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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6)

迟大冰拦在帐篷门口说:“这是政治任务,你怎么能抱这个态度?!你留下来,给诸葛井瑞打个下手也是好的嘛。”迟大冰看邹丽梅仍然面有难色,就从地铺上拿起一件雨衣说,“你的活儿,我去干,你和诸葛井瑞帮支部做两件事。先贴一条庆祝拓荒胜利的大标语,再出一个壁报专栏,把诸葛井瑞画的画儿统统贴上,对了,把白黎生写的那首诗,也贴在壁报上。明天开始休整,活跃活跃垦荒队的文化生活,不是有人叫喊这儿是‘绿色沙漠’吗,咱们要改变这种状态。”

迟大冰说得句句在理,邹丽梅只好留下来。诸葛井瑞挑开帐篷帘子,望望天空,问道:“老迟,标语挂在帐篷里还好说,这壁报牌往雨地里一竖,我那些画儿不都淋坏了吗?”

“你看,这是贺志彪加夜班打的雨遮,你们用钉子钉在木牌上就行了。”迟大冰指指帐篷的一角,含蓄地说,“你那些描绘垦荒队的画儿,你珍惜,我也珍惜,就拿卢华和俞秋兰在草垛旁边那幅画儿,简直余味无穷。”他似笑非笑地朝诸葛井瑞瞟了一眼,掀开帐篷帘儿走了。

诸葛井瑞心里“咯噔”一跳,到这时他才明白了迟大冰的用心:原来他是想用他画的那幅画,陪衬即将召开的垦荒队队员大会,借助画面上卢华和俞秋兰站在一起的背影,暗示垦荒队队员们去认识白黎生失踪的原因。诸葛井瑞如同被雷击电打,他简直难以想象,比他仅仅大上几岁的迟大冰,会用这样的办法来对待俞秋兰,并巧妙地把卢华也拉到被告席上。

邹丽梅看诸葛井瑞一直发愣,便催促他说:“工作量不小,咱们赶紧着手干吧!”

诸葛井瑞手指哆嗦着,下意识地摸着褂子上的一枚纽扣。

“你是不是发烧了?”

诸葛井瑞摇摇头。

“你的手……怎么直哆嗦?”

诸葛井瑞狠狠地一挥手,褂子上的纽扣被他扯了下来。

邹丽梅睁圆了两只秀气的眼睛:“你……”

诸葛井瑞把那枚纽扣往地上一摔,坐在地铺上粗声喘着气说:“你学过护士,爱从医学上解释问题。其实,我身上什么病也没有,只是这儿——”诸葛井瑞指指心口,“堵得厉害,憋得难受。”

邹丽梅对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感到费解,对于他瞬息万变的情绪,更觉得难以捉摸,因而,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奇怪吗?”

邹丽梅诚实地点点头:“嗯。”

“该怎么对你说呢?”诸葛井瑞用手指叩打着自己的脑门,“当初,你为什么愤怒地挥动斧子,劈开你家门上的铁锁?”

“因为家里人阻拦我走向新生活。”

“我生气也为这个,这儿也有‘绊马索’。”

“谁?”邹丽梅眸子里流露出无限惊讶。

“老迟就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显然,诸葛井瑞这个提法,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愣了好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对诸葛井瑞的话不能理解。

“我不强迫别人接受我的看法。”诸葛井瑞叹口气说,“让时间当我们的检验官吧!”

邹丽梅是个对一切事情都非常认真的姑娘,不甘心就此中止和诸葛井瑞的对话。她追问他说:“你有什么依据?”

