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春日,屋里屋外都暖洋洋的。
这一天,田地里活计不多,也不紧,陶渊明的妻儿叫他在家好好休息,这一个来月,为忙春耕,他也确确实实累了。
陶渊眀的家,十年前,他是这样欢欣地吟诵:
住宅的周围啊,有丰田肥地十多亩,
建造了啊各式新房茅屋共有八九间。
绿绿的榆树柳树遮荫了屋宇的后檐,
艳丽的桃花和李花盛开在草堂门前。
啊……啊……[1]
十年来,战事频仍,国事多难,人民患苦,陶渊明的家境也日渐困窘,他写诗描述着那萧索:
劲烈的寒气啊直侵入我的内衣和袖内,
家里断了食物,盛饭菜的箪瓢常空空。
空荡荡的屋子里啊一派萧条凄凉,
竟没有一件可以叫人感到愉悦的事情。
呀……呀……[2]
陶渊明一个人待在家里,默坐了好一阵,无事,无酒,便觉得有些无聊,可做点啥呢?他想了想,就走进内室,打开书箱,翻出十年前写的《归去来兮辞》,走回堂前,把它铺在南窗下的方桌上(这是他家的饭桌,也是他的书桌),磨墨提笔,想作一点修改。他先读一遍原稿,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高,读到最后,近乎是喊出来: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3]
陶渊明唏嘘不已,“姑且顺从自然的变化了此一生,乐天安命还有何疑虑啊!”
鬓发老矣;心,似乎也有些苍然。
可他又有些不甘心,他有一个很大的追念啊!
可这追念、这向往,却如一个梦,睡着清楚,醒着糊涂,看不清,更抓不着。归田十年来,他都在寻找这个大梦,可是至今……他有点烦躁了。
他望一眼窗外渐浓的春色,叹了一口气,心里喊道:“我的梦,我的追寻,你在哪里呢?我的生命,将要结束……”
陶渊明恼怒了,愤而掷笔。
于是,陶渊明取过他那张心爱之琴。他虽然不精于琴艺,却收蓄了一张古琴——然而,是一张没有弦丝的琴。陶渊明很喜欢它,但凡每回酒醉之后,或有喜烦之事,总要抚弄一番,以寄抒心意。这会儿,他摆好古琴,抚弄着,并且放声吟唱:
放眼远望那滔滔的河流啊,
遥想古时清澈的沂水之滨。
有几个完成课业的孩童啊,
闲唱着歌儿欢跳在回家的途中……
陶渊明得意洋洋地、兴奋地弹唱着。
他为什么要吟唱古时的孩童们放学回家呢?因为《论语·先进》里记述,孔子的学生曾点谈自己的理想时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之时,我穿上春装,和五六位成年男子、六七个儿童少年,去沂河里洗洗澡,到舞雩台——鲁国祭天求雨的场所——上吹吹风,然后唱着歌儿回家)。”孔子听了,喟然叹说:“我赞成曾点的想法啊!”
陶渊明想着笑了,心里说:“我赞成孔夫子的!”
他继续弹唱道:
我羡慕那恬静平和的生活哪,
时刻都向往啊,无论睡与醒……
陶渊明转而有些忧伤:
遗憾的是隔了这么多世代,
遥遥不可追及了啊那个梦。
这样的早晨、这样的夜晩,
我憩息在简陋的草庐中。
院子里花木草药栽种整齐哟,
竹林清荫遮护着整个院庭。
一张无弦古琴横在琴架上,
那旁边还搁有半壸浊酒未饮。
再也赶不上黄帝、唐尧盛世啊,
我陶渊明只有独自啊慨叹不停![4]
……
这时,他的小儿子走进来,禀报说:“父亲,院门外有人来访,说恳求拜见。我让他进院了,是不是请他进屋来?”
陶渊明随口问:“谁?”
小儿子应:“他说是新来的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刺史,姓王名弘。王大人说,他久仰父亲大名,慕名而来,竭诚求……”
陶渊明打断小儿子的话兴,教训道:“你咋那样啰唆?”
小儿子问:“父亲见不见?”
陶渊明想也不想,说:“不见!”
小儿子犹犹豫豫地复告:“是刺史大人……”
陶渊明未待小儿说完,便转头瞪了他一眼,有些恼火地说:“不见,就是不见!什么‘大人’?俗官!”
