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过简单的早餐后,我就开始整理烧成一片余烬的柴火堆,这村落里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娘阿作嫂,从院子的小木门一路跑着进来,一路喊着:
“怎么啦?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我也是刚刚才听说的,哎!到底昨天夜里发生什么事了?”
阿作嫂眼中泛着泪光。
我小声道歉:“对不起!”
“还说什么对不起的,哪儿的话!倒是,小姐呀,警察那边怎么说呢?”
“说没关系!”
“啊!那就好了!”她一副打从心底开心的表情。
我找阿作嫂商量:因为昨晚让大家虚惊一场,应该用什么样的形式向村里人道谢,还有致歉呢?阿作嫂说,看来还是包钱好了,但她也告诉我,哪些人家是需要登门道谢的。
“不过,小姐,如果觉得一个人去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是不是应该自己一个人去,比较好呢?”
“你自己可以吗?那么,最好还是一个人去吧!”
“好,我自己去。”
然后,阿作嫂也留下来帮忙整理了一下烧过的柴火堆。
整理好之后,我向妈妈要了钱,用纸各自包好一张张的百元钞票,然后在上面写下致歉的字样。
首先,第一站来到村民办公室,由于村长藤田先生不在,所以我将纸包交给柜台的小姐,并道歉说: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很抱歉,以后我会小心的,请原谅我的不慎,并请你代我向村长先生致意。”
接着,我去了警防队长大内先生家。大内先生走出玄关看着我,不发一语,露出有点儿凄惨的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泫然欲泣。
“昨天晚上,非常抱歉!”
话一说完,我就急着告辞,路上不禁泪湿衣襟,脸也哭花了,不得已,只好回家一趟,在洗脸槽洗了把脸,重新上妆,准备出门,正在玄关穿鞋时,妈妈追了出来。
“你还要出去呀?”
“嗯!现在就要出门!”
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辛苦了!”妈妈平静地说道。
因为方才从妈妈深厚的母爱中得到坚强的力量,所以,这一次挨家挨户拜访时,我再没有掉眼泪了,很快便将所有的礼都送完。
接着,来到派出所所长家。所长不在,出来的人好像是儿媳妇,看着我,她反而先掉了泪。我又去警佐那里,二宫先生只是不断地说:“幸好!幸好!”大家都很亲切而善良。再绕去附近的邻居家,还是得到众人的同情与安慰。只有前面邻居西山家的媳妇,虽说是媳妇,也已是四十好几的伯母,着实挨了她一顿好骂。
“以后请小心点儿吧!我是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大户人家啦!不过,之前看着你们每天悠哉游哉地过日子,心里就挺担心,看起来,你们真的就像两个小孩在过家家的样子,要说一直没发生火灾,那才是奇事一桩呢!真的,请你们以后一定要小心啦!全是因为昨儿个晚上没有风,我们才会平安无事,你知道吗?如果风大点儿,就可能将全村都给烧了呢!”
想到昨天晚上,这西山家的媳妇,还有山下农家的中井先生等人,跑到村长先生和警佐二宫先生面前,拼命为我辩解:“这根本不算什么火灾啦!”他们不断护卫着我,可是一走到围墙外,就大声喊着:“浴室全给烧了啦!”“都是用炉火不小心啦!”他们全都是这样没心机的人。可是说实在的,我对西山媳妇的愤怒,才真正感觉有真实感,因为事实本来就是这样的。我一点儿也不恼恨西山先生的媳妇,虽然妈妈开玩笑地安慰说:“不过只是柴火着了火。”可是,如果昨天晚上的风真的很大,诚如西山先生媳妇所说,也许整个村庄都给烧光了呢!如果真的这样,我就算死了,也无法谢罪于万一呀!若自己死了,妈妈更不可能活着,而且还会污蔑了死去父亲的美名呢!虽然,现在我们已经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更不是什么贵族了,可是如果一定要死,最好还是死得轰轰烈烈比较好。像这种酿成火灾,才以死谢罪的丢脸事,也很不名誉吧!总之,我需要更谨慎小心点儿才行。
从第二天开始,我就很认真于厨事,山下农家的中井先生的女儿也经常来帮忙。我发现,自从自己演出失火的丑事后,好像体内流的血液也变得比较赤黑,之前,甚至有心地险恶的毒蛇盘住在胸口,而现在连血色也稍微有点儿改变,我终于变成一个充满野性、质朴的乡下女孩。奇怪的是,连和妈妈一起坐在走廊编织,我也开始觉得无聊、气闷,还不如走到田里拿起锄头铲土,感觉比较轻松、愉快。
所谓的“劳动筋骨”,像这样使用劳力的工作,对我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了。战争时,我也曾经被征召,连现在下田时穿的鞋子,也是当时军队配给的,这种做粗活穿的鞋子,当时根本是打自己出生以来,从没穿过的,没想到一穿之后,却发现出乎意料的舒服。穿着它,走在院子里,就像小鸟踩跳在地上一样轻盈,并很清楚地知道,我内心竟然高兴到微微有点儿痛楚,这是战争中唯一留下的记忆,想来战争真的是很无聊的一件事呀!
