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也觉着了她这话无趣得很,虽然是自己的女儿,也一直相亲厚,然而凡涉及赡养和生老病死的,她是应该停下来,或者跳过去的。因此,老太太又说:“所以呢,生死由不得人定,也许他自己早就想死了,每次睡觉前总希望自己能一直睡下去,不要醒来,结果呢,还是醒来了,看见光亮,也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一直要搁很长时间,才弄清楚自己确实活着。”她自以为这话说得轻松俏皮,自己先笑了起来,但是笑得不够肯定,也有点心酸,因为这话说的其实是她自己。
女儿继续织毛衣,偶尔从前方拽回来一些线团。线团在猫的脚底下,生龙活虎的,就像小孩子玩的足球一样。女儿抬头看了两眼嬉戏的猫,一边呼唤着“老黄”,一边又“扑嗤”地笑起来,说:“还是那么无聊。”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了一声,正待说话,又低头数绒线的针子,数完了,方才说:“我最近常看见吕东升,一会儿在鼓楼广场,一会儿在夫子庙,一会儿又跑到城北的金桥市场去了。我看他也无聊得很。”老太太正埋头在针线匾里找丝线,一晃没听清楚,问道:“谁?你刚才说谁无聊?”女儿说:“住在隔壁平房里的吕东升呗。”老太太笑起来,虽然并没有人偷听,她还是侧着身体,把嘴巴放在离女儿耳朵很近的某个地方,说道:“中午俩口子还为这个吵架来着呢。”女儿侧过头来看她母亲。那是一张中年女人的养尊处优的脸,端庄而丰腴,一看就知道是个良家妇女。她笑了起来,脸上开出许多细小的、雏菊般的皱纹。她说:“吵什么呢?”老太太说:“还能吵什么呢?就为着他整天无所事事,他的捉摸不定,近五十的人了,没事在家呆着不好吗?整天出去逛,像游魂一样,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他不是捉摸不定是什么呢?”老太太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又在市井生活了很多年,然而说话用字仍是文诌诌的,丝毫不含糊。
女儿说:“他们家的吕敏也有二十了吧?”老太太说:“二十一了。小风二十二。”女儿叹道:“无怪乎我们都老了,这一代小孩已经窜起来了——我结婚的那阵子,他们还是孩子呢!”她一下子没想起,她自己的女儿已经十四岁了。
两人正说着闲话,忽听楼上一阵“叮咚”作响,有脚步“踢踢踏踏”走下楼来。一个男人大声地发着脾气,纯正的南京腔,急促而火爆的,说到深处,音调有点拐弯了,也不清楚他在说什么。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怯怯的,是扬州话,——母女俩伸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个大概来;两人侧着头,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竟微笑了起来。老太太呶着嘴,向天花板上指了两下,女儿卷起毛衣,连同线团一起放进布包里,低头小声地笑道:“吴老二的脾气还是这样火爆。”
在庭院里,那个被称作吴老二的站在楼梯口的阴影里,看见了秋天的太阳底下,落了满院子的梧桐叶的影子,那样的清晰和明净,一片片叶子的光与影,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死去了一样。不知为什么,他竟迟钝了一会儿。他是个俊朗的年轻人,身材伟岸,眉宇舒展,大约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他是楼上吴老太的二儿子,在一家老字号的烤鸭店做厨师,一个月能挣到两三千块钱,生活很是“得过”。
他扶着楼梯站了会儿,眼睛直直地看到空气里去。他还能记得刚才在楼上的一幕,刚午睡醒来,昏昏沉沉的,一个人坐在雕花木椅上发呆;午饭吃得很饱——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有纵食的倾向——不过是些家常菜:一碟凤爪,辣仔鸡,蕃茄炒蛋,还有几样蔬菜。他哥哥照例喝了点啤酒,他没有喝,可是有点醺醺欲醉的感觉。他推开饭碗,走到隔壁自己的房间里,路过阳台时,看见了正午的阳光,更加深了这种感觉。他睡得很沉,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步步地往下沉,像要死去一样。他甚至做了梦,也听见自己打鼾的声音,有几次,他强欲睁开眼睛,以为自己会醒过来了,然而终于又一点点地睡着了。整个睡的过程中,他始终感觉到了阳光,那正午的、秋天的、缓慢得像只虫子一样的阳光,在他的身体上,嘴唇上,眼睫毛上,手臂上……它压迫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它透过毛衣,钻进他的肌肤和血肉里去了。