“依据?依据就是他今天给我俩布置的工作。”

邹丽梅在大姐启示下,对迟大冰生活上有点看法,她并不认为迟大冰在个人品质上,存在着诸葛井瑞说的缺陷。听诸葛井瑞把布置出壁报,当成判断迟大冰的依据,她不禁莞尔一笑说:“你可太偏激了。老迟叫咱们弄标语,出壁报,是开展垦荒队的文化生活嘛!小马前两天还从荒地上扛来一根被雷电剥了皮的老树,立在咱们帐篷前边,准备用几根八号铁丝拧在一起当篮圈,开辟个篮球场呢!老迟叫咱俩干的,也不过是这个意思。”

诸葛井瑞望着这个心地和外貌同样纯正的邹丽梅,真想告诉她:他俩干的工作,貌似协助垦荒队开展文化生活,实际上充当的不过是迟大冰个人小算盘上的两个算盘珠儿。他通过他俩,在算俞秋兰的账,和卢华暗中较劲儿。可是,他想来想去,还是不告诉邹丽梅为好。因为在诸葛井瑞看来,邹丽梅尽管是个要求上进的好同志,但她单纯、幼稚、善良,对生活缺乏洞察能力。护士学校只教会她护理病人,她还不善于使用医生剖析病人的手术刀。想到这儿,诸葛井瑞对她说:“邹丽梅同志,我去男帐篷取我的画儿,你去找火头军,打点高粱面的糨糊来。时间不早了。”

邹丽梅还想询问什么,诸葛井瑞走了。

该枪毙的老天爷,真像是有意和垦荒队队员开玩笑,拓荒的日子,它“哭”个没完,休整的第一天,它就露出了笑脸。早晨,久别的太阳,从草海的浪尖上爬出来,把一道道金色光束投向雨后的大地。树叶子上滴着水,草尖上滴着水,帐篷滴着水,马棚滴着水。放眼望去,荒原到处滚落着“珍珠”,滴滴答答的单调声响,像是谁在缓缓地弹着一把古琴……

多日听不见的鸟鸣,此时显得格外悦耳,这些鸟儿,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拼命地卖弄着它们的歌喉,“花腔女高音”“悠扬的男中音”“浑厚的男低音”,以及音域概括不了的婉转啼鸣,像是举行“蓝天音乐会”,把连日被秋风苦雨笼罩的沉郁草原,唱得眉开眼笑,返老还童。就连洪奎老汉留下的那只拴在马棚旁边的防狼狗“闪电”,也放开嗓子“汪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像是催促垦荒队起床,又像是召唤连日来在泥泞草原上跋涉的伙伴们,快来看看草原放晴后的绮丽美景。

五个帐篷里一片死寂,除了卢华和贺志彪骑着两匹快马,天没亮时,就去县委询问白黎生的音讯,顺路汇报一下完成开荒的消息外,剩下的几十个年轻人都还在梦乡。这些日子,他们如同进行了一场大战役的士兵,头上雷鸣闪电,脚下泥水汤浆,个个疲累得如同一把把散了骨儿的伞,难得有睡足的时候。不要说是鸟鸣狗叫,就是帐篷旁边爆炸了重磅炸弹,也难使他们惊醒过来,离开那散发着浓重霉气味儿的被窝儿。

这可愁坏了小火头军叶春妮,苞米粒粥凉了热、热了凉,已经反复几次了。最后,石牛子从灶膛旁边一拍屁股站起来,拿起一个破脸盆,“当当”地当锣敲。他一边敲一边绕帐篷可嗓子喊着:“哎——哥儿们、姐儿们!雨停了,天晴了;鸟叫了,狗咬了;该晒晒长了白毛的被窝了,该洗洗衣服上的泥疙巴了。”当他绕到帐篷中间那块壁报牌前,像发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样,沙哑的破锣嗓音一下又高上了八度,“哎——哥儿们、姐儿们快来看哪,‘秀才’出画展啦!还有白黎生的诗哪!”

石牛子的吆喝发挥了作用,一群男女垦荒兵陆续走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壁报围了个严严实实。石牛子装出一副斯文模样,摇头晃脑地念着白黎生的诗: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像是大自然的女神,

在对谁说着默默的情话!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像是亭亭玉立的北国村姑,

梳着她永远梳不完的长发!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风吹你像白云远去,

不知道哪儿才是你的家?

