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我和现在的我相较,不!根本无法比较!因为现在的我完全和从前的我不同,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凡事糊涂、悠哉度日的人。可是,实在是因为陆续出借给直治的钱已经累积成一笔庞大的金额,我也不得不担心起来,于是有天出门返家时,直接在银座换车,一个人去找位于京桥的公寓。
那时候上原先生正一个人在房里看报纸,他身穿条纹的和服,上面套着一件深蓝的碎白点花纹外套,不知道如何形容他的年纪,应该说年轻,还是上了年纪?而且,还是我过去从来没见过的怪异长相,所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奇怪的。
“我太太现在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品了。”
些微的鼻音,上原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看来是将我误认为他太太的朋友了,等到我说出自己是直治的姐姐时,他不禁笑了起来,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出去吧!”
话一说完,他已经披上了斗篷外套,并从鞋柜中取中一双新的木屐套在脚上,飞快地走向公寓大门的走廊。
外面正好是初冬的黄昏,风带着一点儿寒意,感觉好像是从腢田河吹来的河风。上原先生感觉好像抵着河风般,右肩微微上提,向筑地的方向默默走去,我小碎步快跑着,尾随在他身后。
进了东京剧场后面大楼的地下室,他为我拿了一个酒杯,并斟了一杯酒,我就着那个杯子喝了两杯,很奇怪的,没有一点儿异样。
上原先生喝着酒、抽着烟,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也很沉默,虽然这里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的地方,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安心,心情好得不得了。
“若只是喝喝酒就好了!”
“咦?”
“不,我是说你弟弟,要是转成酒瘾就好了。我以前也曾染上毒瘾,那种感觉好可怕啊!虽然和酒瘾差不多,可是如果染上的是酒瘾的话,很奇怪的,人们通常非常愿意原谅,所以你就把弟弟当作染上酒瘾吧!好不好?”
“我曾经看过人家喝醉酒的模样,那时刚好是新年,我正打算出门时,我们家司机的朋友坐在汽车司机座位的旁边,脸红得像个鬼一样,还大声打着鼾呢!我因为害怕,所以叫了起来,不过司机说,那人只是喝醉了酒,没办法,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人靠在他自己的肩头,慢慢扶下车,后来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那个人好像没骨头一样蜷缩成一团,嘴巴里不知道喃喃自语些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家喝醉酒的模样,还蛮好玩的。”
“我也会喝醉酒!”
“咦?可是,应该不一样吧!”
“像你,也会喝醉酒呀!”
“才不会呢!我看过人家喝醉酒的模样,那种样子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上原先生好像第一次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那么,你弟弟搞不好也只是喝醉酒罢了!总之,把他当成喝醉酒好了,回去吧!时间太晚,可能不太方便,不是吗?”
“不会,没有关系的。”
“喔,不,其实是我不能再留下来了。结账吧!”
“会不会很贵,如果还不太贵的话,我身上有钱。”
“这样吗?那么,就让你结账吧!”
“钱不知道会不会不够啊!”
我看着皮包,告诉上原先生里头的钱数。
“带这么多钱,那还可以喝上两三家呢!真是爱说笑!”
上原先生皱着眉说道,然后笑了起来。
“要不要再上哪里去喝一杯?”听我问完,他却很正经地摇一摇头。
“不,已经喝够了。我帮你拦一部出租车,快回去吧!”
我们从地下室阴暗的楼梯,拾级而上,比我早一步的上原先生走到楼梯中段时,突然很快回过头来,飞快地在我嘴上亲了一下,我的双唇紧闭着,接受了他的吻。
其实也说不上特别喜欢上原先生,可是从这时候开始,我的心中有了“秘密”。当上原先生“喀、喀、喀”爬上楼梯,我也带着很奇异、透明的心情,慢慢地上了楼,一走到外面,清爽的河风拂面吹过,感觉舒服极了。
接着,上原先生就帮我招来了出租车,我俩沉默地分手了。
“我有了喜欢的人!”
某一天,因为被丈夫斥骂,顿觉寂寞,不经意说出这话来。
“我早就知道了,细田是吧?你无论如何都死不了心,是吧?”