去年!什么也没有!
前年也什么都没有!
这之前,更是什么都没有!
如此有趣的诗刊载在战争结束后某一份报纸上。真的!现在回想起来,战争时确实曾经发生过各式各样的事,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我不喜欢追忆,也讨厌听闻任何有关战争的事,战争虽然造成那么多人死亡,却是陈腐且无聊的事,或许自己真的很“我行我素”吧?对我来说,战争唯一留下的只有被征召时,穿着这种干粗活的鞋子的回忆了,只有这一段回忆让人感觉战争没那么无聊。虽然战争是一段相当讨厌的回忆,可是身体却因此变得结实了,让今天的我即使饱受生活折磨,却也好像只是昔日生活的重现罢了,不再深以为苦。
当战况愈来愈吃紧时,穿着军服的男子来到西片町的家中,交给我征召的信,还有一张写着劳动排班表的纸张。看到排班表,我发现自己从第二天开始,必须每隔一天到立川的深山报到,不觉红了眼睛。
“不能找代理人吗?”
我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最后还啜泣起来。
那男人很坚定地回答:“军中决定要征用你,所以非得本人不可!”
我只好去了。
第二天下雨,我们在立川的山脚下排队,首先听长官的训词。
他以“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战争”这句话起头,接着说:
“战争一定会赢的!可是各位如果不能按军方的命令行事,一定会妨碍到作战,落得冲绳一样的结果,所以,希望你们一定要听命行事,因为将来这座山里也可能潜入间谍,所以请彼此多加注意,各位以后也像军人一样,会深入阵营工作,所以绝对不可将阵营的状况随意告诉他人,请特别注意小心。”
山上雨雾迷蒙,男女合计有五百名队员,冒雨站着聆听训示,队员中也有国民学校的男女学生,大家都冷得哭丧着脸,雨浸湿了我的雨衣,渗进上衣里,不久甚至浸湿了内衣。
这一天,整天都在扛流笼的网篮,在回程的电车里,我泪流不止。第二次以后,有时就做拉绳的工作,对我来说,这工作最有趣了。
第二次、第三次,以及之后每到山上时,小学男生们总直盯着我看。某一天,当我又在扛网篮时,两三个男学生和我擦身而过,然后我听见其中一个人小声说着:
“那家伙是不是间谍呀?”
害我吓了一大跳。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呢?”
我问旁边一起扛网篮的年轻女孩。
“因为你看起来很像外国人。”年轻女孩一脸认真地说道。
“你也觉得我是间谍吗?”
“不会!”这一次她带着些许笑容答道。
“我是日本人啦!”我也觉得自己的话好像很蠢又没品味,于是一个人窃笑了起来。
某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从一早就和男人们一起锯圆木,负责监视我们的年轻军官皱着眉,指着我说:
“喂!喂!你!就是你!过来一下!”
然后,他飞快走向松树林里,我的脑海中则充满了不安与恐怖的念头,默默跟在他身后,不久发现林子里堆满刚从制木厂运来的木板。军官在木头后站定,快速回头面向我。
“你每一次一定都很累吧!今天只要做一件事就好了,请你看守这些木材。”
说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笑。
“只要站在这儿吗?”
“这儿又凉快又安静,所以你也可以在木板上睡午觉,如果觉得很无聊的话,也许也可以读一读这个。”
说着,他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小小的文库本,好像很害羞,便扔在木板上。
“虽然只是这种书,不过请你也顺便看看吧!”
文库本上写着《三头马车》。
我捡起这本书说:“非常谢谢你。我们家也有人很喜欢书,不过现在去了南方!”
听我说完,对方好像会错意了,摇摇头说:
“啊!是吗?是你丈夫呀?去南方了吗?很辛苦喔!”
然后留下一句:“总之,今天你先在这儿看顾这些木材,便当我待会儿再帮你拿过来,所以好好休息一下吧!”
说完,快步回去了。
我坐在木板上,读起文库本,大概读到一半,那位军官就响着“喀!喀!喀!”的鞋音走了过来说:
“我帮你把便当拿来了,你一个人一定很无聊吧!”
