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乡亲们明显有些害怕、慌乱,听到那声吼叫,忙不迭的让出一大片空地,人群分处,几个样子极为嚣张的汉子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正中间的那人瘦小猥琐,獐头鼠目,看上去奸诈异常。围着他的是几个高大粗野的汉子,一个个衣袖捋得老高,袒着胸膛,露出肥膘,对躲闪不及的乡亲们更是推推搡搡,极尽辱骂之能事。乡亲们全都敢怒不敢言,只能沉默的躲开。
那瘦小猥琐的汉子一眼瞧见小道士手上的铜钱,眼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皮笑肉不笑的对那妇女说道:“我说莫家大婶,你这么有钱,啥时候将东家的租子给交了啊?”
莫家大婶从那些汉子出现时起,就满怀恐惧,闻声连忙说道:“孙爷,这些钱不是我家的,都是刚才管乡亲们借的。”
“借的?谁信啊?莫家大婶,实话跟你说,东家发下话来了,所有佃户欠下的租子,一定要在本月清完,不是孙爷逼你,老爷那脾气,大伙儿都知道,是惹不得的。你们莫家从前年开始就欠租,一直都是卯还寅粮,这个帐本,孙爷都给你记着的,积到今天,一共是十石六斗大米。还有,老爷身为里正,代官家征收田税,我也算了算,你家这两年田税合两石,总计十二石六斗,要么交粮,要么折成银钱,共计六两三百钱。你自己选吧?”
莫家大婶呆了呆,忽然叫道:“我儿考中秀才后,不是免徭役了吗?为什么还要交田税?”
孙爷冷笑道:“如果他还是好好的秀才相公,自然一切都免,问题不是他中邪了吗?都躺床上十天了,一直都是进气多,出气少,你还指望那个废物儿子?哼,真以为考中一个穷酸秀才,你家就翻身了吗?做梦去吧,莫家世世代代,都是老爷家的贱奴。告诉你,前几年免掉的田税一并要补收,今儿个本大爷就是为这事来的。交钱还是交粮,给个痛快话。”
莫家大婶哭着说道:“不,你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欺负人?哈哈哈,本大爷在村里横着走,想欺负谁就欺负谁。你们这些穷贱刁民,不服也得给本大爷憋着。”
“我家……我家真的什么钱都没有了,粮食还在地里,家里青黄不接,天天吃野菜。孙爷,求求你,宽限一些日子,我……我们一定会还的。”
“还?哼,”孙爷冷哼了一声,说道,“就你们这个穷样,还到什么时候去?拿什么来还?这栋破茅屋,本大爷还看不上。莫家大婶,本大爷给你指条明路,你家宝贝还是有的,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心了。”
“我……家有宝贝?”莫家大婶迟疑了一下,简直不可置信。
孙爷奸笑一声,说道:“你家这个丫头,虽然现在又瘦又丑,但只要好生调养几年,说不定倒是个美人胚子。只要你舍得,将她卖给老爷,说不定租子田税都可以免了的。”
“不不不,”莫家大婶慌忙将小女孩搂进怀里,叫道,“这个绝对不行……”
“不行?那本大爷就没办法了。弟兄们,给我砸了这栋破房子。”孙爷偏了偏头,向那几个粗野汉子示意了一下。那些粗野汉子立即喧拳捋袖,作势要闯进屋去。
就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孙建,休得欺人太甚。”
人随声到,一个精壮的青年庄稼汉子“蹬蹬蹬”的跑了过来,眼看一个粗野汉子就要冲进屋去打砸抢一番,便虎扑过去,大手抓住那人的胳膊,大喝一声,将诺大一条汉子直掼出十余步去,“叭嗒”一声跌了个狗啃泥。这下跌得颇重,那汉子“哎哟哎哟”的叫唤着,只是爬不起来。
其他的汉子先是吃了一吓,那庄稼汉子他们都认识,很不好惹,但此刻眼见他孤身一人,想着好汉架不住狼多的俗语,胆气顿时一壮,六七个人一拥而上,就想围殴。
庄稼汉子面沉如铁,虽然面对六七个壮汉,亦全然无惧,一番拳脚功夫施展出来,揍得那些恶汉子鬼哭狼嚎。那些恶汉欺负百姓时威风得很,到底不过是些不学无术的混混,手底下稀松得很。半盏茶的工夫不到,就全都鼻青脸肿的躺到地上了。
孙建自庄稼汉子出现,脸色就阴沉了下来,本以为仗着人多可以将其打跑,谁知却是这样一个局面。他压下恐惧,冷冷的说道:“谢小武,这里没你啥事,少来凑热闹。”
谢小武喝道:“谢家村的不平事,大伙儿都管得,孙建,你这家伙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平生只会欺负老弱鳏寡,有本事做件人事来看看?”
