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不过好像才刚开始染上的样子,若没办法戒掉,也不会允许他退伍,所以那个人说一定是医好了,部队才会放他回来。舅舅的信上说,虽然是戒了才会回来,可是有这种行为的人是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的。想要在现在如此混乱的东京工作,一般寻常人也都快疯了,更何况是这种曾经有毒瘾的半个病人呢?他一定会马上疯掉的,到时候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们就不知道了。所以,如果直治一回来,马上把他带回伊豆这山庄来,哪里也不许他去,最好在这里好好静养。这是第一点,然后,和子,舅舅还说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已经都没钱了,又碰上存款冻结[1]、财产税[2]等等,舅舅他要像以前一样送钱来给我们,好像已经不太可能,而且直治就要回来了,妈妈、直治与和子三个人要是再像以前一样轻松过日子,舅舅势必要为这些生活费辛苦奔波不可。所以,趁现在要我们决定一下,和子,你究竟是要嫁人,还是要找个东家工作去?舅舅信上是这么写的……”
“找东家的意思是……去当女佣?”
“不是啦!舅舅是说……哎呀!就是那个马场。”
说着,她举了某个大官的名字。
“他的意思是,如果是这个大官,与我们既有血缘,而且现在也正在找家庭老师,虽然话说是女佣,可是对和子来说,至少不会感觉那么难堪吧!”
“大概也没有其他的工作吧!”
“舅舅说,其他职业对和子来说,根本太勉强了。”
“为什么勉强?嗯!为什么会太勉强?”
虽然妈妈很落寞地笑着,却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我讨厌听这种话!”
我想自己是有点儿胡言乱语了,可是却停不了口。
“我……我……我这鞋子……这鞋子……”
我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不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而后抬起脸,用手背擦拭着眼泪,面对妈妈,心里想着:不可以!和子!不可以这样!可是话语却像毫无意识,且和肉体不相干般,滔滔不绝脱口而出。
“那时候……那时候妈妈不也说了吗?就是因为有和子在,就是因为和子陪着你,所以妈妈才会来伊豆的,你不是这么说过吗?不是说过,要不是和子在,你就会去死,不是吗?所以,所以就因为这样,所以和子才会哪里也不敢去的,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鞋子,就为了想种一些妈妈喜欢吃的蔬菜,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你是不是听到直治快回来了,突然觉得女儿很碍眼,所以才要我去做大官的下女,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虽然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就像是不相干、不受控制的生物般,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下来。
“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和服都变卖了,不就好了吗?把这间房子也给卖了,不就好了吗?还是有办法的,我也可以去应征村庄公所的女办事员嘛!如果公所不用我,再去做粗活嘛!穷没有关系呀,只要妈妈疼我,我会想一辈子留在妈妈的身边,可是没想到妈妈还是觉得直治比我可爱,我出去好了,我就出去好了!反正,我从以前就和直治个性不合,三个人要一起生活的话,对彼此都不好。这么久以来,我也和妈妈两人相依为命过来了,想来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以后就让直治陪着妈妈过,然后让直治孝顺你好了。我……我已经不行了,我已经不想过这种生活了,我出去,出去好了!今天马上就离开,现在就离开!”
我立即站了起来。
“和子!”
妈妈厉声叫道,然后用我从不曾见过的严厉表情,忽地站起身来,和我面面相对,身高感觉好像还比我高了些。
虽然我很想马上向妈妈道歉,可是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反而还冒出别的话来。
“你骗我,妈妈,你骗我,一直到直治回来之前,都一直在利用我,我只是妈妈的下女,等到没有用了,就要我滚去大官家里!”
忽然“哇”的一声,我站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真笨呀!”
妈妈低沉颤抖的声音里充满着愤怒。
我抬起头:“是啊,我笨嘛,我就是笨嘛,才会被你骗了!就是因为笨,才会碍了你的事,是不是我不在比较好?穷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相信爱,只相信妈妈的爱,就只凭着相信、知道妈妈的爱活过来的!”又是一串毫不理性的胡言乱语。
妈妈突然转过头去,哭了起来。我虽然想道歉,想抱住妈妈,请她原谅我,可是方才一直忙田里的事,手很脏,让我有点儿介意,嘴上却还是不可理喻地胡说着。
“反正没有我就好了,是吧?我现在就出去,我有地方可以去!”
