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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达罗威夫人(6)

彼得说,“是的,是的。”他重复着,好像她把什么东西放到表面,随着它的浮现,他被擦伤了。住口!他想哭,因为他并不老,他的生命尚未结束,绝对没有,他才五十出头。要不要告诉她呢?他寻思着。他很想告诉实情,但又觉得她太冷酷了,只是拿着剪刀做针线活;在克拉瑞莎身边,黛西会显得十分平庸。克拉瑞莎会把他看作失败者。在达罗威一家眼中,我是个失败者。对于这点,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是个失败者;倘若与这一切相比——镂花桌子、镶宝石的裁纸刀、海豚装饰品、烛台、椅套,还有那些非常珍贵的古老的英国套色版画——他是个失败者!然而,他想,我厌恶包含在这一切之中的沾沾自喜,那是理查德热衷的东西,不是克拉瑞莎,然而她嫁给了他。但是,这一切却不断在继续!一周又一周,克拉瑞莎的一生就这么消逝了;而我呢?他思索着;一会儿,一切事物都从他身上射出光芒:旅途、骑马、争吵、探险、桥牌、恋爱!他又拿出他那把旧牛角柄小刀,这三十年来他始终带着它,紧紧地攥在手中。

克拉瑞莎心想:多么古怪的习惯!总是拿刀子玩,让人感到自己也变得轻佻、无聊、空虚,正如他曾所说的,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爱说话的人。她拿起了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没有人保护的女皇,卫兵们都已经睡了,任何人都可以溜进来,看见她躺在杂草丛生的地方,然而,她常企求帮助,想想自己的成就和喜欢的事情,把所有一切都召唤到身边:她的丈夫,伊丽莎白,她自己;总之,她要召唤一切,驱散敌人。彼得一点儿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一切。

“你最近在做什么呢?”她问道。好像战斗前夕,战马蹄刨地,头高昂,阳光射在两肋,颈部弯成弧形,彼得和克拉瑞莎并肩坐在蓝色的沙发上,互相对峙着。他的力量从内部冲出,翻涌。他从多方面集中了各种事:对他的赞扬,在牛津大学读书,他的婚姻和热恋。总之,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他大声叫嚷着:“太多的事啊!”这一股积聚的力量此刻汹涌澎湃,令他百感交集,好像被一些他看不到的人抬上了肩,在半空中风驰电掣,在这股力量的激励下,他把手举到额前。

克拉瑞莎坐得笔直,屏住呼吸。

他说:“我在恋爱。”但不是对克拉瑞莎说,而是对着黑暗中被举起的某个女人说,人们无法接触她,只能在黑暗中把花环放在草地上献给她。

他重复着:“我在恋爱。”这次对着克拉瑞莎说了,语气很平板。“爱上了一个在印度的姑娘。”他已经献上花环,克拉瑞莎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恋爱!”她说。都一把年纪了,戴着小领结,居然还受到恋爱这个妖魔的摆布。看他的脖子瘦的没一点儿肉,手都发红了,况且他还比我大六个月呢!她把眼光射到自己身上,可心里仍感到他在恋爱。她感觉到,他在恋爱。

然而,不可征服的私心永远要毁灭对手,好像河水总是向前奔流,虽然它也承认,对人们来说无目标可言,却依然勇往直前;这种不可征服的私心使他的面颊微微泛红,显得很年轻、健康;她的眼睛明亮,身子微微颤抖,裙子散落在膝盖上,针插在绿绸末端。他在恋爱!可不是爱她,是爱一个更年轻的女人。

她问:“她是谁?”

现在一定得把这尊雕像从高处取下,放在他们中间。

“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很不幸,”他说,“丈夫是个印度陆军少校。”

带着好奇的恶作剧式的甜蜜,他笑着,就以这种可笑的方式,把她讲给了克拉瑞莎。

(没什么不同,他在恋爱。克拉瑞莎想。)

“她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彼得非常理智地说下去,“我这次是来和我的律师商议离婚手续的办理。”

他们就这些情况。他想。克拉瑞莎,你对他们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他们就这样些情况。时间一秒一秒地闪过,当克拉瑞莎揣测他们时,彼得隐约感到,那印度少校的妻子(他的黛西)和她的两个孩子变得非常可爱。好像他把一束光投到碟子里的灰球上,一株可爱的树在轻快而带有海水咸气的气氛中冉冉升起(某种意义上,没有人能理解他、感受他,如同克拉瑞莎那样)——他们的亲密无间的气氛。

