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达望江亭时,是一个春雨蒙蒙的午日。
汀江、梅江、梅潭河穿越了闽粤群山在此交汇,此地叫作三河坝,也叫汇城。
汇城原是粤东重镇,城墙高厚。如今的城墙,已经破败不堪,堞口上摇曳着一丛丛茅草。
千帆云集的景象远去了,四通八达的陆路交通基本终结了汀江韩江水路繁忙的航运历史。江阔天低,一条载沙船在缓缓滑行,隐隐约约的马达声传来。
望江亭内,还有一位卖荸荠的老人,他快捷而迅猛的削皮刀法,容易让人联想起隐居此地的世外高人。然而,我非常明白,他不是,他只是闲时做做小生意的当地老农。
“点血形”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故事了。就算是站在这里,我也很难还原出当初的情境,沧海桑田,时间会消磨一切。
家族传说中,有一个重要的节点,望江亭。也就是现在我站立的这个位置。那时,江湖中人——把戏师——我的六叔公正当盛年,这一个墟天他生意兴隆卖完了所有的狗皮膏药,收摊后,打发徒弟先回了客栈,独自来到了望江亭,掏出一把花生米,慢慢品尝。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望江亭上来了另一群人,他们兴致很高,指指点点的,其中一人,吟了一首诗,其中一句是:“三河坝水到潮州,一年四季水长流。”众人一片叫好声,六叔公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人慢悠悠地踱了过来,说,花生米好香哪。六叔公说,糠酥花生呐,您尝尝。那人说,多谢多谢,我牙口不好,没有这个福气哟,多谢,多谢了。说着,那人向六叔公摇摇手,走了,同来的那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看那个架势,这一定是个人物了。六叔公后来对我们这些家族后辈说,我好后悔啊,人家吟诗作对,与我有啥相干呢?三河坝的水,是流到潮州的嘛,还能流向上游的汀州不成?一年不就是四季吗?水不是一直在流吗?断了不成?自古以来,还没有断过呢,那不是“一年四季水长流”吗?我为什么笑呢。我嘛,你们六叔公,跑江湖的,走遍江广福,势风还是看得出来的嘛,人家越客气,我这心跳得越厉害。我那狗皮膏药不是正好卖吗?我想啊,再卖一墟,回家去。不料,就这一墟,出事了。
三河坝三日一墟,三省边界客商云集。周边客家人提起三河坝墟,都说“系还漾哪”。“漾”就是热闹了,摩肩接踵好比韩江之水“荡漾”。
把戏师六叔公和徒弟早早地在汇城墙角下挂起了卖狗皮膏药的招牌锦旗,“祖传秘方”、“妙手回春”琳琅满目。接着,敲锣,吆喝,做把戏,都是些老一套了。这一墟,看热闹的人多,买狗皮膏药的人少,怪了。六叔公打起精神,正要施展“空手捉飞鸟”的绝活,忽听徒弟一声惨叫,被人一掌摔向墙角。来人拿着一块狗皮膏药,说,是不是你家的?六叔公接过,说,货,是我们百草堂的,朋友,干吗打人呐?那人不说话了,猛地一掌劈来,六叔公接过。那人一下子脸色变了,捂着胸口要走。六叔公扔给他三粒药丸,说,一日一粒,三日后,麻烦你到闽西千家村走一趟。
六叔公和徒弟收拾好摊子,看热闹的纷纷闪开了。人群中有好事的悄悄说,不敢动喽,点了血形呐,三日啊,他们回不到千家村,他的人也难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