结局是痛心疾首的分别。
你曾面临很多路,你曾选择最艰难,那一路风景独好,那一路满树花开,你可以看到她的影子,你就是无处藏身,哪怕风餐露宿,雨水做伴,唯独不愿背对背。那一份期待不多,春天凋零也无所谓,留你一笑挂在枝头就足够。
【我从不知道你醒来的模样】
两个人说好去远方的,一个转身绊倒在海岸,一个留在深秋里翻看,如果你已经踩到了来年的阳光,就请微笑着收拾行李,记得不要太大声,让我继续沉睡在雨季。
◇1.
当记忆与另一个事物挂钩,是件非常残暴的事情,比如一段熟悉的旋律,一个熟悉的场景,甚至一种熟悉的气味。
明明已经想不起,却又突然发生在你身边,瞬间被置身到当时的场景,就连情绪也难以逃脱,无论当时是开心还是难过。
记得有次我走在大街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整颗心都沉下去了,连脚步也迈不动,因为太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和自己有何关联。一个人站在道路的中央,身边人来人往,我好像把自己丢掉了。
我拼尽全力回味,后来终于想起来,是她头发的味道。大概是哪个女生从我身边经过,恰好和曾经的她用的是同一个牌子的洗发水。真的很好闻,我还以为自己忘掉了。
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家,那时候很怕雨天刮风打雷,每当遇到我就自己躲在床上,想让全世界都找不到自己。一个人,就会很安全。
直到现在,天一阴我就很少说话,嘴上说的少了,手上的文字就不免多了。或许记忆不会丢掉,只有想不起了。
有次阴天,我正坐在电脑前写东西,接到一条短信,是毛豆发来的。
上面写着:夏茵丹,我在网上看见你写的文章了,原来你是个码字的,加油。
◇2.
2015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南京,大雨,走出车站,街上的积水没过脚面,慌忙找了间旅店。
雨一直下到下午四五点,太阳在下山前又再次露面。走在湿漉漉的大街上,云彩透明,叶子反光,总感觉南方的城市要比北方更干净一些。
找了一家小餐厅,人很多,据当地人说这里很有名气,曾经有大明星来这里吃饭,也排了很久的队。
我是在这里遇到毛豆的,因为店里人太多了,而我俩都是一个人,就坐在一张桌子。我之所以叫他毛豆,是因为他真的很能吃毛豆,我觉得他的嘴可以不叫嘴,叫毛豆剥离器更合适,满满的一大盆,十分钟就已经见底了。
他见我看得有些吃惊,嘿嘿地说,啊,吃毛豆嘛,又不用怎么嚼,让你见笑了。
他一开口说话,是东北味。我在大学里认识了很多东北的朋友,因此对东北人有特殊的好感。
我问,东北人?
他说,是,辽宁的。
然后他问我,你也是东北的吗?
我挥挥手说,不是的,不过我也是北方人。
他继续问,哦,那你来这里做什么,旅游,还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说,我就是出来转一转,你呢?
他沉默了下说,我来参加女朋友的婚礼。
我听了一惊。他又赶紧更正说,啊,不对,是前女友,说错了,哈哈哈。
吃饭的时候他问,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我点点头,是家旅店,离这里不远。
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下大雨,我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如果你不嫌我麻烦,能不能带我过去,就当做个伴,这顿饭我来请。
东北人爱交朋友,是真的。
晚上我正在自己屋子里写东西,毛豆拎着几件衣服跑来敲我的门。
他把衣服贴到身上问我,夏茵丹,你年轻些,以你的眼光,你说我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应该配着纯色的领带还是带条纹的呢?
我说,你为什么不在家就选好,带这么多衣服不累吗?
毛豆嘿嘿一笑说,不累,我怕出问题,就多带了几身。
我低头看了一眼,几件西服,平整得没有一点皱褶,几条领带也都是卷好的,整整齐齐地放在箱子里。
一个人如此小心翼翼,一定是有问题的。
其实无论穿哪身,毛豆都很帅气。很多人在问别人意见时,心里大多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希望得到一个肯定。
我随手指了一件说,感觉这件不错。
毛豆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后来我俩坐着聊天,他说结婚的女生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
我问他,从辽宁跑到南京,这么远,就为参加前任的婚礼吗?
他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过了一会儿问我,如果你曾经的她结婚,你会去吗?
我说,应该不去,我还是挺小心眼的。
他接着问,连看一眼的机会也不要吗?
我想了想,依旧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