她讨好他,愚弄他,克拉瑞莎想;刀划三下,勾勒出那个女人,那个印度陆军少校的妻子。无聊!愚蠢!彼得终其一生都被这样愚弄;一开始是被牛津开除,然后是在前往印度的船上娶了个陌生女孩;现在是印度陆军少校的老婆——感谢上帝她没有同意和他结婚!可是,他在恋爱;她的老朋友,她亲爱的彼得,他在恋爱。

“你要怎么做?”她问他。噢,林肯法律协会胡柏-格雷德莱事务所的那些大小律师会做这些。他说。他居然开始用他的折刀修剪他的指甲。

看在上帝的分上,拿开你的小刀!她带着难以抵制的恼火在心中呼喊;他的糊涂愚蠢、他的软弱、他对别人的感觉懵然无知,曾经让她生气,现在同样如此;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这么愚蠢!

我全明白,彼得想着,用手指试着刀刃;我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克拉瑞莎、达罗威还有其他所有人;但是,我要让克拉瑞莎看到——令他极端惊异地,一股无法控制的力量穿过空气突然击中了他,他坐在沙发上,流下眼泪,抽噎,毫不羞愧地抽噎,眼泪流下他的脸颊。

克拉瑞莎身子前倾,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向她,吻了他——她使劲按捺自己的情绪,心中银光闪烁的羽衣飞舞如同热带风中飘扬的蒲苇,她真切地感到他的脸贴着自己的面颊。情绪渐渐平息,她握着他的手,轻轻拍打他的膝盖,靠回沙发,觉得和他在一起格外轻松、开心,一个念头突然浮现,如果我嫁给他,这愉悦将每天都属于我。

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结束。床单已铺好,床很窄。他们在阳光下采草莓,而她独自走上塔楼。门已关上,在剥落的石灰的尘埃和凌乱的鸟窝中间,外面的景象看起来如此遥远,传来的声音尖细寒冷(如同某次在利思山上,她记得)。而理查德,理查德!她在内心喊道,如同酣睡的人在夜半惊醒,伸出手在黑暗中寻求援助。和布鲁顿夫人共进午餐,这念头重新回来了。他离开了我,我永远是一个人,她想,把手叠着放到膝盖上。

彼得·沃尔什已经起身,站到了窗口,背对着她,轻轻挥动着一方印花手帕。看上去精巧、无趣而落寞,瘦削的肩胛把外衣微微顶起;粗鲁地摁着鼻子。带我走吧,克拉瑞莎冲动地想,仿佛他将开始一个伟大的航行;然后,下一刻,仿佛一出感人至深的五幕剧现在谢幕,她已经在其中度过离家出走,和彼得生活在一起的一生,现在一切结束了。

该起身了。像女人聚拢物件,她的斗篷、手套、看戏用的望远镜,起身离开剧院来到大街上,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彼得。

真有些奇怪,他想,她风韵犹在,当她带着叮当和窸窣之声向他走来,依旧有当年的魅力,她穿过房间,在布尔顿阳台上,使他厌恶的月亮在夏天的夜空升起。

“告诉我,”他说,扳着她的肩膀,“你幸福吗?克拉瑞莎?理查德——”

门开了。

“我的伊丽莎白。”克拉瑞莎说,激动地,或许有点故作姿态地。

“您好!”伊丽莎白走上前来问候。

他们之间响起了大本钟有力的钟声,报告半点钟了,好像一个强壮、冷漠、不懂人情的青年用力扯着哑铃,一会儿扯向这边,一会儿扯向那边。

彼得把手插进口袋,迈步向她走去,“你好,伊丽莎白!再见,克拉瑞莎。”便头也不回,急忙走出房间,跑下楼梯,打开外厅大门。

“彼得!彼得!”克拉瑞莎一直追到楼梯口,“记住我的宴会!别忘了今晚我家的宴会!”她扯着嗓子喊着,想要把外面的喧嚣压下来。彼得·沃尔什关上大门时,听见她喊着“别忘了我的宴会,今天——晚上!”声音细而远,淹没在车水马龙和钟声中。

记住我的宴会,记住我的宴会,彼得·沃尔什走上大街,口中有节奏地自言自语,和大本钟报时的声音保持一致。他自己寻思着,哦,克拉瑞莎的宴会。为什么她要举行这次宴会呢?然而,他不怪她或对面走过来的燕尾服纽孔里插着康乃馨的道貌岸然的男人。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沉浸在恋爱中。这幸运儿,他自己,此刻身影正映在维多利亚街上一家汽车制造商店的厚玻璃窗上。整个印度都是他的后盾:平原、山脉、霍乱,两倍于爱尔兰的土地;他,彼得·沃尔什——自己做出的抉择;在他的一生中,他大胆真实地恋爱。克拉瑞莎变得严厉了,他想;而且,也许还有点儿多愁善感,他怀疑。那些大汽车能做什么?多少加仑油跑多远?他比较了解机械,在他那儿还发明过一种犁,还从英国定购过独轮手推车,但那些劳工不愿意使用。克拉瑞莎对这些毫不知情。