我沉默不语。
每当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这个问题就会出现在我们夫妻之间,旧话重提。我想,我们可能已经完蛋了!就好像衣服的布料“咔嚓”一刀就要剪错的样子,没办法把这布料重新缝合起来,也只有全部丢掉,另外找一块新的布料了。
“难道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
某天夜里,当丈夫这么说时,我忍不住全身颤抖,惊骇得不得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和丈夫两个人都太年轻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作“爱”,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是“情”。我只是很喜欢、很陶醉于细田先生的画,人家甚至有太太呢!我怎么可能和他建立什么美好、幸福的生活呢?可能因为我不论对任何人都说:“如果不能与拥有这么高雅志趣的人结婚,那这一桩婚姻也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才会被大家误解。而我自己根本也不懂情、不懂爱,所以会丝毫不以为意地公然声称“很喜欢细田先生”,而且也从来没想过要化解别人对我的误会,所以才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波,甚至使得当时安睡在肚里的小小婴孩,也遭到丈夫怀疑。虽然后来我们之间没人公然要求离婚,可是却不知何时开始,我已不断遭到周遭的白眼,最后只好和陪嫁的阿关婶回到娘家,然后婴儿出生时就夭折了,而我也随之病倒,最后与山木之间就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直治好像觉得自己对我的离婚,得负一些责任,所以知道这件事后大吵大闹:“我去死,我去死好了!”那时他脸上痛苦扭曲,甚至哭泣不止。等我问起到底弟弟向毒贩借了多少钱时,才发现那笔债已经变成一笔可怕的金额,而且,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实际上的总额,根本不是弟弟所说的金额,而是那数字的三倍之多呢!
“我见到了上原先生,他人很好。以后我们两个一起去找上原先生喝酒,好不好?酒不是很便宜吗?如果只是喝酒的钱,我随时都可以给你呀!至于欠毒贩的钱,你就别再担心了,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嘛!”
当我说曾经和上原先生见过面,且上原先生是个好人后,弟弟高兴得乐不可支,当晚就向我要了钱,去找上原先生了。
上瘾或许更像是一种心理疾病吧!当我夸奖了上原先生,又向弟弟借了上原先生的著作来看,并不断夸说:“真了不起呀!”弟弟便觉得这姐姐好像“孺子可教”,很是高兴,且又推荐我读上原先生其他的书。当时我也认真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两个人一起讨论有关上原先生的种种,弟弟每天光明正大地到上原先生家玩,渐渐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将兴趣转为喝酒。至于欠毒贩的钱,我去和妈妈偷偷商量。妈妈一只手捂住脸,半晌都不说话,许久后抬起脸,很辛酸又凄楚地笑了一笑说:“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好方法,虽然不知道究竟得还上多少年,也只好每个月还一点儿吧!”
自从那件事之后,已经过去六年了。
夕颜?哎!弟弟也好痛苦啊!而且,前途一片黯淡,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或许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只是每天醉生梦死。
想一想,若他真的当了流氓,又会变成什么样呢?也许这么一来,弟弟可能比较轻松点儿吧!
到底有没有不是好人的人呢?虽然那本笔记本上这么写着,可是这么一说,我也不是好人,舅舅也不好,甚至连妈妈好像也很坏。因为或许所谓的不好,就是太温柔了,不是吗?
4
要不要写信,该怎么办?我曾经相当犹豫,可是今天早上突然想起某句话来——“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9]。很奇怪的,突然觉得精神百倍,于是决定要提笔写信给您,我是直治的姐姐,也许您已经忘了,如果忘了的话,请仔细回忆一下吧!
直治这一阵子老是叨扰您,给您制造很多麻烦,请原谅(不过,事实上,直治的事是直治自己的事,我替他道歉,感觉好像很没格调的样子)。今天,我不是为了直治而来,而是为了自己的事想麻烦您。我听直治说,您京桥的府上遭到不测,所以最近才搬到现在的住所,我很想前往您位于东京郊外的府上拜访,可是因为母亲最近这一阵子身体不好,我没办法弃母亲于不顾,自己一个人跑到东京去,所以只好写信问候您了。
我有事想与您商量。
以过去《女大学》[10]的立场来看,我的行为或许非常狡猾、粗鄙,甚至是很恶劣的犯罪行为,可是我们不可能再像这样下去了,身为直治在世上最最尊敬之人的您,能否听听我诚挚的心情,并给一些指点呢?
我再也无法忍受现在的生活了,这不是喜不喜欢、讨不讨厌的问题,而是我们母子三人好像再也无法活下去了。
我昨天也很痛苦,身体发热,几乎快要窒息,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午后时分,在雨中,山下农家的女儿扛着米上来,我按照约定给了衣服,那女孩在餐厅里与我坐下来喝茶时,用很真诚的口气说道:
“你老是在变卖东西,光靠这些东西,你想还能过多久的生活呀?”
“半年,或许一年左右吧!”
我回答,并用右手遮住半边脸说:
“好想睡啊!好想睡!”
