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艺术研究院成立于1961年5月31日,为关中皮影走向世界立下汗马功劳,50年后的2011年5月31日,相关的纪念活动就很热闹,省市几大班子领导都来了,还跟大家照了相。领导走后,新闻媒体没有走,媒体要记录下大师们专家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座谈会开了整整一天。中午有丰盛的酒宴。下午还是那么热闹,但毕竟是下午了,进行一个半小时后开始有人离场了。最后发言的那个人啰里啰唆说了半个小时,中心话题是恳求专家学者关注自己。徐济云教授就把那个人记住了,散会后徐济云教授跟那个人打了招呼,要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送上自己的名片,那个人感动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徐济云刚走开,就听见有人对周猴说:“你的机会到了,那可是渭北大学的名教授。”周猴就叫:“我都60岁了,年底就退休啦,我还有啥机会,我这是垂死挣扎。”
第二天,周猴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徐济云微微一笑,然后淡淡一句:“下周我们再联系,周三以后。”
今天,徐教授给研究生的作业就是收集相关资料。影戏发源于关中,分东路皮影和西路皮影。东路皮影以西安附近的华阴华县为主,西路皮影以渭北市附近的岐山凤翔宝鸡为主。渭北市的文化人抢先成立皮影艺术研究院,省城西安以外就有了另一个高规格学术中心。渭北大学理所当然成为关中皮影研究的重镇,几十年的积累,资料丰富搞研究很方便。可有些资料少得可怜,压根就进不了专家学者的视野,唯一的信息就是导师徐济云教授留下的资料。上周末徐教授从皮影艺术研究院庆典座谈会上带回一大堆资料,其中有一份与会人员的联系方式与个人简介。有关周猴的介绍很简单,出生年月性别籍贯学历职业,这些信息告诉大家周猴是本地土著,渭北市70公里外古老周原一个叫肘户村的地方,中学毕业,喜欢皮影,14岁就从师学艺,30岁以后在渭北大学与渭北市联合举办的民间艺术培训班学习两年,算是大专学历。前后五届数百名学员大都回老家重操旧业,只有少数几个人留在县市文化单位吃上了公家饭。这些人当中还有几个是女艺人,搞不好这个周猴是唯一一个吃上公家饭的男性。后来与周猴近距离接触,证明大家的判断绝对准确。四个博士当中有两个在职的,有家有室都工作十多年了,社会经验丰富,连猜带蒙总是八九不离十。年龄小社会阅历浅的有他们的优势,外语强,文字功底好,学术基础扎实,玩电脑更不在话下,网上一搜,皮影艺人周猴进入文字的都在新闻报道的末尾,紧接着等,这个等稍微移动一点儿周猴连影就都没了。
那两个在职博士用短信提醒点拨这帮年轻不懂事愣头愣脑的师弟师妹们,年纪相差也就七八岁可对世事的了解如同父子,狗日的跟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样,那语气那心理优势,这就是人文学科的悲哀。放理科试试,30岁以上的博士基本属于废铜烂铁混日子。两个老江湖师兄不得不暗示师弟师妹们:咱们导师如此看重这个端不上台面的小人物是否有其他用意?两个老江湖实在不忍心看着情同手足的师弟师妹们瞎折腾,上网跑图书馆跑资料室,都跑到市图书馆去了,两个老江湖稳如泰山,快一个礼拜了,他们连周猴这个名字都记不住,另外两个年轻有为的博士压根就不介入,认为导师是心血来潮。两个老江湖都是单位的中层领导,领导读博士在2011年的中国太普遍了,两个年轻博士靠真才实学,干部博士水分很大,但优势也太明显了,大家彼此照应双赢嘛,干部博士老江湖就有责任给师弟师妹们提出忠告,姜是老的辣,咱们的导师才是老大,老大就是老大,老大绝不会犯方向性错误。
