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弘任由事情千头万绪,公务繁杂忙碌,他硬是要摘出时间来拜访陶渊明,他晓得交了陶渊明影响有多大。他也闻知了陶渊明有些怪异性情,最是不肯见当官的人,尤其不肯见带着差吏的官。他一听说有当官的来“请”,他就会“病而不轻,不能成行”。当官的来“访”,跑得了,他一定避而不见;跑不了,他就赶紧醉酒,昏睡沉沉。王弘知道了这些,又知道了陶渊明好酒,同时,他还了解到陶渊明不是谁的“酒”都会喝的(由此可见,王弘为了结交陶渊明,可谓用心良苦)。——他的后任刺史檀道济(后也是陶渊明的好友,又成为国家忠臣),曾经“馈以粱肉(赠送给精美的饭食)”,因其言谈不合陶之心意,就被陶渊明“麾而去之”。
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州召主簿不就,躬耕自资,遂抱羸疾。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南朝?梁?萧统《陶渊明传》)
附:檀道济洞察世事的眼力确实不如陶渊明,到元嘉十三年檀道济和他的儿子都被听信奸臣的宋文帝冤杀了。
王弘就作了两手准备:一面青衣小帽,独身往访;一面邀请陶渊明的好友庞通之,布置好这个酒局。果如其料,王弘青衣小帽碰了壁,庞“酒局”恭请陶令入了“瓮”。
王弘一坐下,便向陶渊明行拱手礼道:“敝人王弘,初来江州,闻得陶令品高行雅,仰慕不已。今幸得见,足慰平生!”
陶渊明应道:“妄谈,妄谈。我乃一乡野土人,不足道也。——我如今不是县令了,不要再叫‘陶令’!”
地席上,陶渊明不乐言谈。他本来也不善闲聊,这会儿——他又许久未喝酒,就只顾饮酒,不搭话。在别人,越喝酒,话越多。可陶渊明偏不,他喝酒时从不好说话,因为他不像有些人,想借酒表现什么的,或发泄什么的。他是专心专意品菜品酒——其实,论起来,这才是真正懂得美食、懂得饮酒的高客。饮酒,就是要一观色、二闻香、三品味。如果把酒一杯接一杯直往肚子里倒,还要手舞足蹈说个不停,哪还有心思认得酒的真味真趣。陶渊明不说话,王弘和庞通之也不好呱呱地海阔天空,相互敬酒,也只是举起杯,示意一下。于是,三个人就像在喝闷酒。然而,陶渊明可是自得其乐,心里洋洋得意、舒坦着哩,其中乐趣外人如何识得!
半个时辰,菜尽酒足。
陶渊明已是醉眼蒙眬,昏昏晕晕,一抹嘴,便对王弘、庞通之两人挥挥手,说道:“我醉欲眠,卿等可去。”
陶渊明说罢,立马仰面倒躺在地席上。一块云飘过来,正好挡住刺向他双眼的强光。
王弘、庞通之二人对视一下,好像在互问:“怎么办?”
王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之前也与庞通之说过,于是他赶紧向庞通之轻声提醒:“西安!”
庞通之也立即明白了,就转向陶渊明说:“陶兄,你今春不去江夏拜祭外祖父、外祖母吗?”
陶渊明的外祖父叫孟嘉,是江夏鄂县(今湖北阳新县)人。陶渊明与外祖父母家的关系非常亲近,他幼年丧父后,就经常住外祖母家。陶渊明很爱戴他的外祖父、外祖母,他还为外祖父做过一篇传记,题《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极其赞美之辞,流溢崇敬之情。每年春天他都要去看望他们,小住几天,与外祖父共游山水,赋诗论文。如今,虽然他外祖父、外祖母已经过世,他还没丢掉春季去探望外祖母家的习惯,他要亲自去祭拜外祖父、外祖母的陵墓,再与舅舅们共饮几杯酒。
陶渊明双手十指交叉托着后脑,恼怨地说:“谁说不想去?外祖父、外祖母对我那么好,年年春天我都要去拜祭他们的。”
陶渊明的语气里明显透露出伤感。
庞通之于是轻声地问:“那今年……今年什么时候去?”
陶渊明不高兴了,愤愤然,说:“你不看着吗?去要走水道!可江水上大战虽无,小仗却是三六九,你打我,我打你的,打得乌烟瘴气,水都黑了,民船都没了,我咋样去?”
庞通之笑一笑:“江水上走不通,你可以绕道呀。”
陶渊明因不能去拜祭外祖父母,一提起心里就有气,这时,他便带着嘲笑的意味“哼”了一声说:“绕道?怎么绕?走洛阳去,还是走建康(今南京)去?”
庞通之不气,说:“这个嘛——王刺史说,他带有干庆县令的口信来了……”
陶渊明忙问:“干庆?哪个干庆?”