它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没有边际的,又是细小如颗粒的,它跳动着,汇成了一片旧红色的背景。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斜躺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他睡在被子上面,羽绒被也是旧红色的,像阳光,暖融融的、软塌塌的……他觉得自身的一部分被什么东西带走了,它一点点地,往深里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一个梦,很沉迷,然而现在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很疲惫,很荒远,他想,他在梦里一定哭过,他依稀记得。
也不知为什么,这正午的阳光带给他的总是一些相反的东西。午睡后醒来,饱而闷,嘴巴里粘达达的,牙缝里也塞了一些肉屑,胀得疼。墙上的挂钟在一分一秒地走动,很紧迫,那声音在静止的空气里,像是在震颤和抖动。他的妻儿在隔壁的房间睡着了,很安静地,也打着轻鼾,也有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体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脑子里大片大片的、可怕的沙漠。
现在,他坐在外间的那把雕花木椅上,无端地感觉到有些阴凉。阳光仿佛是隔年的事了,然而他身体上还留有它走过时的痕迹。他的眼前,也总是晃动着那大片大片的沙漠,温暖的,没有尽头的,那旧红色的喜悦的背景。它缓慢地,缓慢地从他的身体上沉下去了。
他从牙签盒里取出牙签,郑重地剔起牙来。突然感觉到异常地萎顿。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么?一天天地过下来,每天都要经历这么一场午觉,有时候是阴天,看不见阳光了,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在后窗的玻璃上,挂在竹竿上的小孩子的衣衫,或者是房屋的灰色的飞檐,也有一些梧桐的枝叶……他觉得他身体上,有什么东西被带走了。一天中,他最害怕的就是这正午,有人害怕黑夜,有人害怕光明,可是他害怕这正午的阳光。他看见了在阳光的背后,那真正的荒凉,许多人睡着了,许多人在街上走着,吵闹着,可是有一种东西,它随着阳光一起,缓慢地,缓慢地落下去了。它再也不会生长了。
一天中,下午和晚上他是喜欢的,他在店里忙碌。店堂设在延陵巷里,那是一条宽敞而阔朗的巷子,许多人在巷子里走着,路灯照亮了他们的黑眼睛。凌晨两三点回家,骑着他的“幸福牌”摩托,在大街小巷穿行,他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南京的深夜真是很好看的,那么安静而清洁,许多梧桐静静地绽放,在路灯底下,还能看见一些古旧的城墙,也有一些老房子,充满风情的样子。有两个青年在梧桐的深处接吻,他一直回头看着,微笑了起来。他想起了他熟睡的妻,他们的感情一直很笃厚。虽然结婚很多年了,然而亲热起来还是不要命的。一星期至少也有两三次吧,很算正常。食欲呢,也正在控制着,人到中年了,有发福的危险。总之,一切都是有计划的,正在进行中,放眼未来,可以看到很远,像他的两千多块钱工资。
不像这正午,只有短短的一两个小时。然而正是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他觉得他的生活全部毁掉了,它没有任何意义。他的饱食终日的物质生活,性欲,人生的不多的欢娱……,他不知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他坐在屋子里,喘息着;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整个人显得异常的痴呆。他确实知道,窗外的阳光开始下沉了。他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那样的清晰和匀称,起此彼伏,生命正在延续着。——他想,他真是脆弱啊,他已经禁不起这虚空了。
桌子上有一根用剩的牙签,它是脏的,不知为什么,总让他想起可耻和下流这类的字眼。
他生气了。每天午睡后,他总是要发一通脾气,他的发泄对象总是他的母亲。因为她老了,也因为她是这个家里唯一不睡午觉的人。她是那样一个活泼的老太太,满头银丝,七十多岁的人了,还会讲许多俏皮话。可是逢着他儿子发脾气的时候,她就沉默了。她半跪在地板上修理衣架,整个人的神情已经很暗淡了。
儿子看着他的母亲,自始至终她都在修理衣架。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冷漠激怒了他。她系着旧围裙,手上有很多皱纹,她的头发也乱了。很邋遢。一个人老了,真的会变得很顽强么?她老了不要紧,可是她不应该依仗她的老,越来越自暴自弃,她是在要胁他么?