师兄的提醒是有道理的。20世纪50年代,渭北大学曾经有过先例,一位在全国学术界颇有影响的老教授招研究生时总是录取最后几名分数偏低的学生,理由很简单,分数高的学生受时潮影响很大,招进来得先洗脑去蔽,剔除乱七八糟的知识污点,大学者自成一家,分数低的学生反而容易上道。这也只能是大学者所为,有伊尹周公之德可矣,无伊尹周公之心之德往往沦为王莽曹操司马昭袁世凯。他们的导师徐济云教授在新世纪要效法伊尹周公。海德格尔曾引用过柏拉图的一句话:“一切伟业都在冒险中。”学生只能这样理解他们的导师了。
学生还是很聪明的,博士加上硕士十来个人不约而同地从这段校园往事中得到启示,他们逐一排查关中皮影大师们的业绩和资料果然大有收获。西路皮影大师们的资料末尾都会出现周猴的影子,隐隐约约,忽隐忽现,游移不定,包括合影,一定会在末座或最后一排的某个角落,甚至会出现在两个人中间的空隙里,脑袋都要被挤歪压扁了。有道是天有三宝日月星,沟壕草丛还有萤火虫,小人物周猴连萤火虫都算不上,萤火虫虽然微弱但自身发光,周猴都是借别人的光。敏感的女生用月光安慰不在场的周猴,男生马上予以纠正:“月亮可不是借太阳的光。月亮跟太阳分享天空,半壁江山哪。”说这句话的男生正在跟一位女生热恋,这种高质量的恭维不但让恋人心花怒放,也赢得了所有女生的赞赏,从此她们不会再小看月亮,从古到今多少女才子处月亮的位置而心不甘啊,一个分享就把问题解决了。大家也就顺理成章地想到导师的良苦用心:要让麻雀变凤凰,让小人物分享大师的红利。大家马上分头行动,沙里淘金,集腋成裘,连老鼠皮都剥下来缝上去,正所谓天衣无缝。
导师约定与周猴会面的前两天,一册图文并茂的皮影艺人周猴资料汇编摆在导师徐济云面前,58幅图片加上照片,文字不到2000字,基本上就是一本画报。导师徐济云一边翻阅一边点头称赞:“不错不错,跟岐山臊子面一样,薄劲光,煎稀旺,关键是汤不是面,叫花子麦客只瞅着面,会吃的人品的是汤,面稀汤就宽,气势就出来啦,臊子面就吃个气势吃个气派。”徐济云前前后后翻了三四遍。徐济云教授不满意都不行,学生们还真摸对了导师的心思,对原始图片和照片进行了两次加工,凡是有周猴出现的大小会议合影,一律把周猴调整到中心位置,与会人员无论官员还是艺人全都靠边,座谈会舞台表演也如法炮制。有意思的是所有演出周猴都是配角,给大师当配角只有两次。学生们都是出于对母校历史上的学术泰斗破格录用最低分数考生这一壮举的无限敬仰,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移情次要角色周猴。学生们的工作细致认真扎实,导师对学生非常满意。
周三下午4点50分,徐济云教授在渭北大学学术中心的茶座约见了周猴,两名女硕士陪坐,一位记录一位服务打杂。后来两位女硕士给大家描述周猴拿到资料汇编的情形,目光死死地盯着封面,“那样子就像囚犯看自己的判决书”。另一个女生说得更具体,“而且是死刑判决书,脸发白手发抖,身体僵硬,太吓人了”。徐济云教授见过大世面,面带微笑,呷一口热茶,示意两位女生不要大惊小怪,两位女生缓过神静下心。周猴开始翻动资料汇编,那绝对是慢镜头,轻缓而慌乱,瘦长弯曲的后背痉挛抽搐,好像在告诉大家:“这是我吗?这是我吗?”徐济云教授含笑的目光飘向窗外。渭北大学是一所百年老校,林木参天绿荫匝地,所有建筑全都爬满绿藤。