小儿子应声“是!”退了出去。
陶渊明烦恼至极,心里说,我就是怕见官才不做官,我不做官了,你们为啥还要来烦我?他用手掌在面门前挥一挥,像要拂去一些不愉快的东西。他又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那心事,无边的大,摸不着头;朦朦胧胧,又看不清;缥缥缈缈,也抓不着;张张嘴巴,还说不透……小儿子又走进来了,禀告:“父亲,又有人来访。”
陶渊明很不耐烦了,大声说:“不见!”
陶渊明又在心里说:我不做官了,又没犯法,看你们把我怎么样?真是的。他要纠缠自己的心事,便向小儿子挥挥手,意思叫他出去,别来打搅自己。
可是,还未等小儿子回应,就有人直通通地闯进来了,并高声嚷叫:“嚯!故友都不认了?”
陶渊明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但他还是侧转头看了一下,果真是好友庞通之,便转恼为笑,道:“我以为是谁呢?”
庞通之住在江州城内,从业较杂,主要做城乡贩运生意,规模还不算小。但生意基本交由管家打理,自己则抽身做些别的事,也教教书,有时亦到官府供职,似乎做过一任县主簿。他好交游,与陶渊明相识、相熟、相知已有十余年了,有事无事,两人常常来往,聊天、喝酒、吟诗论文,关系相当融洽,两人的文化、思想层次虽然悬殊,但观念有很多相同,又同爱好吟诗作文,脾性又相投,便相为知己,因而说话也较随便。
庞通之接着话头就说:“不会赶我走吧?”
陶渊明停止抚琴,说:“哪能呀?”
庞通之一看那琴,问:“你在弹琴呀?”
陶渊明一边收起琴,一边应道:“嗯。”
庞通之无所顾忌地笑说:“你弹什么弹?弦都没有!”
陶渊明半是认真地说:“弦在我心里。”
庞通之问:“要不要我送张好一点的琴给你?”
陶渊明笑一下,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用。有了好琴,我只顾学琴了,唱不出心歌。”
庞通之说:“学琴,就不能唱好歌吗?”
陶渊明仍固执己见,说:“不能,起码我不能!”
陶渊明笑着收起无弦琴。
庞通之转眼看到了破桌上的文稿《归去来兮辞》,即拿起读,刚读几行,就说:“这不是老早写的吗?”
陶渊明点点头,说:“是。你还记得?”
庞通之放下文稿,说:“好文章当然记得!”
陶渊明有些惊奇了,说:“噢?好记性!你评评,咋样?”
庞通之笑说:“嚯!我哪敢班门弄斧哇!”
“哈哈!”陶渊明也笑了。
陶渊明笑了,庞通之却晴转阴,收起了笑脸,转换话题,问道:“陶兄,江州新任刺史王大人,慕名前来,登门求见,你怎么能将人拒之门外呢?”
陶渊明不屑一顾地说:“这些官们,满身腐臭,却一脸骄横,不见也罢,别搞得大家心情不好。”
庞通之又笑说:“不能一概而论呀,王大人就有所不同。”
陶渊明对此没有兴趣,将话头拉回,说:“不谈别人了。说说我这篇文章。你看了不说话,下次来了,我也拒你千里!”他脸上也晴转阴,加一句,“别怪我不给你面子!”又带着恳求的口吻,“庞贤弟,就算我这是篇好东西吧,你也该‘赞美赞美’几句呀,是不是呢?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对吧?”
庞通之忙说:“陶兄,你这篇‘辞’是杰作,真的好,真的好!——不过,以我的水平,我还真的尝不出这味道,说不出个名堂,真的,别怪我!”
陶渊明摆摆手,无所谓地说:“没事,没事!直讲就好!”
庞通之看着陶渊明,出自内心真诚地说:“陶兄,你的诗文,时下人虽不怎么赏识。但我觉得,是人们跟不上你的趣意,你的思想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因而无法领会,所以也就不大传读。”
陶渊明深有感触,像是自言自语说:“是啊,咋办呢?”
庞通之带着安慰说:“别怕,像你常说的,留给后人吧!到时候,一定会有识货的人的,你不用愁。——你留的是宝贝!”
陶渊明脸色又阴转晴了,笑说:“那是,那是。”
庞通之颇有意味地说:“陶兄,你的诗文就像高人酿造的特等好酒,新酒喝起来倒有些辣,必须窖藏!——等到百年之后,再来开启你这坛老酒,一定人见人爱,并且将馨香万代!”
