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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0)

石牛子抹了一把嘴巴上的草叶和泥巴,像发现新大陆的探险者,为他“伟大的发现”而欣喜若狂。这儿多像他小时候读过的童话啊!铃铛河敲着悦耳的铃铛,从他脚边潺潺流过;太阳光下,草尖上的秋露,像颗颗珍珠在闪闪放光;河坡上柞树和白桦在微风中摇晃着金黄的叶子;南归的雁阵,在湛蓝的天空中“嘎嘎”地飞鸣……石牛子有些看呆了。至于那匹“北京九号”,石牛子认为它是会自动回马棚的,因为他听大个子贺志彪讲过:马儿都认识道儿,也许“北京九号”早已飞回垦荒队马棚里去了——但愿如此。石牛子朝垦荒队的方向瞧了瞧,草原一片枯黄,除了草还是草,看不见那几顶荷叶一样的绿帐篷。他开始在河坡上寻找他那两只鞋,找了半天,在草丛里只寻到一只,另外那只鞋竟甩出去那么远——它沉在铃铛河的河心。他看看周围寂无一人,便脱掉湿淋淋的长裤,又脱掉上衣,只穿一条短裤,下河去摸鞋了。

这儿是铃铛河的浅水地段,水只有大腿深。还没容他蹚到河心,他觉得两腿发痒,低头一看,嗬!五六条大个儿的胖头鱼,紧挨着他的两条大腿,好像他那两条腿是两根导热的炉火烟筒,鱼儿都游到“烟筒”周围来寻求热源。石牛子两腿虽然痒得钻心,但还是被逮鱼的冲动压抑住了,他把手伸进河水里,毫不费力地把一条条胖头鱼甩上河坡。

他心里乐滋滋的,甚至怀疑在做白日梦。记得小时候,他常到郊区水塘,给爸爸养在玻璃缸里的金鱼去捞鱼虫,当那蚊帐布缝成的小捞子探进水塘时,那些比小米粒还小的红鱼虫,立刻竞相逃命,它们看见人都知道溜之乎也,可北大荒这些胖头鱼,都像是“傻大姐”,硬往人身上靠。石牛子扔上去几条,立刻又游来几条,直到他感到猎物已经不少了,才到河心捡起那只五眼布鞋,湿漉漉地套在脚上,跳着蹦着跑上了河岸。可是上岸后,他突然发现,那么多条胖头鱼都不见了。他顾不上先穿衣裳,赤着身子,睁圆了眼睛,抱着两个冷得哆嗦的肩膀,细心地搜索起来,就在这时,他赤条条的身子,突然被一件棉大衣从后边包裹住了,石牛子拼命扭转脖颈,想看看这个人是谁,但身后给他披大衣的那个人,紧紧地用两手夹住他的头,使石牛子怎么转动脖子,也难以回过头来。

“你……你是谁?”

沉默。

“不回话,老子可要骂了。”

“你骂吧,你要是敢吐一个脏字,我就用这把‘钳子’,夹碎你的脑袋,把你扔进铃铛河,去喂‘傻大姐’。”

石牛子听着这口音既耳生又耳熟。说耳生,这个人讲的满口东北话;说耳熟,这个人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见过。猛然,一阵惊喜掠过他的心头,他想起在雨幕中迎接垦荒队到来的县委书记宋武,便大声嚷道:“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满脸黑胡楂的宋书记。”

宋武松开双手,板起面孔说: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石牛子摸着被宋武的大手夹得疼痛的脑袋,眼神迅速在宋武那张“李逵脸”上打了个滚,小脑瓜里盘算着,该怎么回答他的提问才能滴水不漏。想了会儿,他眼珠一转,立刻来了词儿:

“宋书记,我是想……给垦荒队改善生活,到这儿来弄点鱼呀虾呀什么的。”

“噢!是这么回事。”

“嗯。”石牛子嘻嘻地笑着。

“可是也真怪。你那只布鞋,怎么会跑到铃铛河里去的?”宋武不动声色地盯着石牛子。

“这……”石牛子两眼滴溜溜地转了半天,像机关枪卡了壳一样,憋得满脸通红,也没回答出半句话来。

“为啥脸上‘烧牌儿’了?”