徐教授目光所及正是校园景色最优美的银杏密林,西北高原的太阳在这片密林中化成一团跳动的火苗,快熄灭了,徐教授就这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密林中挣扎的太阳,两位女硕士中的一位用手机抓拍下导师神秘的微笑。半年后的圣诞节女硕士用这幅照片制作成精美的明信片,并题一行小字:趣味盎然而意味深长的微笑,分送大家包括徐教授本人。我们就知道徐教授与弟子的关系有多么融洽,徐教授在弟子心中多么有趣。此时此刻,皮影艺人周猴已经放松了,手中的资料翻阅四五遍了,他可以抬头跟徐教授对视了。他的目光依然充满疑惑,他难以确认文字与图片上的自己。徐教授还是那经典的微笑,不管怎么说徐教授说话了,不能一直演哑剧嘛。徐教授说话的语气极为轻松:“工作都是学生们做的,我只给他们打个招呼,关注一下你,他们很快就做出这么一本资料汇编。”周猴频频点头,寺庙里经常出现这种圣徒式的膜拜。徐教授继续说:“关键是你本人有研究价值,相当有价值。”周猴一下子就吞下去了这颗巨大的定心丸,咽得相当艰难,蟒蛇吞大象的成语也不过如此。打开始周猴就是当年李登辉见蒋经国时的经典坐姿,两瓣屁股永远使用一瓣,椅子的两个角永远只登陆其中一个角,基本上是鸟儿栖居于树巅的架势,不过周猴绝无欺诈之心,凌云之志有那么一点点。这正是徐教授所期待的。徐教授谈了自己的大致设想,不断地插入这样行不行,你觉得呢,是不是这些经典的知识分子平等协商语气,收到的效果肯定是周猴那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从乱跳到有节奏地跳,那颗无限感激之心跟牛一样长出两个结实浑圆的膝盖,在心灵深处有节奏地下跪,传递出来的是心跳如鼓。他们约定两天后去周猴家里坐坐。不是坐,是学术考察。徐教授等于给学生布置田野考察的作业。
两天后,十几个研究生跟着导师徐济云教授光临周猴位于西郊的家。本市文化系统职工住宅区。文化单位都是清水衙门,从工作区到生活区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改革开放几十年,人口暴增,到处大兴土木,本市文化单位明显属于被遗忘的角落,不要说跟经济部门攀比,与渭北大学这样的教育单位相比也是天壤之别。学生们小声嘀咕:“我们到了非洲。”导师咳嗽一声,学生吐舌头赶快住声。我们可以想象周猴家有多么寒酸。
学生们应该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们经常跟导师外出搞田野考察。同样的旧宅子搁在小县城大家觉得很正常,搁在镇上,或者乡村,甚至会认为这是小康之家。渭北市可是陕西第二大城市,某些方面甚至超过省城西安。这种反差很快就让周猴打破了。穿过六栋旧楼视野一下子开阔了,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圈起了一个小型篮球场,球场两侧还有乒乓球案和单双杠,篮球场对面两栋新楼,青灰色,典雅庄严,好像另一个单位,但又没有围墙隔开,大家的目光全让这两栋高档住宅给吸引过去了,周猴走到大家跟前一口一个徐老师,大家才回过神。周猴跟大家一一握手,然后领大家折回老房子。在第六栋旧楼的左侧,有几十间旧房子,青砖大瓦,一看就是民国或清末的老宅子。周猴告诉大家这是新中国成立前本地一个做药材生意的富商的私人宅子,新中国成立后分给了文化局,文化局又分给皮影艺术研究院。旧屋后边是当年下人们住的小平房,最边的小平房又分出一个半间,就是当年周猴刚进皮影研究院时的临时住处,周猴特别强调:我一个人住了八年,我们一家住了四年。周猴现在没住这个半边屋,但周猴还在使用这个半边屋。里边有书架,有床有桌凳,有小台灯,还有个小电扇,最多能容纳六七个人。博士跟导师徐济云教授进去,硕士们在外边,隔着窗户旁听。
