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口路出来,穿过宽敞的中央路,就到薛家巷了。薛家巷是一条小巷,不足500米,巷面很窄,它的尽头,横向是另一条巷子,叫“藏经楼”,从这条巷子走出去,向北是鼓楼,向南是珠江路。这条巷子又分支出更多的巷子出来,弯弯曲曲,曲径通幽。住在这一带的人,大多是一些中下层的平民,虽不是老南京,大约也在南京生活了几十年,很小的时候就住在这里,现在还住在这里。
这一带的房子,大多也是一些低矮潮湿的平房,灰砖灰瓦,看上去很陈旧了。也有楼房,两层小楼,沿街的墙壁上开出窗户来。不管是平房还是楼房,都有飞檐和尖屋顶,下雨的时候,雨水沿着瓦缝往下淌,细细的,很文静。
房子是很有点历史了,只要看那砖瓦的样式和房子的结构就知道了,砖瓦的样式很秀气,窄而长,房子的构造呢,分过道和厢房,进去以后才是正房,这中间便是天井。天井一般都很小,有的天井里能住几户人家,楼上楼下,踏着褪色的红漆地板上楼,陈年的灰尘会落到楼下人家的窗户上。
晴天的时候,这里又是另一番情景了,家家户户忙着晒衣服、晒被子,夏天也不例外。夏天的时候,人们把隔年的衣服从箱子里搬出来,照太阳,衣服里有陈旧的气味,絮絮棉棉的,仿佛像灰尘,也有一种淡淡的清凉,那是樟脑的气味。
有背景的人家,这时候尤为伤感,因为有一些旧衣衫,也许是朴素的布衫,也许是绫罗锦缎的旗袍,现在旧了,破损了,压在箱子里很多年,每年都要拿出来晾一晾。明知道是没有用处的、穿不得的,还是很小心地,爱怜地,在太阳底下抚摸着织锦的缎子,想起了从前,自己的出身,那一段光华的岁月,现在都去了。
更多的人家是没有背景的,他们平白地、单薄地生活在那儿,从来就在那儿。对于从前,他们没有记忆,也不愿意记忆。从时间的过道里一步步地走出来,过道的两旁都是些斑驳脱落的墙壁,墙角有一双破鞋,一辆自行车,过冬用的大白菜;从这阴冷的、长而窄的隧道里走出来的人,一般是不愿意回头看的。
还有一些是穷人,他们每天都在走路,很努力地,挣扎着,他们朝时间的深处走去了……
这一带是南京的繁华地带,位于著名的新街口和鼓楼之间,也有很多标志性的建筑物和单位,如南京大学,鼓楼广场,江苏电视台,北京东路。总之,出了薛家巷口,天地一下子变得开阔了,明朗了,静静的空气里有种盛世的气息,它是物质的,现在的,沾满了灰尘的,享用的。每天,从中央路上经过的人流不计其数,青年人穿著华服,也有一些老人和孩子,满腹忧虑的中年人,穷人和富人,小商贩和妓女……他们从中央路上经过了。
有时候,他们也会经过薛家巷口,朝里略张望一下,并不停下来,又继续前走了。也有一些人会在这里买一份报纸,或者在巷口吃一碗鸭血汤,很便宜的,一块钱一碗。坐在干净的桌椅前,看着秋天的梧桐在风中有节奏地摆动,听着昆曲《牡丹亭》的唱腔,温婉的、哭泣的声音在整个巷子的上空飘荡。在不远处,巷子的尽头,风吹过来油炸花生米的香味,油腻的,温暖的,肥沃的气味,让人想起了跟幸福和喜悦相关的一些事。
在南京,这样的巷子还是很多的,它们分布在城市的深处,各个角落里。有的巷子更为阔朗些,柏油路面,两旁的梧桐枝叶很茂盛,天空从枝叶间一点点、一条条地漏进来。在宁海路一带,就有着这样的巷子,它们清洁,寂静,太阳即使在夏天也显得阴凉。这儿分布着一些旧官邸,青灰的砖墙,爬山虎从墙上探出头来。
华侨路一带的巷子是明朗的,这里离新街口已经很近了,它的上空常常是一方苍白的天。如果是在夜晚,凌晨两三点走进这条巷子里,抬头看天,天色仍是苍白的,像白夜。巷子两旁的人家都睡着了,在那灰白的夜色里,还能依稀分辨出砖红色的两层小楼,较之薛家巷的更为挺拔,精致。这里一家一户地住着人,都是些体面人家,有计算的、安详地过着物质生活,并不过份的——是祖上留下的房子,很有些基底了。
太平南路一带的巷子呢,则是另一种,窄而长,从院墙之间走过时,只能看到尖尖的屋顶上的“一线天”。巷面是宽敞的,也是那种两层的青砖小楼,家家户户的窗户开着,迎阳的那一面用竹竿搭着晾晒很多衣裳。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有人开始做甜点吃,窗户里飘出黑糯米的甜香。这一带的生活里有着沉醉靡烂的气息,是属于典型的城南的、市民的。——从前的南京在这些巷子里又重新活过了。
薛家巷1号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临街,里面挨挨挤挤地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些中底层的平民,开修车铺的,卖茶叶蛋的,也有家境稍好一些的,比如鼓楼医院的退休护士,或者是烤鸭店的厨师,他们是薪水阶层,每个月靠那么点微薄的工资吃饭,然而觉得很平安。
