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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色佣兵团(卷一):黑色佣兵团(2)

在我印象中,这是最可怕的暴动。我们为镇压乱民损失了近百名兄弟,任何一个都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叹息区的街巷被尸体覆盖。老鼠变得硕大痴肥。秃鹫和乌鸦从郊野云集而来,几乎遮天蔽日。

团长命令所有人进驻营堡。“随他们去吧,”团长说,“咱们已经尽到了职责。”他的脾气变得阴郁烦躁,“契约可没要求咱们杀身成仁。”

有人讲了句俏皮话,说我们是被自己人捅了刀子。

“没准市政官就是这么打算的。”

绿玉城磨灭了我们的士气,但最灰心丧气的还要数团长。他为佣兵团的损失倍感自责,甚至想撂挑子不干了。

暴民沦落成一股满腹怨念、沉闷散漫的势力,勉强起到保持骚乱的作用,不许任何人灭火或是维护治安。除此以外,暴民只是在城中游荡。叛乱部队接收了其他部队的逃兵,规模越发庞大,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谋杀和掠夺。

第三天夜里,我脑子进了水,居然自告奋勇担任哨兵,在特里詹城墙上站岗,面对漫天冰冷挑剔的星辰。城中静得出奇。我若不是累得精疲力竭,恐怕会更加焦虑。但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不让自己睡着。

咚咚从我身边走过,“你在外面干吗呢,碎嘴?”

“替人站岗。”

“看你那脸色,就跟土埋半截了似的。快去歇会儿。”

“你也好不到哪儿去,矮冬瓜。”

他耸耸肩,“慈悲怎么样?”

“还没脱离危险。”说实话我对他不抱希望,“你知道那边的情况吗?”我抬手指去。一声凄厉惨叫在远方回荡。它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与这些天来不绝于耳的惨叫不同。那些声音充满痛苦、愤怒和恐惧,而这一声则散发着更加阴暗的气氛。

咚咚说起话来跟他兄弟独眼一样吞吞吐吐。只要是你不了解的情况,他们就觉得是个值得保守的秘密。这帮法师!“据说叛军在亡魂山上发死人财时,打破了邪兽墓上的封印。”

“啊?那些东西跑出来了?”

“市政官是这么说的。团长可没当真。”

我也不以为然,但咚咚面色凝重,“它们似乎很强。当年在城里找了不少麻烦。”

“应该把它们拉进队伍。”法师的语气透出一丝哀伤。他和独眼已经在佣兵团服役多时,见证了近年来的衰败。

“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绿玉城?”

法师耸耸肩,“歇会儿去吧,碎嘴。别把自己累死。到头来不会有什么差别。”他说着缓步走远,瞧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扬了扬眉。他已经走下城墙。我转回身望向火光星辰,倾听令人提心吊胆的宁静。我的眼皮开始打架,视线模糊不清。咚咚说得对,我需要睡眠。

又是一声凄厉诡异的叫喊从黑暗中传来。这次显得更近。

“起来,碎嘴,”副团长讲话从不客气,“团长让你到军官食堂去。”

我呻吟。我咒骂。我威胁说要犯下重度伤害罪。他咧嘴一笑,捏住我胳膊肘的麻筋,把我整个人掼在地上。“我醒了,”我嘟囔着开始摸索自己的靴子,“他有什么事?”

可副团长没了踪影。

“慈悲能撑过来吗,碎嘴?”团长问道。

“不太可能,但比这更大的奇迹我也见过。”

所有军官和队长都在。“你们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团长说,“前两天来的那伙人,是渡海而来的使者。他提出一项盟约,用北方的军事资源交换绿玉城的海军支持。在我听来合情合理。但市政官是个死脑筋。他至今还对猫眼石城的军事行动耿耿于怀。我建议他要灵活变通。就算这些北佬是恶人,那么同盟提案可以说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成为盟友总比当附庸国强。问题在于,如果使节继续施压,咱们该站在哪边?”

蜜糖说:“如果他让咱们跟这些北佬干仗,是不是应该拒绝?”

“也许吧。跟大巫师作对只有死路一条。”

“砰”的一声,食堂大门轰然敞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瘦小枯干,皮肤黝黑,还长着一个硕大无比的鹰钩鼻。团长跳起身,一磕脚后跟打了个立正,“市政官大人!”

来客抡起双拳,往桌面上狠狠一捶,“你居然命令佣兵团撤回营堡。我付钱可不是让你们像落水狗似地藏起来!”

“你付钱也不是让我们当烈士,”团长用他那种跟傻瓜蛋讲道理的口气说,“我们是保镖,不是保安团。维持治安是城邦卫戍部队的工作。”

市政官跟所有人一样精疲力竭、担惊受怕、心烦意乱,几乎要精神崩溃了。

“理智点吧,”团长建议道,“绿玉城的局面已经无可挽回了。混乱统治了街市。任何恢复秩序的企图都是徒劳。治病等于害人。”

这话说得好。我已经开始痛恨绿玉城了。

市政官一下子泄了气,“还有邪兽的事,在城里肆虐。还有北方来的秃鹫,他们的船正在岛屿外面等着呢。”

正犯迷糊的咚咚忽然惊醒过来,“在岛屿外面,你是说?”