周猴痛说革命家史。周猴那身打扮都是地摊上买的劣质长裤T恤衫和圆口布鞋,顶多也就五六十块钱,干净破旧,至少穿了七八年十年不止。这套行头跟破旧的半边屋很般配。里边的书也很破旧。有人看见书架上边一行字“半屋斋”。有个年龄较大的博士出来告诉师弟师妹们:“他这是学电视剧,十几年前陕西电视台拍过一部很有名的电视剧《半边楼》,内容都是西安高校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没想到皮影艺人也这么艰难。”另一个硕士就说:“这好像是他的工作间,里边没厨具嘛,连热水壶都没有。”大家马上明白过来了。谈话也结束了。周猴真正的家肯定不在这儿。巨大的反差又开始了,周猴用手一指,所有的人都吸口冷气,周猴住在篮球场对面的高档大楼里。那两栋气势非凡的高档住宅楼至少也有十几年历史了,10年前周猴就住进去了。上楼进屋,四室两厅,跟大教授徐济云的住宅差不多,摆设差一点。周猴告诉大家:“12年前,我们全家搬进这栋新楼一星期后,半间屋就塌了,我老婆早晨起来做饭从厨房阳台往下边看,发现半间屋不见了,我到客厅大阳台去看,也没看见,我就下楼去看,就看见半间屋趴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底下,我们全家晚一周上楼就全都报销了,我们家是最后一天拿到新房钥匙的,当天晚上就搬进新房。”大家马上猜到这间新房当时争议很大,领导们意见分歧,肯定有某个权威人物力挺周猴拿上钥匙,快速进驻,弄成既成事实。一周后,旧屋倒塌,算是雪中送炭。周猴找来亲戚帮忙,重建旧屋,跟文物遗址一样保留下来。过一段时间,添了新家具,就把旧家具搬进旧屋。乡下亲戚进城,总要带孩子参观旧屋,教育孩子,要好好努力,以周猴为榜样,周猴显然成为农民进城扎根的典型,不是因为军功更不是高考跳龙门,初中毕业,跟戏班子混几年混出这么大的家业,那些农家孩子跟听神话故事一样,当他们从旧屋穿过篮球场,进入高大庄严的高档住宅楼时就有一种从地狱上天堂的感觉。
现在的周猴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名气,这栋楼里住的可都是响当当的人物。该徐教授和他的弟子们吃惊了,周猴的老婆给大家沏茶,端水果,周猴变戏法一样从另一间房子里出来换了行头,咖啡色T恤,白长裤,真皮凉鞋。大家马上明白周猴从来没有当过主角,压根就没有整套的道具,至于皮影艺人视为命根子的皮影戏箱是看不到的,大家猜想周猴这辈子大概没当过前声或签手,墙角有鼓墙上有板胡,伴奏肯定是配角嘛。周猴竟然有一个专用书房,而不是大家常见的工作室,三个书架子大概有上千册书,一半属于大路货,还真有两三百本上档次的经典。周猴告诉大家当年在渭北大学进修两年,给他上过课的老师有几十个,每个老师推荐的必读书目他都买下来了。理所当然有徐济云老师推荐的书目,研究生们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些书目几乎是导师的口头禅,学生们不一定全看,大家心知肚明,能看十分之一就很优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从书架上抽出这些导师视为珍宝的经典,根本不用看正文,就看专家写的前言或后记,差不多算是书评或论述,综合作者的生平各类专家的观点逐一评述,书的核心内容,简单明了,快捷方便,行话叫学术方便面,真正的短平快。