说着,他将便当放在草原上,很快就回头走了。
我吃完便当,趴在木材上,躺着看书,等到整本书都看完后,不知不觉就开始睡起午觉。
等到醒来,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我突然觉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年轻军官,可是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我从木材堆上跳了下来,抚了抚睡得一团乱的头发,耳边又再次响起“喀!喀!喀!”的鞋音。
“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向军官处,掏出文库本,想说些道谢的话,却说不出口,便静静仰头看着军官的脸。当两人四目相对时,我不知不觉流出眼泪,哗啦啦不可收拾,然后发现,军官的眼中也闪着泪光。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分开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工作场上见到这位年轻的军官。那天虽然玩了一整天,可是之后还是得每隔一天到立川的山上做辛苦的工作。妈妈非常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却反而变得更健康,直到现在我还对这种粗活微微抱着自信,变成一个对农事不觉得特别辛苦的女孩。
有关战争的种种,我既不想谈也不想听,可是话虽如此,还是不知不觉道出自己“宝贵的经验谈”,在我的战争追忆中,如果还想回忆一下的话,应该只有这件事了,至于其他一切,就像这首诗中所写:
去年!什么也没有!
前年也什么都没有!
这之前,更是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最想说的事,也只有这一件事了,确实有点儿愚蠢可笑,战争留在我身上的记忆,竟然徒剩现在脚上穿的这双鞋了。
从脚下这双鞋,不觉间脱离主题,说了一些没用的话,可是对我来说,战争唯一留下的纪念品,就只有脚下的这双鞋。每天来到田里,心底深处有着微微的不安与焦躁,因为清楚可见的,母亲明显日复一日衰老的模样。
蛇蛋!
火灾!
从那时候开始,妈妈已显著有了病态,而我却反而渐渐出现粗鲁、下流的味道,好像不断从母亲身上吸取着元气,而变得愈来愈胖。
甚至连火灾时,妈妈也只是开玩笑地说:“不过只是柴火着了火。”她唯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对火灾的事就绝口不提了,好像在安慰我一般。可是,我相信当时妈妈内心里受到的震撼绝对比我强烈十倍以上,因为自从那场火灾过后,妈妈有时会半夜呻吟,而且在风大的夜晚,总是假装要上厕所,深夜时几度下床在家里到处巡视。然后,她的脸色也一直都不开朗,有时甚至难得看到她下床走动。之前,妈妈虽然也曾答应过要帮忙农事,可是,有一次请妈妈帮忙从井里用大水桶提了五六次水到田里,第二天她就腰酸背痛,甚至没办法起床,整天都躺在床上。因为发生这种事,所以她也好像对农事死了心一样,纵使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静静在一旁看我劳动罢了。
“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季死亡,这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今天妈妈也一直站在一旁看我忙农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正默默地给茄子浇水。啊!这么一说,倒想起,夏天到了!
“我好喜欢合欢花喔!可是这院子里却一株也没有!”妈妈又开口。
“这院里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冷淡的口气回答。
“我讨厌那种花。虽然夏天的花,我大部分都很喜欢,却独独嫌它太泼辣了!”
“我觉得玫瑰花比较漂亮!而且玫瑰花是一年四季都开花的,照你这么说起来,喜欢玫瑰花的人是不是得春天死一次、夏天死一次、秋天死一次、冬天再死一次,非得死个四次才行吗?”
两人相视而笑。
“要不要休息一下?”
妈妈一边笑,一边说:“今天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如果又是要说‘死’的事,我可是敬谢不敏喔!”
我跟在妈妈身后,并肩坐在瓜藤棚下,藤蔓上的花已经谢了,温煦的午后阳光穿过叶子,落在我俩的膝盖上,将膝盖染成绿意盎然的一片。
“其实之前就一直很想找你谈一谈,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得在两人心情都很好的时候再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很想找你说一说。来!请你也忍耐一下,听我说完,其实,直治他还活着!”
我全身都僵住了。
“五六天前,收到你和田舅舅寄来的信,以前在你舅舅公司工作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了,到你舅舅那儿拜访,东拉西扯一番后,那人突然提起和直治同一个部队,说直治很平安,而且也知道直治快退伍回家了。嗯,可是,还有一件不好的事,那人说,直治好像有很严重的毒瘾。”
“又来了?”
我好像吃了很苦的东西一样,嘴巴都歪了。直治高中时,模仿某些小说家的行为,染上了毒瘾,因此向毒贩借了一笔很可观的钱,妈妈为了还债,整整花了两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