石牛子搓着两只沾着鱼鳞的手,鱼鳞片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其实,第一次骑马,叫马给扔下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那马又不是你爸爸泥塑的‘三彩泥马’,是蒙古来的儿马蛋子,这不算丢人现眼的事嘛。”宋武拍拍石牛子的肩膀,对石牛子进行着“火力观察”。

石牛子怎么也想不到,宋武会这么了解他的秘密,不觉惊奇地睁大了滴溜圆的眼睛,心里“嗵嗵”地打起鼓来。

“怪吗?”宋武问道。

“是怪。”石牛子咽了口唾沫。

“你抬头看看。”

石牛子顺着宋武示意的方向瞟了一眼,脸色由红变紫了。他扔在河坡上的胖头鱼,被一根柳条穿成一串挂在树杈上;那小柞树树干上,还拴着匹马,石牛子马上认了出来,那匹马就是“北京九号”。

石牛子头低得挨近了胸脯,变成了哑巴。

“快去穿上衣裳,你的脸都快成紫茄子了。”宋武把石牛子的衣服,躬身拾起来塞给他,“会编瞎话蒙县委书记了?哼!本事多大!”

石牛子虽然穿上了衣裳,却感到自己在宋武眼里,仍像是光着身子,因为他变的戏法被县委书记揭了盖儿,再找不到一件护身符了。他有点害怕,开荒第一天就捅了这么大的娄子,迟大冰脸上那块冰,使他想起来就有点发怵。该怎么办呢?他抓开脑瓜皮了。

宋武对石牛子全然没有在意,他背对着石牛子,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东西,用手搓揉着,往河边水里扔。石牛子跑上去一看,县委书记搓的是他吃剩下的高粱面饼子,他把这些碎末当成诱饵,吸引河里的鱼群,纷纷向河边游来。原来县委书记也有逮鱼的兴趣,石牛子马上把烦恼都忘了。

“宋书记,您真有高招儿。”石牛子笑嘻嘻地说,“您不用下水,蹲在河坡伸手就能逮鱼了。”

“甭净说好听的,丢马这笔账,该算还得算!”

“对!我一定检查,一定检查。”石牛子看宋武脸色怒中带笑,便顺水推舟地说,“现在需要我帮您干点啥?是逮鱼,还是……”

“你先把柳条上的鱼数一数,”宋武一边挽起袖子逮游到河边的胖头鱼,一边命令石牛子说,“凑够八十二条时,告诉我。”

“干吗要逮八十二条?我们只有八十一个垦荒队队员啊。”石牛子纳闷地问道。

“我是个活人,不是庙里的泥佛爷。”宋武说,“我既吃五谷杂粮,也吃大鱼大肉。第八十二条鱼,是我的嘛!”

“您也去荒地吃中午饭?”石牛子问。

“不欢迎吗?”

石牛子乐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欢迎您,要是没有您,这匹‘北京九号’跑丢了,我……石牛子赔不起,准得找歪脖子树上吊不可,我太感谢您了。”

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宋武把几串用柳条穿在一起的胖头鱼,扔在马背上,石牛子手挽马缰,牵着“北京九号”,和宋武一块儿离开了铃铛河。这条河,在石牛子眼里,既神秘又可爱,他真有点舍不得离开它;可是另一个喜悦在引诱着他:当垦荒队队员们吃到鲜鱼时,都会说,这是石牛子搞来的,谁又知道他马失前蹄的事儿哩!但这匹马到底怎么到宋武手里的,石牛子心中还是个谜。为了解开谜底,他问宋武说:“这匹‘九号’,您是从哪儿捡来的?”

“捡?这是四条腿的野马蛋子,不是野鸭蛋,不是铃铛河里的‘傻大姐’,上哪儿捡去?”

“那……”

“国家要开发这块睡了几千年的‘黑金子’,急需地质、土壤和水文资料。我给一个综合考察队当向导,今天早晨刚离开一个考察点不久,这匹银龙马,就嗷嗷地叫着朝我们的马队跑来了。”宋武说,“这家伙和大雁一样恋群,跑到我们马群旁边,就跟着我们走。考察队里有人看见马屁股上剪着‘北京九号’四个字,我想一准是你们的马溜了缰,可没想到是你骑出来的。我从附近屯子,把洪奎老爹找来,顶了我向导的缺,骑上它,抽了它一缰绳,它就朝青年屯的方向跑来,在这儿碰上了你这位驯不了马、可是能驯‘傻大姐’的英雄。”

石牛子连后脖子都发红了,求饶地说:

“您别寒碜人了,我……我并不想骑上它来逛草原,这儿有什么好逛的?到处都是黄草。我当时只是想在原地骑骑它,谁想到这家伙一撒野,挣断了缰绳……”石牛子两眼看着鞋尖,平日在垦荒队的“牛气”劲儿跑得一干二净。

宋武是个处事果断的人,要是在县委机关干部中,出现石牛子这样的行为,他会拍桌子大喊大叫,甚至粗声骂人,而眼前这个石牛子不过是个乳毛刚刚褪净了的大孩子,他们在家庭里都是宠儿娇女,能跑到这漫无人烟的地方来垦荒,已经是很不错了。他觉得他在这些垦荒队队员面前,首先应当是父亲,然后才是县委书记。所以,他始终没对石牛子发脾气,反而帮他在铃铛河逮鱼,让这个不太安分的大孩子,感到身在荒地的温暖,然后,再启发他认识自己。石牛子看看宋武没有继续责怪他,便向宋武提出了他不能理解的问题:

“宋书记,这儿的鱼怎么都是‘傻大姐’?”