皮影艺人周猴深谙此道,当年曾在渭北大学进修两年,不但掌握了获取知识的终南捷径,更重要的是大学老师在讲台上纵横捭阖挥斥方遒,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被玩于股掌之间。最让人扬眉吐气的是刘文典戏弄沈从文的那段名人往事,抗战期间西南联大师生躲日本飞机轰炸,庄子研究专家刘文典质问作家沈从文:“我跑是为了庄子,你跑什么?”我们可以想象只念过初中,在任何一家皮影班子都没有当过主角的小人物周猴,回到单位把刘文典与沈从文的这段民国往事夸张扭曲到何等地步。周猴告诉大家:“我的理论水平高于操作水平,皮影太简单啦,皮影艺人就是那么几手绝活,没文化,不看书嘛,公家出钱办进修班,那么多专家教授扒心扒肺地教都听不进去,都为混个文凭混口饭吃,说句老实话,全班几十号人加起来还没我一个看的书多,没文化嘛,一辈子就是个艺人成不了真神。”周猴边说边摸书架上的书,那些书,书壳都摸出老茧了,有点儿老古董的气象了,书瓤崭新崭新还是一片处女地,这些只有弹头没有火药的炮弹已经上百次上千次被主人发射了,射击目标就是这座大院里的同事。有必要介绍一下,单位中层以上领导和大师级艺人都住在新宅子里,每次分房子,他们都住高档房子,住旧了的房子跟火箭升空一样一节一节退下来,留给后边的人,这些不幸的人还要经受老愤青的“理论轰炸”。周猴知道分寸,绝不会向中层以上发射一颗炮弹,炮口也不会对准那边。
这都不是徐济云教授考虑的问题,徐教授关心这些书与书的主人,从季羡林金克木聊到钟敬文乌丙安顾颉刚和费孝通,甚至聊到费孝通的老师马林诺夫斯基。最后大家合影,大特写更多,标志性的书和书架,皮影道具,当然包括周猴翻阅经典和操作道具的镜头。
到院子里就有必要拍那间破旧的半间屋。屋前两棵法国梧桐枝叶茂盛,罩住了大半个院子和楼房,太阳被远远地隔开了,凉飕飕的,树大招风,树干一片白一片绿,法国梧桐的树皮都是白癜风样子,负责照相的男生不停地摆弄周猴,都有人嘲笑这个男生了,你不是专业摄影师你不要把折腾人当作摄影艺术,男生就让大家看镜头,从镜头看过去,周猴的面孔与法国梧桐拼贴在一起等于扩大强化法国梧桐上的白癜风。周猴本来就干瘦苍白,站树荫里那张脸白煞煞跟白石灰一样活活一张死人脸,大家不约而同想起挪威大画家蒙克的《呐喊》。徐济云教授吩咐学生给周猴照一张阳光下的特写。阳光下的周猴更苍白单薄,整个人跟空口袋一样软塌塌的。大家都发愁他们导师徐济云教授怎么能让周猴起死回生!
徐教授安排大家分组跟周猴进行交流,硕士三个组博士两个组。徐教授平时要求就很严,不像一些老师,给学生书目单就不再过问,徐教授要考察的,读原典,如果是外国书,一定要读几本原著。本科生可以采用周猴的办法,看一下内容提要或序言就可以应付自如,本科生人多量大萝卜多了不洗泥完全靠自觉性。研究生躲不过去,徐教授的研究生更痛苦,研一几乎是魔鬼训练,大家又回到高考前,瘦好几圈。只有一个幸运的家伙,就是端着照相机四处乱跑乱窜的王勇博士。
王勇博士来自贫困的渭北山区,能吃苦爱学习,本科时就坚持读原典,读硕士博士就很轻松。王勇博士更让人敬佩的是本科硕博一路连读。本科硕士上的是西安一所名牌大学。徐教授受邀去西安讲学,不但征服了数千名本科生,也征服了已经考上硕士研究生的王勇。大都市以外的二线城市也有高人,就这么简单。成绩优异的王勇放弃母校优势专业,调配到渭北大学追随徐济云教授去了,母校顶多不高兴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改换门庭谁也拦不住。