我抛下这句话,就快步跑到浴室,一边啜泣着,一边把脸和手洗了洗,回到房间,想要换衣服,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而且欲罢不能愈哭愈大声。我只好跑上二楼,把自己抛在床上,棉被蒙头盖上,哭得呼天抢地,好像神志也有些不清楚起来,渐渐的我对某人涌现出一阵强烈的爱恋、孺慕之情,心里很想见他、很想听他的声音,无端的思念欲罢不能,两脚的掌心好像被针灸般灼烫,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快到傍晚时,妈妈静静地来到二楼客房,“啪”地一声打开灯,然后慢慢走向我的床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喊着:
“和子!”
“嗯!”
我坐起身来,两手拢了拢头发,看着母亲的脸,“扑哧”笑了出来。
妈妈也淡淡地微笑着,然后走到窗下的沙发里坐下来,把整个身体埋在沙发里。
“我呀!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话。妈妈刚刚写了回信给舅舅,告诉他,孩子的事就交给我自己处理吧!和子,把和服给卖了,将两个人的和服都给卖了,狠狠地花它一笔钱,过一过奢侈的生活吧!我已经不想再让你做田里的事了,去买贵一点的蔬菜,好不好?让你每天忙农事,真的太难为你了。”
事实上,每天下田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儿辛苦,刚刚那一场好像疯了一样的哭闹,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忙于农事的辛劳和悲伤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变得很不甘心、很烦躁吧!
我坐在床上,别过了脸,沉默不语。
“和子!”
“嗯!”
“你刚刚说,你也有可以去的地方,是哪里呀?”
我发现自己脸红了,红到耳根子。
“是细田先生吗?”
我静默不语。
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可以谈谈以前的事?”
“你说呀!”
我小声回答。
“你从山木家出来,回到西片町的家中时,妈妈本来打算不问你任何事的,只是说了一句话:‘你背叛了妈妈。’还记得吗?然后你就哭出来了。我知道不应该用‘背叛’这样过分的字眼,可是……”
可是,我当时听见妈妈这么说,不知怎么的,很感激,因此喜极而泣。
“妈妈那时说你背叛,并不是指离开山木家的事,是因为山木他说,其实是和子和细田正在恋爱,我当时说背叛是指这件事。那时听他这么说,真的连脸色都变了,因为细田先生在这之前,早已有了太太和小孩,不管你多么喜欢他,都是没办法的事呀!”
“说什么恋爱,简直太过分了!都是山木他自己胡思乱想的!”
“是吗?你该不会还忘怀不了细田先生吧?你说有地方可去,是指哪里?”
“不是细田那里!”
“是吗?那么,是哪里呢?”
“妈妈!前一阵子我仔细想了一想,人类和其他动物迥然不同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管是言语、智慧、思考、社会秩序等等,虽然或许有某种程度的差别,可是其他动物也都有,不是吗?或许他们也有信仰呢!人类虽然自诩是万物之灵,骄傲得很,可是好像与其他动物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不是吗?不过,只有一点,我不知道妈妈你知不知道,其他动物绝对没有,只有人类身上才有的是什么?我觉得是‘秘密’,你说对不对?”
妈妈微微红了脸,笑得很美。
“啊!和子的秘密如果能有好的结果,那就好了!妈妈每天早上都向爸爸祈求和子一定要幸福呢!”
我心里突然回想起,曾经和爸爸一块儿到“那须野”兜风,中途下了车,当时秋天原野的景致好美好美,遍地都是胡枝子花、女郎花等秋天的花草盛开着,而野葡萄的果实也很青绿呢!
然后和父亲在琵琶湖乘船,我把脚伸入水中,栖息在水草间的小鱼游到脚边,湖底清晰映照着我的脚影,我把脚前后用力摆荡着。这回忆虽然和现在这件事没有任何关联,却不知怎么突然出现眼前,并且很快消失不见。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妈妈的膝盖,终于可以开口道歉。
“妈妈,刚刚真的很对不起!”