“等着我去求他。”

“有意思。”小个子法师重又打起瞌睡来。

团长和市政官围绕我们的契约条款吵个没完。我找来合约副本。市政官试图用“对,但是”之类的说辞扩展条约内容。显然,如果使节开始施压,市政官就准备跟他干一架。

老艾打起鼾来。团长把我们轰走,继续跟雇主争执不休。

七小时,应该勉强算是睡饱了一觉吧。我被咚咚叫醒时,没有把他掐死,只不过抱怨连天乱发脾气,直到他威胁说要把我变成一头在黎明门乱叫的驴子。等我穿好衣服,跟法师找到另外十几个人,这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们打算干什么。

“我们准备去看一眼坟墓。”咚咚说。

“啥?”有时候刚起床时,我的脑子不太灵光。

“我们准备去亡魂山,亲眼瞅瞅那座邪兽墓。”

“你们先给我等会儿……”

“孬种?我早觉得你像,碎嘴。”

“你在说什么鬼话。”

“别担心。有三位顶尖法师陪你,什么都不干专门看护你这条小命。独眼本来也想去,但团长让他在家留守。”

“我干吗要去调查这件事?”

“好弄清吸血鬼的流言是不是真的,有可能是那艘怪船玩的花招。”

“真要是那样,这花招倒不坏,跟真的一样。也许咱们应该再仔细想想。”邪兽带来的恐慌完成了任何部队都无法完成的任务:它平息了暴乱。

咚咚点点头,用手指轻敲赖以得名的小鼓。我梳理着思路。要说承认自个儿的缺点,咚咚还不如他兄弟强。

这座城市安静得像座古战场。像战场一样充满臭气、苍蝇、食腐鸟和死尸。只有靴子踩踏地面的声音在四周回荡,一只可怜兮兮的狗守在倒下的主人身边,发出凄凉哀号。

“秩序的代价。”我嘟囔道。我想把狗撵走,但它就是不动。

“混乱的成本,”咚咚敲着小鼓反驳道,“这可不是一码事,碎嘴。”

亡魂山比营堡所在的高地还高。从安置富豪陵寝的上层围场,我可以看到那艘北方来的大船。

“就趴在那儿等着,”咚咚说,“跟市政官说的一样。”

“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进驻?谁挡得住他们?”咚咚耸了耸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们来到那座在流言和传说中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的陵寝。它显得极为苍老,绝对挨过雷劈,还有被工具挖凿留下的痕迹。一扇厚重橡木门被炸裂,方圆十几码内到处都是木屑碎片。

地精、咚咚和沉默把头凑在一起。有人开了句玩笑,说他们好像共用一颗脑袋。地精和沉默守在门洞两侧几步远的地方,咚咚则正对大门。咚咚像头准备冲锋的公牛一样来回转磨,最终找好位置,矮身蹲伏,双臂胡乱挥舞,好似在模仿武术大师。

“你们这帮蠢货怎么不把门打开?”他低声喝道,“白痴。我带来的全是白痴。”小鼓发出咚咚声响,“只会傻站着挖鼻屎。”

两个伙计走上前去,抓住符文木门用力拖拉。大门扭曲严重,无法完全打开。咚咚敲打手鼓,恶狠狠地厉声吼叫,猛地跳入墓穴。地精也紧随其后蹿了进去。沉默悄无声息地快步上前。

咚咚在里面尖声细嗓地叫了一声,随即开始打喷嚏。他跌跌撞撞跑出陵墓,眼泪直往下流,用手掌根使劲揉鼻子,乌黑肤色泛着铁青,说起话来像患了重感冒,“不是花招。”

“什么意思?”我问道。

他用大拇指比了比陵墓。地精和沉默还在里面,他们也开始打喷嚏。

我凑到门口,往里面瞥了一眼,看得并不真切,只见空中尘灰密布,在阳光下飘舞。我走进去,让眼睛逐渐适应。

到处都是成堆成垛的骨头,似乎被某个变态拾掇得整整齐齐。它们样子很怪,虽说与人类骨骼类似,但以我作为医师的眼光判断,身体各部分都很诡异。这里最初恐怕足有五十具尸体。他们当年真把这些怪物封印了起来。肯定是邪兽。

墓穴中还有几具新鲜尸首,我在开始打喷嚏前,数出七个刚死的士兵。看他们的服色,隶属于一支叛乱部队。

我把一具尸体拖到外面,松开手扔在地上,踉跄着跑开几步,开始大声作呕。等到缓过劲来,我才转回身开始检查那件战利品。

其他人围在我身边,一个个脸色发绿。“幻影可干不出这种事。”地精说。咚咚点点头。他比其他人更加心惊胆战。我甚至觉得眼前这一幕不该产生这么大影响。

沉默接着干活,用微风变出个活泼少女。她跑进陵墓大门,旋即又钻了出来,裙子上沾满尘土和死亡气息。

“你还好吧?”我问咚咚。

他看了我的急救包一眼,挥手把我赶开,“我没问题,只是想起点往事。”

我容他歇了一分钟,又继续追问道:“往事?”