王勇理所当然成了徐教授的得意弟子,就帮徐教授批改作业,查阅资料,家境极其贫寒,边读书边勤工俭学,不但养活自己,还帮父母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这是后话。我们先说此时此刻的王勇博士。上了博士的王勇更是让人钦佩,专业课不说,外语出奇的好,一点儿也不像贫困山区的考生,王勇博士讨论欧美原典都是跟外教跟留学生直接用英法德三门外语交流,老外就亲切地称王勇为勇王,大家如法炮制干脆叫他博士王。徐教授的任何一个重大科研项目,打头阵的肯定是王勇博士。这次要把才疏学浅的周猴抬上席面,主要难点不是那些劳什子皮影表演,是周猴家里那些破书。大家当时就嘀咕:表演艺术又不是抽象理论,坑蒙拐骗嘛。大家难以理解导师徐教授的战略意图。博士王不管那么多,导师指哪打哪,端起相机对着书架一阵狂拍,回来就一一翻看镜头。数码相机,不用冲洗相片,从镜头就可以一目十行记个大概,读书多是他的强项,周猴那两瓶醋还不是小儿科吗,书全是他在本科时读过的,连那些外国书的英文版他都读过了。我们可以想象博士王跟大家一起去找周猴交谈时,周猴有多么狼狈。第二次见面周猴就已经发毛了。
知子莫如父知弟子莫如师,导师徐教授就特意告诫大家要善待周猴。博士王就收敛了,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周猴就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你们是替人报仇来的。”大家也开周猴玩笑:“你跟林黛玉一样弱不禁风,我们保护你都来不及呢。”周猴就大叫:“我是男人,咋能拿林黛玉比我?”幸亏没把小男人这个词说出来,但还是有人强调:“你属于北人南相,白清又不长胡子,显年轻。”
这种交流几乎等于考前辅导,几轮下来,周猴书架上的那些经典书籍的基本内容剥洋葱一样剥到了核心,周猴迷迷瞪瞪,上手术台前打麻药一样,博士王充当了高级麻醉师的角色。每次离开周猴的家,大家都要把博士王表扬一番:“口才这么好,留校当老师算了。”大家都叫他王老师,博士王一一笑纳,他早都习惯这种善意的恭维和玩笑。
该徐济云教授出面了。徐教授并没有带他的得意弟子博士王而是带了一个正上研一的女硕士,小女子完全扮演服务生的角色,录音笔往桌子上一放,主要工作就是端茶倒水整理烟灰缸,时而挪动一下录音笔。他们是在一家茶社交谈,茶社的服务员有不少就是前来打工的女大学生,甚至有女研究生,但都比不上徐教授的女弟子,秀外慧中呀。更重要的是这位仙女般的女弟子对导师和土老帽周猴一视同仁,一口一个周老师,周猴就彻底放松了。周猴这个土老帽进城20多年了,见过一些世面,打心里佩服徐教授,学问不用说了,招的这些弟子有刺猬型的,也有眼前这个雪绒花般的少女。采访提纲一周前就交到周猴手上,都是那个刺猬一样的王勇博士反复操练过的,正式提交上来就简化了许多,等于给周猴吃了定心丸。这个雪绒花一样的女硕士等于前来体贴安慰周猴,周猴舒服得直哼哼。细节之一就是对人家茶社值班经理嗯嗯嗯,鼻子代替嘴从来都是一个人牛起来的标志。周猴开始嗯嗯嗯了,上档次了。
这种美好的感觉延续了两个月,周猴这一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而且是在徐教授循循善诱下的超常发挥。谈话快结束时,周猴突然想起坐长途汽车去山区演出时翻山越岭一面陡坡让汽车凌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再重重落地,所有的人都在那凌空的几秒钟里脏腑被掏空身上插了双翼进入飞翔状态,此时此刻周猴把这种飞翔的感觉描述出来了。徐教授微微一笑,摘下眼镜,看看镜片,看看周猴干瘦的面孔,又看看雪绒花一样的女弟子,女弟子就告诉周猴:“你说的那种状态在物理学里叫失重,你要骑摩托车坐飞机就失重得更厉害啦。”周猴叫起来:“怪不得年轻人骑摩托车那么疯还飙车。”徐教授拍拍周猴的手:“很好很好,这种状态非常好。”