庞通之回答:“就是编写《搜神记》的干宝的玄孙干庆。他不也是你的好友吗?他现在是西安县县令。”西安县,即今江西省九江市武宁县(据说,此县名是唐朝时武则天所命,意为:武年天下都如此县一样安宁)。
陶渊明说:“他作他的县令,关我何事?”停了一下,却转向王弘紧着问,“他带了什么口信?”
王弘忙笑对陶渊明,回答道:“他说,您读了他太太祖的《搜神记》,很是赞赏。对吗?”
陶渊明微微一笑,说:“是。怎么样?”
王弘又说:“他说,您受他太太祖《搜神记》的引发,正在搜集奇异故事,想编一本《搜神后记》。是吗?”
陶渊明反问道:“不可以吗?”
王弘看着陶渊明,慢慢地说:“他说,他所任的西安县,有许多神仙的故事。特别是有一个叫丁令威的,七岁学道,修炼成仙,千年后又化鹤还乡,尤为神奇!”
陶渊明猛地挺起上身坐起来,盯着王弘问:“真的吗?”
王弘又微微笑了,说:“干庆县令说,如果您到西安县去,一定可以搜神成功,一定大有收获!”
陶渊明叹了口气说:“哎,好是好……可是西安县那么远,像我,特地去一趟,谈何容易。”
王弘渐渐消去了拘谨,说:“干县令说,您走西安县,又正好可以避开江水乱战,绕道去江夏您外祖母家呀。一举两得呀。”
陶渊明惊讶地问:“从西安可以去江夏?听说西安是在大山里头呢,江夏可是在江水边啰。”
王弘肯定地说:“可以!您搭船过鄱阳湖,溯流修水,可以直达西安县城。到西安县后,干县令就派人雇轿,送你去江夏。西安县城往西,走旱路,很近的。西安县城的西北角,与鄂地交界,有名山,为九宫山,是古代吴囯与楚国的界山。山上还留有山界牌坊,额头刻的字是‘吴楚雄关’,两边的联语曰‘半山上下分晴雨,一岭东西判楚吴’。还传说那里是伍子胥一夜愁白了头的韶关,当然这是以讹传讹,无从考据,不过这也证明,西安县的神异故事是很多的。刚才说到山,现在说水,江水在那拐了个弯,正好从那山下经过。那隔江相望的,就是江夏阳新,您外祖母的家,甚为方便,那里又近无战事。这一去,您既可以探亲访友,又可以搜神寻仙,一举两得。”
陶渊明立马欢欣地站起身,挥挥手说:“那好呀,我去!”
陶渊明两眼又放出了光,因为,他这时直觉就要看清楚心中的那个大追念了。当然,这是王弘、庞通之所不能知道的。
王弘听到陶渊明答应去,高兴极了,但又担心他只是随口应承,就仰头看着陶渊明,紧接着问:“您一定去?”
陶渊明肯定地点点头:“一定去!”
王弘很高兴,他要抓住这个结交陶渊明的机会,他就霍地立起身,拍手说:“君子一言……”
陶渊明接话:“驷马难追!”
这时庞通之也高兴地端起两碗酒,站起了身,说:“好!再喝一碗酒,以酒为约!”
庞通之把手里的酒递给陶渊明和王弘,自己再端起一碗。
王弘端着酒,笑对陶渊明说:“敬陶令一碗,祝您搜神成功!”
陶渊明举起酒,正要爽快而饮,忽然想起一事,便忧伤地说:“去不成了,去不成了!”
王弘、庞通之顿时大为惊愕,忙问:“怎么啦?”
陶渊明说:“到了西安,有干庆送去,我无忧也。可是,我现在家无余钱,如何雇船去到西安?”
王弘听了,笑说:“这个也无忧,我雇船送您去!”
陶渊明连连摇头,说:“不可,不可!”
王弘、庞通之不解,同问:“为何不可?”
陶渊明决然回答:“我们初次相识,无故受惠,非我所愿!”
王弘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转,笑说:“哦,这个嘛……好办!”
陶渊明却笑不起来,问:“怎么好办?难办!”
王弘又想了一下,说:“我们订一个合约。”
陶渊明惊奇了:“订一个合约?”
庞通之也奇怪了:“啥合约?这也有合约?”
王弘点点头,看了看陶渊明、庞通之说:“对!我们约定,陶令去西安搜神的一切费用,全由我出。陶令必须在半年内写成《搜神后记》,交由我传写,抵充旅资。”
庞通之就问:“陶兄如果没写成呢?那你就白送了。”
王弘笑说:“那不行!合约嘛,双方都要有约定的。”
庞通之便问:“那咋约?”
王弘仍笑说:“陶令若没能写成《搜神后记》,陶令就得屈尊到我府衙,做一年主簿,以偿旅资。如何?”