陶渊明猛一听到一个“酒”字,不禁咂了一下嘴,又拿鼻子重重地吸了两下气,就像在深深地闻酒香一样,然后说:“庞贤弟,陶兄我已经数天不知酒味了!”
庞通之一听笑了,也随之转换话题,说:“哦,我早知道了。我就是送酒来的。”
陶渊明高兴了,忙问:“在哪?”
庞通之说:“出去看看吧!”
陶渊明抬腿就往门外走。庞通之紧跟着出门。
门外,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艳丽。陶渊明迎着阳光,眯细着眼,朝天空、朝远山眺望了一下: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山是青绿青绿的,一任自由自在,瞧一眼,就令人心旷神怡。他情绪愉悦了,焦躁跑了。他恋恋地收回目光,往院内看,小坪前,残破的院墙边,一排五棵柳树,经冬之后,都苏醒了,打一个哈欠,抖一抖身子,就都生满了青黄嫩绿的小叶,绽开了笑脸,发出灿灿的新绿。在中间那棵最大的柳树下,早已铺好了一张席子,摆了一小坛酒、几个荤素,也排下了碗筷。他用鼻子嗅了嗅,闻到了久违了数天的酒香。
陶渊明乐了,乐得眉开眼笑,直直地走到酒坛边,一屁股就地坐下,拿起碗,倾倒坛,斟满酒,一仰脖子,半碗酒就流下了喉,落到肚里,爽透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啊——”,一抹嘴,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庞通之走过来,坐在他侧边,笑说:“陶兄,慢点喝啊。这一满坛酒,好几斤哩,够你醉的!”
陶渊明笑说:“行,行!”
庞通之倒了大半碗酒,饮一口,问:“陶兄,酒好吧?”
陶渊明一心专注在饮酒吃菜上,旁无他顾,没有答话。庞通之知道陶渊明的性情,也就笑笑。
这时,院墙的破口处,出现一个人——青衣小帽的江州新任刺史王弘,他向着庞通之喊了一声:“庞兄!”
庞通之转过头,就像碰巧相遇一般,高兴地叫起来:“啊,王兄!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喝碗酒去!”
王弘高兴地应着“好!”就绕到院门,跨进院子,走了过来。
庞通之对陶渊明说:“陶兄,这就是江州刚上任的王刺史,跟我有些熟,是否也让他坐下一起喝杯酒?”
陶渊明忙着就菜饮酒,就说:“坐吧,坐吧。”
庞通之用手示意,让王弘坐在陶渊明的对面。王弘很恭敬地笑对着陶渊明,慢慢地坐下。
这个酒局(酒而“局”,“局”者,圈套也。不过,有时也可作中性、作褒义,妙),其实就是王弘设下的。王弘为人,算是比较好的。为官,不太贪,也不怎么清,不就是常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年不就是三四万两银算什么,微不足道,比我拿得多的人多的是。”看见比他贪的,他还愤愤不平,心里一定要骂上几句:“贪去死,雷打火烧的,你坐轿跌死,骑马撞死!”他喜欢结交文人,尤其喜欢结交有才而又有名的文人。但他结交文人名人的目的,却不怎么纯:借助他们的名,来抬高自己的声誉,扩大自己的影响,为自己上升搭搭梯子。可为了结交文人名人,他却又能放下刺史的身份,而且他还能以自己的力量,稍稍帮助他们,颇有人缘。——关于助人,有哲人这样说过:有心助人而无力,留下一分遗憾;有力助人而无由拒绝,留下一点污迹;有力助人而又用心助人,绽放一朵牡丹。人生的意义,就在于通过自身的努力,不断获得帮助他人(不只客观上)、贡献社会的能力,并能实行之。这是人生的高境界,也或许是人与其他动物在思想上的最大区别。——像王弘,结交文人名人的动机虽然不怎么纯,钱财也不全是自己劳动和工作所得,但能用心用力去帮助别人,还是值得称赞的。王弘来江州前,早就闻知了陶渊明,虽然他自己学不了陶渊明,但他从心底里十分佩服陶渊明,十分敬仰陶渊明的高贵品行,只可惜无缘相交。这次能调任江州,他高兴极了。一到任,就有僚属对说:“江州最有名的高士,就是陶渊明;最难交的名人,也是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