这些录音资料整理起来很麻烦,三四个硕士轮流操作。与此同时,研究生们按照导师徐教授的安排跟踪观摩周猴的皮影表演。
从西安到宝鸡,关中皮影最具代表性的有十大皮影班子,徐教授只告诉有关部门渭北大学准备申报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课题,这些部门就倾力配合,十大皮影班主使出吃奶的劲拿出绝活,谁不想在专家学者的重大科研项目上留下精彩的一笔!十大班主并不知道徐教授重点研究的角色是皮影界最不起眼的老周猴。周猴当了一辈子配角,这回还是配角,心甘情愿,比主角还卖力,反而不引人注意。不能打草惊蛇嘛。十大皮影班主前后演30场,周猴场场都在。主角累,谁也撑不下30场,配角可以轻轻松松坚持下来。
学生边整理录音谈话,边观摩拍摄下来的影像资料,图文并茂,互相衬托,渲染发挥,访谈内容显得丰富翔实。
最后一个环节,徐教授安排周猴进大学。从渭北大学开始到各大学巡回演出,理所当然由周猴组成一个皮影班子,周猴60岁时终于熬上了班主的位置。我们当地人就叫班长,周班长。周班长的皮影班不以营利为目的,完全是供专家学者研究用的,相当于北京人艺小剧场。高校有充足的科研经费,稍拨拉一点点都比在社会上演出收益大。十大班主一直是专家学者们研究的对象,徐济云教授搞古典文学,专著十几本论文几百篇,重点项目几十个,徐教授以此确立了他显赫的学术地位,民间艺术对徐教授来说小儿科嘛,引进小人物周猴进高校,别开生面,让人耳目一新,也让人觉得徐教授的不可思议与神秘。
以前专家们对皮影的研究都围绕在十大班主身上,有点儿一哄而上的架势,徐教授降下身段瞄准末流角色,等于打开新局面,等于独享,等于“唯一”。想想我们辉煌的唐诗吧,李白杜甫白居易一路下来针插不进密不透风,日本美国的嬉皮士青年另辟蹊径发现了寒山,一个隐居山林的没名没姓的和尚,相当于那个拿一把斧头在瓦尔登湖畔隐居的梭罗,梭罗留下了生活手记《瓦尔登湖》,数年后又返回人间,这个叫寒山的唐朝和尚隐居终生留下了三百首精美的诗篇。我们就知道最早提及寒山的是徐教授的得意弟子王勇博士。当大家对徐教授的举动大惑不解时,就应该有这样的弟子给导师解围。王勇博士一口一个寒山,导师徐教授频频点头,师徒两人一唱一和,众弟子羡慕忌妒恨啊,干脆把活都推给他干,还忘不了讽刺挖苦。
王勇博士给导师当枪手不是一回两回了,高质量的论文甚至几十万字的专著都啃下来了,周猴这种半生不熟的夹生饭半吊子艺人在王勇博士眼里不就是资料汇编吗。他整理的一大堆录音资料就让大家大开眼界,那个雪绒花一样的女硕士把录音笔交到王勇博士手上,不出三四天,几万字的文字稿就整理出来了,女硕士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亲眼看见徐教授和周猴没说这么多话呀,王勇博士就告诉师妹:“周猴的阅读范围只限于每本书的前言,都是别人对原著的转述,咱们导师循循善诱也只能把他诱到原著的边边上。”王勇博士回放那段录音,雪绒花女硕士马上听出周猴的不自信与含糊其词,王勇博士微微一笑:“知道什么叫大炮打蚊子大而不当了吧?语言一定要具体准确简洁,表示你概念清楚逻辑严密思路清晰有条理,这种访谈不上档次,我只不过充当二道贩子的角色转述原著的内容罢了,不费脑子的。”女硕士边叫边用小拳头砸王勇博士:“这么漂亮的文字还不费脑子,你太聪明了。”王勇博士被这种美丽的拳头砸可不是一两次了,这些女硕士女博士砸归砸,她们的男朋友或先生全都是学理工科的,涉及文科也肯定在应用性强的金融法律工商管理财会统计审计专业。王勇博士都麻木了,没感觉了。