想起来,那一天的阳光好像是我们幸福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光辉,不久之后,直治就从南方回来了,从此我们开始坠入真正的炼狱。
3
无论如何再也活不下去的孤独、寂寞,是否就是所谓的“不安”的情感?胸口满是凄风苦雨,然后随着快速移动的白云相继飘过夕阳染红的天空,我的心脏好像时而被揪紧,时而放松,脉搏时而停滞,呼吸变得稀薄,眼前一片黑,全身的力量瞬间从指尖流失,再也没办法继续编织了。
这一阵子一直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不管做什么,我都打不起劲来,显得意兴阑珊的。今天我将藤椅搬到客厅走廊上,突然很想将今年春天织到一半就丢开的毛衣继续织完。那是带着淡淡牡丹色泽的毛线,我想在里面加一点儿瓷蓝色,织成毛衣。而这淡牡丹色的毛线是从距今二十年前,当我还在读小学时,妈妈打给我的围巾上拆下来的毛线。那时候,当我将围巾的一端当成头巾戴在头上,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讨厌的小鬼。更因为围巾的颜色与其他同学的围巾颜色完全不同,所以我很讨厌它,讨厌得不得了。虽然关西的纳税大户[3]同学曾经用很成熟的语气赞美说:“好漂亮的围巾喔!”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丢脸,从同学说过这句话后,我就再也没围过这条围巾,将它永远打入冷宫。
今年春天突然产生了败部复活的念头,我便想把围巾给拆了,打成给自己穿的毛衣。可是再怎么说,我还是不太喜欢这种混浊的色彩,所以打了一半又丢开。今天也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找了出来,很想慢慢地继续打打看,不过在编织的时候,淡牡丹色的毛线与灰蒙蒙的雨空竟融合成一种无法形容的柔美色调,这是过去的我从来不知道的——衣服的色泽还要考虑与天空色调的协调性。
所谓的“协调”是一件很美很棒的事,带着一点儿惊讶与愕然的感觉。灰蒙蒙的雨空和淡牡丹色的毛线,两者的组合让彼此都不可思议地生动了起来。我手上拿着的毛线好像突然变得很温暖,而冷漠的雨空也忽地变得柔和,这使我想起莫奈[4]的画——《雾中的教堂》,手上的毛线,让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雅”,这真是高雅啊!
妈妈因为清楚知道,冬天的雪空与这淡牡丹色是很协调的美丽色彩,所以刻意选了给我,没想到我却愚蠢到不喜欢它,可是妈妈从来没逼迫她的孩子非得围它不可,反而听任我将它摆在一边、置之不理。而自己真正了解到这色彩之美,竟然是事隔二十年之久的现在。在这期间,妈妈从没说明过任何一句形容这色彩之美的话,总是假装不知道地静静等候着我的觉醒。在这一刻,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妈妈真是一位好母亲,同时也觉得这么好的母亲竟听任我和直治两人欺负她,让她烦恼,并打击她,现在甚至还要害死她。
我心中突然涌现出很恐怖、忧心的感觉,而就在不断、不断的胡思乱想中,我感觉前途无比可怕与险峻,也涌现出无论如何都再也活不下去的不安感。我的四肢骤然无力,只好将打毛线棒丢在膝盖上,大大叹了一口气,然后仰起脸,闭上眼睛,不觉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正靠在客厅一角的桌上看书,很奇怪地回应道:“什么事?”
我不知如何解释,只好更大声地回答:“玫瑰花终于开花了!妈,你知道吗?我现在才发现,终于开花了!”
那是客厅走廊前方的玫瑰花丛,是和田舅舅之前不知道从英国还是法国——记不清了——总之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玫瑰花,两三个月以前,舅舅将它移植到这山庄的庭院来。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发现终于开了一朵花,虽然之前已经发现玫瑰花开了,可是因为我害羞,只好把方才的叹息说成是刚刚发现玫瑰花开,故意装成大惊小怪的模样。这朵花是很深的紫红色,有一种孤芳自赏的傲气。
“我知道呀!”
妈妈静静地继续说:“对你来说,这种事好像很重要喔!”
“或许是吧!我这样,会很可怜吗?”
“不会呀!虽然之前说过,你也有可以去的地方,可是,看起来你是如此喜欢在厨房的柴火箱上贴雷诺阿[5]的画,喜欢做娃娃的手帕,也这么在意院子里的玫瑰花,听你形容它们的模样,简直好像在说人呢!”
“这是因为我没有孩子的缘故。”
我忽然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这种话来,可是说完好像松了口气,扯动着膝盖上的毛线。
“因为已经二十九岁了。”
曾经说过这句话的男人的声音,好像听电话般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我很不好意思,脸颊通红,几乎灼烧起来。
妈妈什么也没说,还是继续看着书,她从前一阵子开始就戴起了纱布口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最近总是很沉默。其实,妈妈之所以会戴起口罩来,也是因为听了直治的话,直治在十天以前,从南方岛上晒得一脸黝黑地回来了。
没有提到任何之前的事,在夏天的黄昏中,直治从里面的木门一路走进庭院来。
“哇!好惨呀,真没品味的房子,好像来来轩啊!干脆贴一张‘这里卖烧卖’的牌子吧!”
这就是隔了许久再见面时,直治对我的问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