院子并不很大,要穿过两个狭长而光线幽暗的过道,才能进入正房;在过道与过道之间,有一个小小的天井,扁而偏狭,在天井的右侧,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平台,平时,1号大院的人们来此洗衣、淘米,水费是按人头算的。
穿过第二个过道,就进入正房大院了。院子右首,相当于在厢房的位置上,有一幢两层的红砖小楼,很旧了,楼上楼下分住四户人家。左首是一排平房,也是正房,坐北朝南,房子六间,分住三户人家,一律是灰砖灰瓦,年久失修,外墙上的石灰有点斑驳脱落了。
能够住在这正房大院的,也都还是一些体面人家,虽然穷,可是那穷是有根底的,像楼下的陈三家。陈三在下岗之前,是国棉十三厂机修组的组长,一个小小的组长……现在,只有陈三自己记得,他曾经是一个小小的组长,是七八个机修工的小头目,自己也带学徒,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很难得了——现在,还有谁家把自己的孩子送来做学徒呢?人虽小,绒毛还没长足,就开始学说色情笑话了。
陈三自己也说,但不是很自信,说到一半,自己先笑起来;虽然结婚很多年了,也知道那劳什子是怎么回事,但说起时,还是觉得气力不够,很腼腆了。大部分时候,他在一旁听着,有人敬上烟,点上火——陈三一旁听着,觉得很尊严。
那时候,他是他自己世界里的王。一个男人,不拘怎么样,在他那微小而整齐的世界里,他被人需要着。他健壮,蓬勃,雄性,话很少,那声音却因肯定而显得铿锵。成年里,听得机器“哐当哐当”发出轰鸣的声音,也有女工“咭咭呱呱”说笑的声音,——女人大都是喜欢跟他在一起的,也不怎么地,只不过一起呆着,说上两句话;也有调皮大胆的,喜欢逗他,跟他说一些上火的话,陈三倚在栏杆上,只是微笑着,或者侧头看过来,烟叼在嘴里,一翘一翘的,很坏了。——那些女人啊,现在,她们在哪呢?
常常地,机修组会出现很多故障,也有机器的,也有人的;这时候,就有人从太阳底下跑过来,一叠声地叫着“师傅师傅”——那时候,他也不过才三十吧——他听着,拿报纸擦手上的油垢,连眉毛都不眨一下。有一次,他一个学徒病了,他去医院看他,临走的时候,他在他的枕头底下塞了一些钱。对这件事,他至今还记得,也不知为什么,大概总能给他一种温暖尊严的感觉。
他离开厂的时候才三十六岁,从十六岁起开始做学徒,他在工厂里呆了整整二十年。到现在,他回忆起那段往事,仍有种很吃力的、扑朔迷离的感觉,因为隔得太远了,也不太可能回去。整个时代像“轰隆隆”向前开的列车,陈三跟着列车跑了几段,就停了下来。
离开厂的时候很平静,他是最后走的那批人。也没有办什么手续,只是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换上深蓝色的圆领T恤,就回家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陈三家的里侧,住着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姓姜,是鼓楼医院的退休护士。她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好,病病歪歪的,却一直活了下来,自己都觉得意外。现在呢,身体反而比从前健硕了,硬朗了,也不知为什么。
她生育的四个女儿,除了一个在西欧小国,三个女儿都生活在南京,并已结婚生子。她们常回来看她,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也许是晴天,穿过斑驳的、撒满了梧桐影子的庭院,她们来到了母亲的家,看见门正洞开着,老人家正端坐在外间的藤椅上读报。读《扬子晚报》。阳光撒在当门的油漆地板上,一跳一跳地,不知为什么,有一种很寥落的、清冷的感觉;院子里静极了,静静的中午人们都睡去了。在老太太的房间里,也只能听到钟摆的摇动声,显得异常的庞大。
屋子里摆放着一些日常的东西,五斗橱,太师椅,弓墩桌,在地下,有一只小竹椅,有些旧了,坐上去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有一只猫,它躺在竹椅上,蜷缩着身体,它似乎是睡着了。墙上挂着木质镶边的镜框,镜框里有一些很含糊的旧照片,大大小小的,尺寸不等,也有一些照片斜挂着,想是因为外物震动的缘故,露出镜框里那暗黄色的硬纸板。——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干净得有些刺鼻,缺少人气,毕竟这是一个老太太的房间,房间里有一些空气是属于从前的。