孙建气得肺都要炸了。只是眼前这个谢小武,当真不是那么好惹的,他家是习武世家,兄弟几个都有一身好武艺,要说打架,谢家村真没打得过他们的。
他压下胸中的怒火,冷冷的说道:“谢小武,你不要这么嚣张,别忘了,你妹妹还在老爷家里听候使唤,你由着性子痛快了,小心妹妹要吃苦头。”
“你?”谢小武大怒,双拳一下子攥得铁紧,真恨不得一拳将孙建砸瘪。然而一想到自己妹妹,心中无由来的一痛,紧攥的双拳也不由得松了下来。
孙建瞧在眼里,暗自松了口气,好险,幸亏还有掣肘他的法宝。他放缓语气说道:“只要你不冲动,令妹在老爷府上,保证没有谁敢伤她半根毫毛。今儿个是莫家的事,你何苦打抱不平?自古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莫家租种着老爷家的地,交租纳税乃应有之义。这个理就是说到县太爷那里去,也是错不了。就算打官司,我们也稳赢不输。你现在强出这个头,有什么用?”
谢小武黑着脸,喝道:“老子不管你那么多屁话,莫家的事,老子今天管定了。有本事从老子的拳脚下过去。”
他挡在屋子前,叉着手,瞪着孙建和他的那些打手。孙建空有一大帮子人,却畏缩着谁都不敢上前。
“有些强盗,明明是冲进别人家打砸抢烧,却还要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无耻啊无耻。”
正在僵持的时候,一个懒懒的声音忽然从屋里传了出来。所有人的目光猛然向屋子里望去。
莫思凡披着一件单衣,从屋里慢慢的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很苍白,看上去身体很虚弱,毕竟是在床上昏迷了十多天之久的,能够不被饿死渴死,全赖他妹妹每日喂些流食给他。即使这样,也就是勉强吊着一条命罢了。
他现在融合了两个灵魂,身体虽然虚弱,但是思维非常活跃。刚刚外面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非常清楚。若不是虚弱的身体导致迟迟无法爬起来的话,他早就想冲出来驱走那些恶人了。
看见他出来,在场的人们反应各不相同。他母亲和妹妹先是难以置信,继而喜极而泣,双双抢过去,搀扶住他。
围观的乡亲们有的惊讶,有的欣喜,还有的大声跟他打着招呼。
老道士乍一见他出来,脸上就布满了尴尬,自己的法事还没做完呢,刚刚才下了断言,不赶走真正的邪魅,莫思凡醒不了,结果转眼间就被打脸了。
孙建的表情变化最大,他是村里大地主谢老财的管家,向来嚣张跋扈,对付这些贱民从不手下留情,谢家村一百多户人家,大部分都被他祸害过,砸锅掀桌,抢夺粮食,几乎是家常便饭。乡亲们对他恨得牙痒痒,却是半分都奈何不得。而他也非常享受这种横行霸道、将贱民狠狠地踩在脚下的感觉,但是有几种人是他不敢惹的。比如谢小武兄弟几个,身怀武艺,打起架来几个大汉都不能近身。比如村里另外几家富户,跟自家老爷称兄道弟,除非自己不开眼,才会去惹人家。而莫思凡这种身份的人则更是招惹不得。
明朝阶层等级森严,所谓“士农工商”,地位摆在那里,不可轻易逾越。士是统治阶层,大到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阁老学士,小到乡村里的穷酸秀才,都是士人阶级,虽然秀才仅仅是入仕的起步阶段,远远谈不上地位显赫,但是同样享有一些特权,比如见县官可以不跪,县官不得对秀才动刑等。其他阶层的人见了他们,就必须尊称一声“相公”。
所以莫思凡健康的时日,虽然他家一直欠着谢老财的租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孙建却从来不敢上门来催租,而一听说莫思凡中了邪,昏迷不醒十多天,好起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这才带了几个打手,上门来催租。
可现在莫思凡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这就有点骑虎难下了。
他堆起笑脸,谄笑道:“莫相公,看你这气色,想来是大好了?”
莫思凡没有理他,而是沉着脸说道:“想我莫思凡寒窗苦读十年,县试时取得全县第一,学政对我赞誉有加,下半年院试,全府数千名童生考试,我的成绩位列前十,依旧是全县最好的。无论学政还是知县,见了我都客客气气。而今却是从哪里钻出来一条瘦狗,居然跑到我家门口狂吠一通,想必以为我莫思凡是很好欺负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