庞通之转看陶渊明,问:“陶兄如何?”
陶渊明低头思考。
王弘仍笑着,问:“陶令在考虑什么呢?”
陶渊明说:“给你是可以,就是……”
王弘笑问:“就是什么?”
陶渊明很是犹豫:“就是……”
庞通之替他说完:“就是不肯做主簿!”
不错,陶渊明就是不想去做主簿,主簿大小也是个官。他把官场比作“尘网”,比作“樊笼”,“心为形役(心灵受形体的奴役)”在里面很不舒心,很不自由,他吃够了苦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彻底地挣脱了出来,怎么会又钻进去呢?这个条件太苛刻了,他太难选择了,因而犹豫起来。
陶渊明举起酒碗,不无感慨地说:“我始终怀持隐居之愿,诚然要学那傲霜之柏。我们暂且一起欢饮这一杯吧,我隐居的心意是不会改变的,也不可违背。”
庞通之不理睬陶渊明的话,以引诱的口吻笑着对他说:“陶兄,这可是去搜神呀,可以促成你的大作《搜神后记》!你还能顺当地去拜祭你最亲最敬的外祖父、外祖母!一举就完成了两件大事,何乐而不为呀?——事情完成了,你依然可以回到你的栗里,你的‘五柳堂’,这也不影响你的隐居生活呀!”
道理也对!太诱人了!陶渊明想了想——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庞通之又说:“陶兄,要想去西安搜神,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呀!过了这个村,可没这家店啰!”
陶渊明本不好旅游,而好“深居简出”,特别是辞了彭泽令这十年来,他住在宁静的乡村,过惯了淡泊的居家生活,更是不轻易外出,离家五天必急急而归。今天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喝错了酒,终于挡不住王弘与庞通之的一唱一和,抵不住可以醉游山水、可以奉酒祭祖、可以携酿搜神的引诱。
特别在这一刻,陶渊明头脑里又突然一个闪亮,他似乎看见了心中那个久有的却不清楚的大追念的一丝曙光,心头竟剧烈地跳动起来,直觉又告诉他,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他决定:旅途再艰难、再辛苦,也要走;前面纵有坎坎坷坷,哪怕就是陷阱、就是火海,也要跳。
他就义无反顾地说:“行,就这么定了!”
王弘听陶渊明同意了,兴奋起来,他怕陶渊明一会儿又反悔,就要来个木板上钉钉再卷脚,敲个牢牢十八稳,说:“好!陶令,我们击掌定约,不可出尔反尔!”
陶渊明说声“行!”即与王弘击掌定约。
陶渊明头上的那块云飘走了,天上的春阳,看到了人间的重喜,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果然,没几天,王弘就雇好了船,还请了一个名叫“雪梅”的既有武功、又可以作佣人的年轻女子,一路上保护和照顾陶渊明。陶渊明也不推辞,就轻装启程,去西安县搜神了。
这时,坐在江州府衙内的王弘,心里却在阴阴冷冷地笑说:“陶渊明哪陶渊明,半年,量你也写不出《搜神后记》。到时,看你怎么交差。你来不来给我做主簿?不来,说明你不守信约;来了,就违了你坚隐的誓言。嘿嘿!横竖叫你在世人面前出一回丑,打掉你的高贵坚贞,揭出你隐中高士的真面目,好报我被你拒之门外的一箭之仇!”
王弘得意洋洋,他有意无意,真给陶渊明设下了一个陷阱。
可谁料想——
陶渊明这一趟西安行,不打紧,不但为《搜神后记》收集了许多故事,还写出了一篇文辞朴实而记写优美、篇幅虽短却是大文章的美文,影响中国一千多年,至今,仍显其光辉。
这真是——
不经一番风险,哪铸千古华章?
怎个了得!
现代有人听到这件事,便感慨道:
人啊,不能有梦想,
有了梦想,就得受“磨难”。
你就像那夕阳,
斜向西山。
身子已见佝偻,
脚步也见蹒跚。
可你,
还不肯驻足赏玩,
你知道有人还需要你。
——两鬓虽将银霜染,
春风不任尔身闲。
你必须继续前行,
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
注释:
[1]陶渊明原诗《归园田居》: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2]陶渊明原诗《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劲气侵襟袖,箪瓢谢屡设。
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
[3]陶渊明原文今译:
……为啥心神不安,要到哪里去呢?荣华富贵非我所愿,神仙世界不可期盼。只想佳日独自出游,或者躬耕打理田地。登上村东河边的高岗纵情长啸,走近清澈的溪流吟诵诗赋。姑且顺应大自然的运转变化而尽天年,乐天安命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4]陶渊明原诗《时运》: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
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斯晨斯夕,言息其庐。花药分列,林竹翳如。
清琴横床,浊酒半壸。黄唐莫逮,慨独在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