她女儿站在门外,看着母亲,在太阳光底下;这也许是她心目中母亲生活的理想,一个老太太,八十多岁了,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她每天都在看《扬子晚报》,很认真地,戴着老花眼镜,每一页每一页地翻过。她最喜欢看分类广告版,里面有征婚的,转让旧家具的,出租或招租房子的,找工作的,只有这些,她觉得是和她的生活靠得很近的,里面有一些旧阳光,很慢地,很温暖地靠近了她。有时候她也抱怨着:现今的晚报实在不能看了,差哟,哪像从前……可还是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了,能在报纸里消磨一个下午,一天,漫长的、也许是短暂的光阴,她觉得正确。
她女儿站在门外看她,久久地,也许只是一瞬间,突然觉得心里很是酸楚;她站在阳光底下,可是无端地感觉到有些冷。她叫了声“妈”,拉得很长,很绵软,因为知道自己的声音很艰难,有些异常。
老太太抬起头来,看见亲爱的小女儿回来了,这空洞的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多了一条身影和一些声音,她觉得欢喜。她折起报纸,把眼镜放到镜盒里,撑着扶手正欲站起来,已被女儿一把按下去了。
母女俩在空明的房间里说着话,无非是一些日常的生活。她这几个女儿中,她最疼的就是这小女儿,也不知为什么。生她的时候很吃了一点苦头,差点连命都送掉了,每次想起来还后怕。现在呢,还活着,一天天地捱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终结了;前头的路很苍茫,也没有多少快乐可言,然而能活下去还是好的。她大女儿已经年近五十了,在一家科研所做主任,活得兴兴头头的,二女儿是下岗女工,三女儿呢,十年前移民到比利时去了。只有这小女儿,她的生活不好,也不坏,比较接近于某种真实,仿佛从来就在那儿。
母女俩拉着家常,说起邻居们,住在平房里的吕家,以及对门的孙老头,——他快要死了,最多熬不过这个冬天。他住在一间背阴的小房子里,一看就知道是临时搭建的,比不得那些老房子有身份,有历史。他年轻的时候在码头做苦力,现在呢,老了,气力一天天地从他的身体内消失了,他变得小而瘦,成了一具躯壳。
老太太叹道:“可怜见,这么一把老骨头了,每天还要自己生炉子做饭,烟熏得鼻涕眼泪一把抓;又病着,一到天凉,咳嗽病就犯,夜里,我睡在里间,离得这样远都听得见,有时真担心他一口气接不上来,就背过去了。他那房间,你待会儿去看看,更是待不得,又潮湿,光线又不足,尿屎硫磺屁,全搅和在一块了。说起来,真正又可怜,又可嫌。”
女儿正在织一件酱黄色的开襟毛衣,已经织到袖子了,不时地在母亲的膀子上比试着。她并没有听母亲的说话,只是很安详地,坐在自己母亲的脚边,那只小竹椅上,不时地听到身底下的竹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虽然自己的女儿已经念初中了,然而能像现在这样,坦荡地、娇痴地做一个人的女儿,她到底是喜欢的。
老太太又说:“他比我还小三岁呢,我是属羊的,他属狗。”女儿自顾自地织她的毛衣,又伸手把搁在脚边布包里的绒线团松了几圈,然后说道:“这是不能比的,一个人能活到几岁,他自己做不了主的。”虽然她这话里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这样冷淡地谈论生死,在她母亲面前,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恭了。
因此,隔了一会儿,她又搭讪道:“他的女儿——”老太太接口说:“他那女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年半载,来个两三次,绕个狗尾圈,就走了。——也难怪,他那个人,也实在叫人难以喜欢。”女儿说:“我看他也孤僻得厉害。”老太太说:“要我说呢,人活到这个份上,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倒不如死了干净,省得给儿女添麻烦。”女儿听了,织毛衣的那只手慢慢地停住了,竹针停在毛衣的针孔里,面前一大片一大片的阳光,有“毛衣子”在阳光里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