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太太说:“我看她那儿媳妇比她贤良得多。”她也知道这话不很准确,但她几乎任性了,说这话时她像孩子一样的快乐。她想起这么多年来,她的对手一向张扬,说话做事势必压她的上风头。姜老太太最不能原谅她这一点。她差不多够得着恨她了。她在那儿静静地坐着,可是她在心里想着,虽然她们年岁相差十岁,可是谁比谁先死,那却不一定。
她也知道这样想,近乎恶毒,也很无聊。可是今天她很任性,今天,她恨她。
四姑娘说:“他们家老大也真够奇怪的,要说样子那样整齐,不该到现在还单身一人。也有四十了吧?”姜老太太从桌上拿起报纸,很重地打开,说:“我刚才看报纸里的夹缝,有征婚启事,我还为他留意着呢。”她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里头的人情味和温暖的东西是她真正喜欢的,也很深很深地打动着她。对于刚才,她对他母亲的不恭也是一种弥补。
四姑娘突然说:“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一起住呢?”她弯下腰,把手肘撑在并拢的双腿上,低头看着地上。她觉得她这声调里有一些东西是柔软的,它柔软之极。她不想让她母亲知道。
她们四姐妹都是极孝顺的,一开始是孝顺,后来……四姑娘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她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怎么会掺和那么多伤感的东西?她同情她吗?也许。每次来看她,即使是在一种最快乐的情境下,她也会掉转过头想淌眼泪。她母亲老了,她也老了,时光在她们的身体内穿行了几十年,生命慢慢地走过去了。
可是有一些东西她是喜欢的,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生命的枯萎变得可以原谅了,它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就像现在,她挨着母亲坐了,她身底下的竹椅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或者像刚才,她织毛衣,在阳光的屋子里,可以看见很多灰尘,还有“毛衣子”,它们在阳光里飘浮;老黄呢,它是个多动症的“孩子”,一刻也闲不着,现在它用尾巴扫她的裤脚。还有挂在墙上镜框里的那些旧照片,里面就有她和姐姐们的合影,很多年前了,那时候她大姐也不过才刚结婚。……这一幕幕的场景里,有很多让她心动、心疼的东西,因为它活泼而温暖,它在时间之外,有一天,人老了,可是这些场景还在着,它们会重复。
母亲说:“我一个人生活不是蛮好的嘛,又清静,又累不着我。李嫂每到钟点就来,洗衣做饭,她勤快着呢;我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也只管跟她说。你们呢,也常回来看看,我喜欢过这种生活。”
四姑娘并没有听见母亲在说什么,她听得很认真,一字一句的,她努力地把母亲的话语放进她的记忆里了。这些日常的话语,它们在时间之外,有一天她们老了,可是这些话还在着,由另外一些人嘴巴里重复出来。四姑娘和她母亲肩挨肩地坐在一起,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和体温,那肉体的存在。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希望她母亲的生命能延续下去——由她母亲为她挡着前头的大部分光阴,她觉得自己很娇小,很安全,仿佛人世的衰亡还离她很远。
她们在秋天的阳光底下坐着,也爱着,依靠着,需要着——所以心疼着。
在秋天的太阳底下,薛家巷的人们都入睡了。四姑娘回家来看母亲,在空明的屋子里静静地说着闲话。吴家老二发了一通脾气,骑上他的“幸福牌”摩托车,上班了。住在平房里的吕东升呢,他正在街上行走。
他每天都在街上行走。不需要上班,可是比上班的人还要有规律。他五十多岁了,像一切五十岁的男人一样,走过了生命的大半个旅程,有一天突然回过头去,他几乎看不见什么。走得太匆忙了,也没有来得及看路两旁的街景和树叶子,还有人,听一下热闹而活泼的市声。只记得一天又一天,它们重叠起来,合成了人影憧憧的背景,里面也有阳光,或者是阴天,也有一些快乐的事情,或者在当时看来算是切肤的痛苦……然而现在都远了,一切变得很模糊,迟钝,仿佛就是一天。
现在,吕东升走在北京东路上,像所有正在行走的人一样,很漠然地,他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这条路他太熟悉了,从中央路拐进来,经过江苏电视台,沿着林荫道一直往深处走,气象渐渐变得深而狭。抬头看天,只见水杉细碎的叶子从高处挂下来,它的影子落在人的身上,一小片一小片的。这一带很有点中山陵的气象,很宽很宽的一条甬道,树木高大、苍翠、蓊郁,大片大片的阳光从高处直射下来,人影子在太阳底下显得很小。