“这没什么奇怪的。这儿是沉睡了几千年的荒地,鱼儿没有见过人,也就不把人当成敌人;当你把它提出水面时,它才知道你石牛子不存好意,但是那已经晚了。北大荒不是有两句流传下来的顺口溜吗?‘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

石牛子神往地听着。

“可是鱼受刺激多了,就会产生自卫的本能,到那时候,这些‘傻大姐’也就会变成像你这样的机灵鬼了。”宋武嘿嘿地笑了。

“那么说,将来鱼就难逮了?”

“当然,你学过生物学吗?”

“在初中时学过几天。”

“你知道有个达尔文吗?”

“是个生物学家吧?”石牛子回忆着。

“他是哪国人?”宋武有意考考他。

“是……是……”石牛子拍拍脑门,“是苏联人吧!”

宋武哈哈大笑:“你真会胡诌,在学校一定不是个好学生。”

“门门功课都在六十分左右。”石牛子坦白地说,“我就爱摔跤、逗鸟、踢足球。”

草原上空传来几声“光棍好苦”的鸟鸣,宋武向石牛子说:

“你爱逗鸟,说说这是啥鸟儿?”

“布谷鸟,是催人布谷的。”

“傻小子,眼下都快入冬了,谁还布谷?记住点,这叫‘四声杜鹃’。它唱的是‘光棍好苦——我是绝户——’。”

“绝户?”石牛子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解释。

“当然,它也不是真‘绝户’,北大荒的老乡恨这种鸟,说它唱的是‘我是绝户’。”宋武笑了笑说,“北大荒有几百种鸟儿,天鹅、大雁、百灵、黄莺……这些鸟儿都勤勤恳恳地搭窝筑巢,抚育后代,只有这种‘绝户鸟’杜鹃,不爱劳动,还要坐享其成。它把自己的蛋,总是偷偷下在别的鸟窝的蛋群里,让别的鸟儿替它孵化儿女。屯子老乡说,它唱‘光棍好苦’活该,它唱‘我是绝户’是自作自受。”

“可是它叫得挺悦耳啊!”石牛子说。

“叫唤得好听的,不一定都是好鸟儿。”宋武含蓄地说。

石牛子一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央求着宋武说:“想不到您还是个故事篓子,再给我讲个新的吧!”

“‘绝户鸟’的故事,你听懂了吗?”

“听懂了。”石牛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说你没听懂!”宋武瞥了石牛子一眼。

“真的听懂了。”他拍拍自己心口说,“这种鸟儿自个儿到处去‘扇哨’,让别的鸟儿为它劳动。”

“这是不是有点像你,嘴头倒挺甜,开荒第一天,男女垦荒队队员都在拼命,你……”宋武故意留下后半截话,叫石牛子去琢磨滋味。

“哎呀,宋书记,您是在比喻我呀!”石牛子如大梦初醒,苦笑了两声说,“对了,我还忘了,垦荒队今天全部用马拉犁,可这匹马还在这儿哪!真是要了命啦!”

宋武一愣:“不是有拖拉机吗?为啥全部用马拉犁?”

“反正队长卢华是这么布置的,我这个大头兵,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真的?”宋武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了。

“您……这是……怎么了?”石牛子觉着奇怪,刚才县委书记的脸上,还是个大晴天,忽然一下就爬满了乌云。他好像很生气,连那一根根胡子楂都翘了起来。

“上马,快——”宋武跃上马背,伸手把石牛子也拉上马背,他用脚踢了踢马肚子,一溜烟似的朝青年屯奔驰而去。

到了青年屯,他把马往槽头一拴,吩咐石牛子帮小春妮蒸鱼做饭,就急如星火地奔向了拖拉机。俞秋兰围着一块杏黄色头巾,正给“斯大林80”加油,宋武满脸火气地出现在她面前:

“小俞子,你们怎么还没出车?”

俞秋兰吃了一惊:“宋书记,队里今天不让用拖拉机,我是自作主张留下来开车的,您……”

“上车。”宋武粗暴地一挥手,“卢华白当了几年兵,坦克不用用刺刀,简直是个混蛋!”

俞秋兰想对宋武解释事情经过,叫县委书记知道这并非卢华的过失,但她看着他那暴怒的脸,把话又咽了回去。

“斯大林80”的马达响了,立在它庞大身躯前边的排气筒,冒出股股淡蓝色的青烟——拖拉机带着闪亮的巨齿铧犁,驶向了处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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