白桦,白桦,

你披着一身白纱!

我愿化作送白云远去的风,

哪怕你飘向海角天涯!

“充满了‘小资味’儿。”石牛子摇头晃脑地读完了诗,撇着嘴说,“什么呀!‘白云’,‘风’,还不是比喻的他和俞……”他伸伸舌头,合上了嘴巴。

迟大冰站在人群中,用赞赏的口吻说:“都说石牛子浑,我看还挺有眼力嘛!”

“不是吹牛,”石牛子拍拍胸脯,“这种狗屁歪诗,我也能写。”

“你看那幅画画得多好!”叶春妮兴奋地叫着。

“哟!这不是咱们队长和俞秋兰嘛!”石牛子伸长着脖子,踮着脚跟边看边说,“咱们秀才真有两下子,把那劲儿都画出来了,真是妙笔传神!”

叶春妮挤到人群里,揪着石牛子一只耳朵说:“叫你喊人开饭,你在这儿出什么洋相?”

“谁出洋相?你瞧嘛!比我爸爸捏的泥人还帅,我爸爸捏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没这么逼真。”石牛子逞能地说,“是啊!贾宝玉和林黛玉这边一热乎,这儿又这么苦,那个‘不怕追到海角天涯’的公子哥儿就鞋底子抹油了。”

“噢?还有这么回事?”

“小俞她……”

“她当然有责任!”

“……”

鸡一嘴,鸭一嘴,喧哗声越来越高。有的向着灯,有的向着火。诸葛井瑞早就躲在人群后边,留心观察动静了,为了不露声色,他竭力克制着一肚子怒火,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说:“议论我的画儿,可饱不了肚子,我看还是先去喝苞米粒粥吧!把肚子填饱,好有劲头在全队大会上发言。”

“秀才的话说得很对。”迟大冰接过诸葛井瑞的话茬,顺水推舟地说,“吃过早饭,大伙先晾晾被褥,洗洗衣裳,搞搞个人卫生。下午两点,全队在这块报牌下集合,讨论白黎生的溜号问题,大家不妨动脑筋想一下:究竟白黎生为什么要溜号,我们有没有责任,谁应当承担责任,这件事又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影响。好!现在开饭!”

围观壁报的人们慢慢散开的时候,迟大冰启发诸葛井瑞说:“你和刘霞霞都是当事人,要勇于向不良倾向斗争。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早就明白了。”诸葛井瑞貌似虔诚地回答,“我在会上第一个发言,你就瞧好吧!”

浑身像泥猴儿一样的女兵们,今天都恢复了姑娘的本色。她们把沾满泥巴的衣裳扔进水盆,换上各式各样的女性装束,如同在帐篷里绽开了几十朵艳丽的鲜花。她们笑着、闹着、唱着、叫着……像是春天的鸟群,飞向草地,寻觅干净水塘,去洗脏衣裳。

十四岁的叶春妮,看见俞秋兰吃过早饭,就躺在地铺上,望着打了蔫的一束野菊花出神儿,就从伙房舀来一瓢水,浇在那即将干了底的花瓶里:

“秋兰姐,我知道你喜欢花,特别喜欢野菊花。”

“小妹妹,你喜欢它吗?”

“当然喜欢啦!”叶春妮晃着两根小辫回答。

“哟!都扎上小辫了,快成大姑娘了。”

“大哥哥大姐姐们,泥里来,雨里去,可我……”叶春妮噘着小嘴说,“我干了什么呢?真没出息。”

“没有你和石牛子做饭,”俞秋兰摸着叶春妮黑红的脸蛋说,“我们瘪着肚子能干活吗?”

“那你早晨为什么只喝了两口粥?”

俞秋兰指指嘴唇,又指指喉咙:“明白了吗?”