他的脾气更加大了。
有时候呢,他不理她,转身安静地走开。下楼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打软。
——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是有点不愉快,或者是消沉,或者是沮丧。脾气发完了,也该上班了,他的新生活又重新开始了。
母亲目送着儿子走出院门,拐了弯,消失了。刚才他跟她吵架时,忘了把摩托车钥匙丢在沙发上了,她追下楼来送给他。
她在院子里站了会儿,一回头看见隔壁门前有辆自行车,就知道是姜老太的女儿回来了。她刚欲上楼,瞥见门洞里站着个人,只好迎上去,客气地笑道:“是四姑娘回家了?”四姑娘微笑着抿着嘴,在那静静的一瞬间,突然低下了头;虽然结婚已经很多年了,然而她还是喜欢别人这么叫她,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那些很旧的岁月里。
四姑娘说:“吴阿姨进来坐一会儿吧。”吴老太踅到门口,一只手很温暖地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握紧,微笑着,然而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她的脸上始终挂着那么一种黯败的笑容,很吃力地,她自己也觉得难堪了。
她说:“到底养姑娘要比养儿子要好——”自己先笑起来,又朝屋子里睃了一眼,然而她并没有看姜老太,只是看见了姜老太的身后,那白色的粉墙上,一团耀眼的阳光。
姜老太也知道,吴老太这席话并没有说给她听,可是她还是觉得自己有答话的必要。她皱着眉头,无奈地微笑着,叹道:“好什么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四姑娘低着头,淡淡地笑着,很善良,很会意了。
吴老太冷眼看着这一对母女,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她们的神情里,有一些东西伤害了她,像鱼刺一下子卡了脖子,泪水迷漫了双眼。她几乎是自卫地、勇敢而坚决地说:“二小子他——”她没再说下去,因为眼泪淌下来了。
四姑娘拉着吴老太的手,吴老太很快拨开了它。她恨她们!因为她在她们面前淌眼泪,她也恨自己。(她倒没想过,她为什么不恨她的儿子!)这么多年了,他在她面前大呼小叫,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心早就死了,她坚硬如铁。可是今天……她奇怪她竟这么柔软,她的眼泪又淌下来了。
四姑娘说:“吴阿姨快莫这样,自己养的儿子,自己不知道?人是没有坏心的,只是脾气暴躁了些。自小儿一起长大的,我也算是了解他了。”
吴老太说:“四姐你不知道,最主要还不是脾气的问题……”她那满脸泪痕的脸突然抬起来,向前一探,倒把四姐唬了一跳。四姐说:“那倒是什么?”吴老太这么多年来,难得有这样一次正当机会和人谈起儿子,哪怕是谈起儿子的坏,她也觉得是幸福的。她拿拇指撮着食指和中指,做出数钱的动作,四姑娘笑道:“是钞票?”
吴老太说:“这还用说吗?他以为他一个月交那么点伙食费,他腰杆就粗了,壮了,四姐你不知道,500块钱够做什么的呀?一家三口,老婆孩子,老婆又那么胖。”吴老太说着从嘴里喷出一口凉气,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媳妇胖和她儿子交500块钱伙食费有什么关系。“再说了,谁又是吃闲饭的人?老大也交钱了,一个人吃饭。”她伸出三个指头,朝四姐眼前晃了晃。四姐走了会神,眼睛看到左侧的空气里去了。
吴老太耸了耸肩,虽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她仍觉得寒冷。她把袖口往下拉了拉。继续说道:“老大一个人就交三百块钱,一家子谁是吃闲饭的人?我的伙食费是老大出的,莫说他两兄弟是我养的,就不是我养的,我为他们做那么多年的老妈子,吃他们两口饭也是应该的。”她被她这话里的口气激励着,一下子理直气壮了许多。她倚在门口,鼓着嘴,待笑不笑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前方,直直地,几乎是迟钝和呆板了。现在,她重新坚强了起来,气馁和悲伤从她体内被驱散了,她又回到她那熟悉的、麻钝的生活里去了。她的手伸进了旧毛衣的袖口里,在手肘处停了下来。手肘处的皮肤很松弛了,摸上去有点麻木。她在那儿停了下来,也不是因为温暖,也不因为别的,她停了下来。
吴老太上楼去了,母女俩重新回到原地坐着,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寥落。四姑娘本来想上街剪些布料做窗帘,现在重新回到她母亲身边,她懒得动了。玻璃窗上反射出一大片的阳光出来,把屋子照得透体明亮。下午的光阴是这样安详,缓慢,像长长的一生。四姑娘觉得自己的眼睛里生出一点温暖的泪光来。
两人又讲起了吴老太。四姑娘笑道:“她倒不恨她儿子,只恨她儿媳妇。你看她刚才说话时的口气。”姜老太太对她这位近邻向来敬而远之,一半也因为薛家巷里,年老的女性就她们两个。她嫉妒她。因为她比她老,天性没有她活泼;她只会读《扬子晚报》和爱情小说,而她会做很多家务活;因为她没有可以让她诋毁的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