“你太累了,可能是得了嗜睡的神经衰弱症。”
“是吗?”
眼泪好像快掉下来,突然心里涌现出“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这样的字眼来。我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活下去?每念及此,我就感到全身哆嗦,满是寒意。妈妈已经是半个病人,身体的状况时好时坏,而弟弟诚如您所知,是个心理罹患重症的大病人,在家的时候不是喝酒,就是到附近的旅店兼小餐馆报到,三天一次将我们的衣服卖了,拿了钱说要到东京出差。可是让我感觉痛苦的并不是这些事,而是我很害怕,害怕清清楚楚感觉自己的生命会被埋葬在如此的日常生活里,就像芭蕉叶不必散落一地就会腐烂一样,我也会站着、自然而然地枯槁而死。多可怕呀!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所以就算是背叛了《女大学》教条,也好想从这样的生活中脱逃。
所以,希望能与您打个商量。
我现在很想向母亲和弟弟明白地宣布,很想明白地告诉他们:自己之前曾经爱上了一个人,我希望将来能以爱人的身份,与这个人共同生活。这个人,我想您也一定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缩写就是M·C.之前每当生活中有任何痛苦的事,我就很想逃到M·C那里去,让相思病中的自己活过来。
M·C与你一样有妻有子,也好像有比我更美丽、更年轻的女朋友,可是我感觉自己除了逃到M·C那儿外,就别无生路了。我还没有见过M·C的太太,听说好像是一位非常温柔的好女人,想到他太太时,就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是我觉得自己眼前的生活比这更可怕百倍、千倍以上,不得不仰靠M·C了,“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我的恋情是很渺小的。不过,不管是妈妈、弟弟,以及社会上所有的人,一定没人会赞成我,而您呢?所以到头来,我终究只能一个人思考,一个人行动,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每念及此,眼泪就会掉下来,这是我有生以来首次碰到的难题,而这难题是否真的这么难以得到周遭人们的祝福呢?好像有点儿在思考难解的代数或因子分解问题的答案般,我不断苦思、苦思,终于感觉某处有个可以漂亮解开难题的方法,于是变得开心起来。
可是,最重要的是M·C究竟如何看待我呢?一想到此,就不觉沮丧起来。说起来,或许自己是主动送上门的吧?应该怎么说呢?本来主动送上门的老婆就不行了,更何况是主动送上门的情人,所以如果M·C无论如何都不想要我的话,那就没戏可唱了,因此想拜托您帮我问一下他吧!在六年前的某一天,我的心中突然架起一道美丽轻柔的彩虹,它好像一直都没有消失,一直停驻在我心头,所以请你帮忙问一问他,好吗?他对我的感觉究竟如何?是不是也觉得像是雨后天空的彩虹?或者,是否许久以前,彩虹就已消失不见了呢?
祈求尽快得到您的答复。
上原二郎先生(我的契诃夫[11],My Chekhov,M·C)
这一阵子我一点儿一点儿地胖了起来,深深觉得与其说自己愈来愈像动物性的女人,还不如说更像个“人”。这个夏天我只读了一本劳伦斯的小说。
因为之前的信一直没有得到您的回复,所以只好再一次提笔。请问,您是否洞悉了,上一封信里满是我狡猾如蛇蝎般的诡计?真的,自己在一行一行的信纸中,绞尽脑汁、遣词造句,结果到头来,却只剩下唯一的意图,那就是:我只想要您拯救我痛苦的生活,只想要您的钱。你只将它看成是一封这样的信,是吗?我也不想否认,可是如果我真的只是想要找经济后援,很抱歉,我是不会特别选择您的,因为还有太多中意我的老富翁们。
事实上,到现在还有不少人上门来提亲,其中也有看起来不坏的姻缘呢!像这一位的姓名,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才是,他已经是六十好几的单身汉,不知道是日本艺术院,还是哪里的一员,总之这位大师为了娶我,还专程跑到山庄来拜访呢!因为这位大师就住在我们西片町家附近,所以算来也是邻居,偶尔会见面。忘记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是一个秋天的黄昏,我和妈妈两人坐车经过这位大师家门前时,他竟然一人站在自家门前发呆,当妈妈从车窗与大师四目相对时,这位大师好像很害羞般,黝黑的脸色忽地红得比枫叶还红。
“看来是爱上人了吧!”我戏谑着说道,“是爱上了妈妈吗?”
妈妈一本正经地说:
“不是的,他是了不起的人呢!”
妈妈像是在自言自语,尊敬艺术家一向是我们家优良的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