雪绒花女硕士来过12次了,每次都能通力合作数万字的文字稿,基本就是完整的一章。12章文稿,导师徐教授通读一遍,相当满意,一本专著就出来了。按惯例,抽出核心内容,分成四块,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在京津沪权威期刊上,最后一篇在本校学报发表,算是画上圆满的句号。
论文算是前期成果,有权威期刊做依托,很轻松拿到了教育部的重点课题,60万,学校配套40万,徐教授就成了徐百万。文科尤其是没有经济效益的文史哲专业上百万元的课题经费很让人眼红。徐教授让大家眼红的次数太多了,大家恭维称赞时他就微微一笑,颇具大师风范。
资金雄厚专著很快就出来了,权威出版社,还出了精装本,还举办了发布会,还在省市图书馆举行收藏仪式,还颁布了收藏证书。接受证书时周猴的手不再颤抖,发言也顺溜了,吐字清晰,很像回事。
徐教授和他的弟子们都忘不了访谈出版后周猴接到书时那种梦幻般的神情,从那一刻周猴就像个醉汉,跟太空人在月球上行走一样,腾云驾雾,亦幻亦真。徐教授就安排一系列活动反复强化周猴的太空状态。习惯成自然,习惯了就好了。图书馆颁发证书仅仅是这种良好习惯的开始,习惯也会反复,必须使之固定。就有必要再次引周猴进校园搞讲座,内容都是以前反复操练过的,驾轻就熟,周猴再也不怯场不紧张了,开始讲笑话了。台下的反应很微弱,零零星星的笑声和掌声显然是不够的。在大学讲学术毕竟不是艺人的强项,跟研究生和徐教授交流都那么艰难,突击训练指点引导甚至代劳,勉强凑成一部书稿,上讲台别人无法代替。姜还是老的辣,徐教授马上看出问题的关键,徐教授现场指导周猴。徐教授本来是讲座主持人,只需评点不能引导太多,现场有数百学生还有不少老师,徐教授知道过分引导的后果,周猴浑然不觉,徐教授很巧妙地把周猴引向皮影表演艺术,周猴一下就开窍了,整个人都精神了。关中皮影界周猴绝对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可把皮影表演取出的那么几个片断掺和到学术讲座中,既调节气氛,又特别显眼,等于大特写,周猴就来劲了,时不时地来两段表演艺术,都唱起来了。明白人都明白这狗日的在艺人中间玩文化玩经典名著,在大学讲台上玩民间艺术,两边都能出彩。明白人肯定都是老师,学生涉世不深阅历有限只图个热闹。周猴的说说唱唱效果越来越好。徐教授可以松一口气了。
周猴巡讲到省城西安时,徐教授就开始布置媒体宣传,各大报刊广播电视,还有网站,周猴开始进入公众视野,皮影界都爆炸了,各路媒体铺天盖地地又一番热闹,等于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始作俑者渭北大学徐济云教授与他的学术团队,等于给渭北大学做免费广告嘛,渭北大学在网上的点击率一路飙升,校领导出去开会各级领导都要过来询问,校领导开心哪,领导的眼球什么时候滚向偏远的渭北市以及渭北大学,关注就是最大的政绩就是最大的资源。校领导大小会议上反复点赞徐教授和他的学术团队,领导强调最多的两个词就是创意和眼光。瞧瞧人家徐教授的创意再瞧瞧人家徐教授的眼光。我们就知道这段时间徐济云教授那经典的微笑有多么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