许多人在太阳底下走着,很匆忙地,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也有的呢,很忧虑地皱着眉头,满怀心事的样子;大部分都是像吕东升这样子的,面无表情地,有时候是在东张西望,有时候呢,会抬头看一下天空,在那静静的一瞬间,人显得有些迷茫。
很多年了,吕东升一直喜欢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走路,手插在裤兜里,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刚吃完了午饭,人很饱,心情似乎也不错,所以出来四处走走。——有时候呢,也不一定是午饭后,或者是晚饭前,或者是在冬天的深夜,他一个人走在街头,袖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很冷了,有风吹过来,对街的路灯底下站着一个姑娘,瑟缩着脖子,看样子是在等人,她是站街女吗?他走至一家卤菜店门口,还没有打烊,玻璃窗里灯火通明,看得见一只盐水鸭躺在银色的铁盒里,孤零零的。他停了下来,踮起脚朝玻璃窗里探了一下,也并没有看见什么,也并不想看见什么,弯着腰又继续前走了。
他几乎是跑了起来,在深夜的街道上,就像孩子一样,听见脚步在身底下发出“吱吱”的声音,耳边是风,是热的,也是凉的,他不多的头发也飞起来了。他这样跑着,觉得自己是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离他很远,他永远也跑不进去。它是无边无际的,它不是幸福,也不是悲伤,它在他的情感之外,他没法描述它。但是他喜欢它。
他这样跑着,也许是走着,在那静静的一瞬间,觉得自己获得了某种自由之身。他离他的日常生活远了,他的妻儿,爱和憎,苦恼,那日渐衰老的肉身,都离他远去了。
吕东升并没有分明在想这些,自由,它对他来说,是那样一个艰难的概念,它接近于虚无了。他行走,这么多年来,他如此热衷于这枯燥的动作,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他必须正确地去浪费它。可是偶尔,在行走的过程中,某一瞬间,他自己也不期待的某个时刻,它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的身体突然停顿了一下,感觉到了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和飞翔。
现在,吕东升走在北京东路上,看见城市的上空,一片旷朗的天。秋天的晌午,白花花的阳光当空照下来,刺得人眼睛疼。街上有很多人影子,它们矮而肥,从吕东升的身旁静静地淌过去了。不远处,15路公交车从鼓楼开过来,驶进北京东路了,它们在阳光底下,朝阳光的深处淌进去了。
吕东升低着头,把手抄在风衣的口袋里,他走在人行道上,很注意自己的步伐,每两步就能跨过三块石板,非常的准确,他自己也满意了。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来,注意看对街的人行道上,是否有一个修鞋匠——每次走到这里,他都要忍不住看他一眼。已经成为习惯了。他觉得他和他之间有种默契。有一次,他没能看见他,找了附近好几条小街,也没能找到。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失落,他在阳光底下站了会儿,心里无端地想,他死了么?——那个戴着护袖的干净的老人,他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低头拿锤子去砸一双鞋。偶尔他会抬起头来,一双很深很深的小眼睛里有阳光,也一直在微笑着。
第二天,他又看见了他,在同一个地方,那个老人在修补一双鞋,但没有用锤子,而是用麻线,麻线从鞋子里穿过来又穿过去,太阳底下手臂的影子长长的。吕东升站在对街看过来,看了很久,充满了感激。自己也觉得没来由的,仿佛他的生活并不曾改变什么,他又可以这样一天一天地走下去了。
有时候他也会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比如鼓楼广场,不收费的乌龙潭公园,或者只收一块钱门票的明故宫遗址。他在秋天的园子里坐着,看见很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木,在阳光底下一排一排地开放了。园子里有很多落叶,金黄的,红的,褐色的,铺了满满的一地。园子的外面,是一排排参天大树,很长很长的花圃,沿着干净的路面一直延伸进去了。偶尔会有一两辆公交车从树木的阴影里静静地驶出来。——秋天在明故宫这一带,比别的地方更旺盛么?