“我的伊丽莎白!”她说话的语气让他不快。为什么不简单地说“伊丽莎白”呢?不真诚。伊丽莎白也不喜欢她这么说。(钟声洪亮的余波依旧在身边荡漾;半小时;还早;才十一点半。)因为他了解年轻人,喜欢他们。克拉瑞莎身上有些冷的东西,他想。一贯如此。当她是女孩时,是一种腼腆,到了中年,就变成了因循守旧,然后一事无成,到头来一场空,他想,忧愁地望着玻璃橱窗深处,心想,是否因为去的时刻让她不快呢;他克制着突如其来的羞愧感——像傻瓜一样:抽噎,情绪激动,什么都说,一切如常,一切如常。

一片乌云遮住太阳,安静随之降临伦敦,降临在人们心头。努力停止了。时光拍打着桅杆。我们就此停住,静静伫立。习俗僵硬的骨骼独自支撑着人体,内里空空如也,彼得·沃尔什低声自语;觉得身体好像被掏空了,里面空荡荡的。克拉瑞莎拒绝了我,他站着寻思,克拉瑞莎拒绝了我。

啊,就像女主人准时来到客厅,却发现客人已经光临而为自己辩解一样,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说:我没有迟到,现在正是十一点半,然而,尽管她非常正确,她的声音,作为女主人的声音,却毫无个性。对于过去的某种忧伤,对于现实的某种关注,使得她隐藏起个性。十一点半了,她说。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悄悄钻入内心深处,消逝在一圈圈音波之中,好像是什么有生命的东西要倾诉自己、驱散自己,带着一种幸福的眩晕停下来——就像克拉瑞莎本人,彼得·沃尔什想,一身洁白,随着钟声走下楼梯。那是克拉瑞莎本人,怀着深深的柔情,他又格外清晰而无来由地想起了她,好像这钟声很多年前就在屋内回荡,他俩相对而坐,心有灵犀,共同享受那缠绵的时光,像满载着光阴之蜜的蜜蜂。然而,是在何时、哪一个屋内呢?当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为什么感到如此高兴呢?过了一会儿,当圣·玛格雷特教堂的钟声消散,他想到她曾经患病,那钟声传达着虚弱和痛苦,那是她的心脏,他认为;最后一下钟声突然高亢地响起,宣告生命中途令人惊讶的死亡,克拉瑞莎在她的客厅应声倒地。不!不!他喊着,她不会死!我也不老,他喊着,大步走上白厅街,好像那儿向他铺展着充满活力、无休无止的未来。

他一点儿也不老,不顽固,也不乏味。至于他们那些人呢——达罗威啦,怀特布雷德啦,还有他们那伙人对他的冷言冷语,他压根儿不放在心上——一点儿也不(尽管事实上,他偶尔也不得不乞求于理查德是否能帮他找到工作)。他昂首阔步,四处凝望,朝着坎布里奇公爵的塑像瞪眼。他曾被牛津大学开除——是的。他曾是社会主义信徒,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个失败者——是的。然而,他想,文明的未来掌握在青年——如三十年前他曾经那样的青年——手里;他们热爱抽象的原则,去伦敦订购书刊,一直寄到他们所在的喜马拉雅山峰之巅,他们研究科学、哲学。未来就掌握在那样的青年手里,他想。

背后传来一阵响声,好像林中树叶飘动的声音,接着又有一阵沙沙声,这有规律的声音赶上了他,打乱了他的思绪,使他不由地迈着整齐的步子,走上白厅街。一群身穿制服的男孩子,手里握着枪支,凝视前方,大步向前;他们的手臂直直的,脸上表情像刻在塑像底座四周的铭文——颂扬尽职、感恩、忠贞、爱国。

彼得·沃尔什开始与他们保持步调一致,这是很好的训练,他想。但他们看上去并不强壮,大多很瘦弱,这些十六岁的孩子,将来大半也许会站在放着一碗碗米饭、一块块肥皂的柜台后面。现在他们却神色庄重,心无杂念,拿着从菲斯泊里街取来的花圈,准备献在空墓前面。他们已经宣誓。车辆尊重他们,货车停下来让他们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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