“那……我帮你干点什么吧!秋兰姐,你的脏衣裳呢?”叶春妮两眼向四下寻觅着,“我总觉着我给集体干的事儿太少太少了,把衣裳给我。”

俞秋兰坐起身来:“你还要给大家做饭,我自个儿洗。”

“不,今儿个几个大哥哥和石牛子,一块儿到铃铛河逮鱼去了,我放假一天。”叶春妮欣喜地说,“马俊友大哥哥抢了我那根烧火棍,把我赶出了伙房。我没他劲儿大,想来想去,大哥哥帮助我,我要帮助大姐姐。快点,把衣裳给我。”

俞秋兰怕脏衣裳真被小姑娘发现,忙掀开帐篷旮旯的茅草,她一下愣了,一堆待洗的衣裳,包括背心裤衩,都不翼而飞,只在茅草堆上发现了一封短笺:

小俞:

姑娘们都还年轻,不太理解你心情的痛苦,只有我这个“过来人”,知道你的心比嘴上的火疱还疼。

今天,卢华和贺志彪去了县城,我把他们的衣裳和你的一块儿拿走了。我很笨拙,劳动很差,用这点心意弥补我的不足吧!

卢华是全队最好的人,你选择得不错。虽然现在你非常痛苦,但终究会获得痛苦的报答——你会非常幸福的。

没时间给你那束野菊花浇水了,你自己舀水浇浇它吧!你喜欢野菊花,也应当像野菊花那么耐寒耐霜。

大姐唐素琴早上匆匆

俞秋兰握着这个短短信笺,眼泪一下涌出眼帘,滚下脸腮。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默默无言,最不引人注意的唐素琴,在极其平凡的外貌下,深藏着这样一颗深邃的心。泪珠儿滑下她的脸腮,滚落到那短短的信笺上,湿了上面的笔迹,她忙把这张薄纸折叠起来,锁进自己的小木箱。

“秋兰姐!你……为什么哭了?”叶春妮睁大了眼睛。

“你还不太懂。”俞秋兰抹抹脸上的泪痕微笑着说。

“你怎么又笑了?”

“大姐姐高兴了。”俞秋兰一下从地铺上站起来,拉着叶春妮的手说,“跟我一块儿到草原上去玩玩吧!顺路再采点野菊花。”

“你的脏衣裳呢?”

“有人拿走了,谢谢你,小妹妹。”

“不,我去伙房帮厨去,我每天送饭,在半路上净玩了。”她跑到帐篷口,一甩小辫回过头来说,“你是病号,我这小伙夫,得照顾照顾秋兰姐,中午,给你做碗白面片汤吃。”

“别……”

叶春妮扭身跑了。

不知是哪儿来的力量,俞秋兰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充实。她抱出湿漉漉的被褥,晾在阳光之下,然后迈步走向荒原。路过伙房时,马俊友带着一脸烟灰,从一个简易棚子里出来,迎住了她,用他那张不太善于讲话的嘴,对俞秋兰低声说道:“我真想不到老迟他借着开会搞……”

“你怎么也知道了?”

“诸葛井瑞全告诉我了,刚才我又特意去看了看壁报……当初,在北京支部选举,贺志彪提名选老迟时,我不该举我那只手。”马俊友喃喃地说,“想不到,他是这样一个同志。”

俞秋兰急于去找唐素琴。她不愿意把痛苦分给别人承担,因而扭转话题说:

“你的脏衣裳呢?我给你洗洗去。”

叶春妮从棚子里探出头来,抢着回答说:“秋兰姐,你也和我一样,‘马后炮’了,人家丽梅姐走在你前边了。”

马俊友的脸“腾”地红了。

俞秋兰恍然大悟,她含笑说:“有什么话儿捎给她吗?我这就到姑娘群里去。”

“没有!没有!”马俊友低下头,搓着手上沾着的高粱面。

“小马,你的表现可不像个男子汉。”俞秋兰开导马俊友说,“要是你……真喜欢她,就把你在开荒时,代替真马拉套的劲头,使出来,勇敢地往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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