“独眼和我还小的时候,被父母卖给恩·葛莫,成了他的学徒。那时,有个来自群山的信使死了,我看过他的尸首。”他说着单膝跪在死去的士兵身边,“伤口跟他完全一样。”

我心里发毛。人类绝不会像这样杀人,但从伤口判断,攻击精准有效,是心狠手辣的智慧生物留下的痕迹——这更加令人心悸。

我咽了口唾沫,跪下开始检查。沉默和地精快步走进坟墓。地精用双手捧着一个滴溜儿乱转的琥珀色光球。“没流血。”我说出观察结果。

“它把血吸干了。”咚咚说道。沉默又拖出一具尸体。“如果有时间还会吃掉内脏。”第二个人从喉咙到小腹开了个大口子,心肝不翼而飞。

沉默走回坟冢。地精冒了出来,他坐在一块碎碑上摇了摇头。“如何?”咚咚问道。

“绝对是真家伙。不是咱们那些怪朋友搞的障眼法。”他抬手一指,那艘北方黑船还在密密麻麻的渔船和商船之间游弋巡逻,“坟里封印了五十四个。它们彼此为食,最后就剩下那一个。”

咚咚猛地蹿起来,好像被扇了一巴掌。“怎么回事?”我问道。

“也就是说,那家伙是这群怪物里最狠辣、最狡猾、最残忍、最疯狂的。”

“吸血鬼,”我嘟囔道,“活到今天的吸血鬼。”

咚咚说:“严格说来不算吸血鬼。它们是豹人。白天用两条腿走路,夜里用四条腿奔跑的怪物。”

我听说过狼人、熊人,老家那座城邦周围的农民时常讲起类似传说,但豹人可是前所未闻。我把这话讲给咚咚。

“豹人来自遥远南方那些茂密丛林,”他把目光投向海面,“必须把它们活埋才能治住。”沉默又扯出一具尸体。

吃心饮血的豹人,古老黑暗的智慧,再加上千年的恨意和饥渴;噩梦所需的配料算是备齐了。“你能制服它吗?”

“恩·葛莫都办不到。而我永远不可能跟他相提并论。臭老头试图摧毁一头年轻雄性豹人时丢了一条胳膊一只脚。咱们城里这头是雌兽,都老成精了。怨毒、残忍、聪明。我们四个也许能抵挡一阵;想打败她,没门。”

“但既然你和独眼知道这件事……”

“不,”他浑身颤抖,小鼓被捏得吱吱作响,“我们办不到。”

混乱平息。绿玉城的街巷鸦雀无声,好似一座死城。就连叛军都藏了起来,只有在饥饿难耐时,才会去城市谷仓找食儿。

市政官想给团长加码,但团长不予理会。沉默、地精和独眼开始追踪邪兽。那东西依照纯粹的动物本能行动,满足千百年来的饥渴。各党各派纷纷跑到市政官跟前要求保护。

副团长又把我们召集到军官食堂。团长没有浪费时间。“伙计们,目前形势严峻。”他踱着步说,“绿玉城想换个市政官,所有党派都要求黑色佣兵团闪到一边去,别保护现任市政官了。”看样子,这个道德困局的赌注越来越高了。

“咱们不是英雄。”团长继续说,“咱们凶悍。咱们顽强。咱们努力遵守契约。但咱们不能为注定失败的任务白白送命。”

我表示反对,以传统的立场质疑他的言下之意。

“眼下的关键问题是佣兵团的存续,碎嘴。”

“咱们拿了金币,团长。关键问题是荣誉。四百多年来,黑色佣兵团从没违反过协约条款。看看《规约之书》是怎么说的。这本书是在千夫长之乱时期,由史官寇罗尔所著,当时佣兵团在为白骨执政官效力。”

“你自己看去吧,碎嘴。”

我心中不快,“我要以自由战士的身份,坚持自己的权利。”

“他有权发言。”副团长给我撑腰。他是个比我还固执的传统主义者。

“好吧,就让他说。咱们又不是一定要听。”

我复述了佣兵团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最终发觉我是在跟自己争论,其实心底下早动着背叛的念头。

“碎嘴?你讲完了吗?”

我咽了口唾沫,“找个合理的漏洞,我就听你们的。”

咚咚敲出两下嘲弄的鼓声。独眼咯咯笑道:“这活儿就交给地精办了,碎嘴。在干上皮条客这份体面营生之前,他是个律师。”

地精上了套,“我是律师?你才是律师,你妈也是……”

“够了!”团长使劲捶了下桌面,“咱们都搞懂碎嘴了。赶快解决,找条退路出来。”

其他人似乎都松了口气,甚至包括副团长。我作为史官的意见,比自己想象中还有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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