园子的里面,当门堆着很多断壁残垣,石狮子的头像,舌头被砍了一截,稍稍卷起,眼睛也还在睁着。青砖铺成的甬道一直伸到城墙底下,城墙上有很多青苔,爬墙虎从城楼上静静地蔓延下来。很高很高的拱形门,下午的阳光落进去了一截,再往里去就阴暗了。
一个港台人模样的老人爬上了城楼,扛着摄影机,他要再看看这一带的南京城。他要留住它。他看见很多风筝,在城市的上空飞翔,很多老人和孩子,坐在马路对面的草坪上;也有一些人,他们站起来,手搭凉棚,眼睛定定地看着远方。……他从摄影机里看见了他们,他们是一片一片的,有的人进来了,有的人从边框里滑了出去。
他看见了一个中年人,坐在甬道旁边的绿漆长椅上,他穿著一件米黄色的风衣,风衣有些旧了,肘弯处有很多折痕。在他的周围,还有一些绿漆长椅,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很端庄地坐在一起,眼睛直直地看到空气里去了——正在走神。不远处,一个年轻姑娘正在看书,戴着耳机,嘴唇不时地翕动着——她在学外语么?
还有一些椅子是空着的。园子里的人不多,虽然是星期天。在他的镜头里,他还看见了一些树木,都是半截子的,静静地长在空中,疏疏落落的枝叶后面,露出来深蓝色的晴朗的天。
然后,这个扛着摄影机的男人,再次把镜头对准了那个坐在绿漆长椅上的中年男人。他把焦距又调了一下,现在,他离他已经很近了,他甚至看见了他风衣的右襟上,一大块深深的油渍。他迎阳坐着,看得出很无聊了,手臂沿着长椅的靠背一直伸过去;偶尔他会拿手指去敲击长椅,很有节奏地,他似乎沉浸到他这动作里去了。在他的身旁,椅子的另一侧,有一片叶子,很小很小的椭圆形,它是银杏叶吗?
下午的阳光落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体上,有一片叶子挡住了他,使得他的脸上一片是阳光,一片是阴凉。他的神情里似乎有一些东西,很微弱的,在那安定的瞬间里,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了。他是个懒惰的人,从衣着上看——从衣着上看,他是个穷人吗?扛摄影机的人不知道。现在,穿风衣的人坐在阳光底下,他的神情寡淡得近乎稀薄,他在想些什么呢?他有很多过去吗?他的细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是安定的,也是游离的,在他的前方,是一片旷朗的天,还有大片大片的阳光,可是看得出来,他没有看到他的将来。
他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男子,高爽的身材,小小的玉白脸,一双清目。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吗?为他发疯吗?他的性欲怎么样?他有很多情史吗?——他那种长相是最经不起老的,一老,人就塌相了。现在,他的脸变成了团白脸,像放了发酵粉的小白馒头,圆鼓鼓的,肉滋滋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
扛摄影机的男人定睛地站在那里,他把摄影机从肩头上放下来,他的眼前模糊了。有几片青藤挂在眼前,以为是隔着很远,伸手一够,却够着了。他决定走下城楼,去见见这个穿风衣的男人,和他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和他一起说说话。——这个穿风衣的男人,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他是南京人吗?他神情里有一些东西,深深地打动了他。或者说,他神情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游离在他的感情之外了。有时候呢,他也侧转过头来,东张西望的,也一直在微笑着,仿佛对他的身外世界重新充满了孩童般的乐趣。他那张小团白脸上所绽放出来的神情近乎天真了。
扛摄影机的男人深深地疼惜了,也不知为什么。这个穿风衣的男人……他是个不快乐的人。他神情寥落,可是他微笑了。他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老去了,所以他微笑了。他软弱,无聊,穷困,对于生命,他觉得自己没有力量。他的生活还算平静吧,有饱饭吃,也有妻儿,不多的一点希望……没有人能理解他。扛摄影机的男人自己呢,他叫徐光华,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来自台湾。他年轻的时候……是啊,谁能相信呢,他也曾年轻过!那一年他才二十五岁,住在南京仁爱东村。他曾有过极丰泽的肉体,被许多女人爱过,恨过。——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呢!记得有一年,去夫子庙得月台看戏,那时他还小,大概也有十七八岁了,就开始跟他堂哥学捧角儿;也会去逛窑子,第一次,真是不行的,很害羞,再学也学不像的,只是坐在客厅里,虽也说着话,可是额头上已渗出汗珠了。那些窑姐儿,真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