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凤,
扑腾腾向南
飞过长江,
飞过长江中下游平原
和丘陵,
直扑进赣西北的大山里面……
一场春雨之后,陶渊明出行搜神了。
王弘的资助(虽然担着风险)和雪梅的保护(可以前行无忧),使陶渊明如虎添翼。“春风得意马蹄疾”,他轻舟猛进,一路高歌,不日,就冲过湖口,劈波斩浪在鄱阳湖上。
正是桃花汛水,涨满春湖之际。鄱阳湖上,远望烟波浩淼,近看碧波荡漾。蔚蓝的天幕上,黏着几缕银丝般的白云。一群群的鸟雀,在自由地飞翔。太阳,高高挂着。温暖的阳光,无尽无休地洒下来,照得人身暖洋洋,照得湖水泛金光。
金鲤银鳊跃出水面,片片彩鳞在阳光中闪耀;
欢乐的水鸥乘着和风,在湖面上下翻飞飘舞。
陶渊明全身心从内到外都感到十分舒畅:“啊……”
广阔无垠的湖面上,百舸争流,千帆竞发,渔船、商船、客船,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大显繁忙。看白帆点点片片,听渔歌唱和起落,景色着实醉人。特别是湖水映着蓝天、白云、飞鸟,又倒映着湖上的行船及其人物、货物,你盯着水下看——陶渊明发现一个奇趣:鸟在湖底游,鱼在云上飞,船行水晶宫,他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陶渊明忍不住暗自“扑哧”一笑。这一笑让雪梅看见了,她面上没有表露,心里可说:这小老头,就像个小孩子,对什么都好奇!
这里是鱼的世界。千千万万各类各色的鱼,在水中来往游弋,就像无数的锦梭,在紧张忙碌地穿织彩绸。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刚离开了父母的小小鱼们,也一片一片地团集在一起游玩。它们游到哪里,就像一片彩云飘向哪里,令人遐想。
这里是鸟的天堂。成群成群各种各样的鸟,在蓝天上飞舞,集汇时即遮天蔽日,分开时如天女散花。有单逛的鸟儿,忽地一下从水面掠过,惊得水鸭们乱窜乱叫,而那鸟儿,却叼起一条肥鱼,高兴地冲向远方。
特别有一只鸟,真逗,它在低空盘旋三圈,突然直冲而下,扎入水中,叼起一条小鱼,扑腾而起,擦过陶渊明的船边,眼都不斜视一下,直飞高空,高兴得得意忘形,想唱歌,结果,一开口“哇……”,鱼就掉了,落在水中,跑了。
这恰巧又让陶渊明看见,他开心得索性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它在水里跟同伴玩得自由自在、高高兴兴的,你要把它抓出来,掉了吧,活该!哈哈哈!”
雪梅被他的童真所感染,也笑了一下。
陶渊明站在船头,极目远眺,尽情地饱餐这秀美壮观的湖光天色。他时不时赞一声“好!”,就举起酒葫芦咂一口酒。连赞连咂,不一会儿,一葫芦酒就咂了个底朝天。这回,他拔出葫芦塞,倒转来,用目光在葫芦里面搜寻,搜寻了几遍,确认了葫芦里确实没有了酒,才无奈地干咂了一下嘴,看了一眼站在船边观察着来往船只的雪梅。
雪梅长得个子高挑,骨肉结实;皮肤虽然稍黑,但容颜较为俏丽。如果不道明,谁知道她有一身高强的武功,只道是乡村小秀女。看着雪梅,陶渊明想起一个人,谁?他的前妻。前妻初嫁,就像她,全身心充满了青春的气息,馨香四溢;全身心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活力四溅。
正因为她有里里外外的本事,江州刺史王弘特意将她雇来,把陶渊明交给她全权“打理”,就是酒也由她管着。她不好言笑,目光锐利,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气。陶渊明甚至有些怕她,在她的“打理”下,他有些不“自由”,特别是喝酒不“自由”。为酒,陶渊明提出过“抗议”,甚至“金刚怒目”——说到发怒,陶渊明也会的。陶渊明写诗,多赞美田园美景,风格平和清淡。但一当时世剧变、大事凶险,他也写出了如《咏荆轲》等流荡着激愤不平之气的作品。所以鲁迅先生评论陶渊明的诗时说:“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陶渊明会发怒,鲁迅先生又说,“陶潜正因为并非是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
陶渊明会发怒,但这一招在雪梅面前无效(她有她的职责原则,也有她的应对办法——任你如何发怒,她一言不答),特别是她眼一瞪,他心里就打鼓,咚咚地跳——他很“怵”她。然而陶渊明又很乐意与她同行,认为王弘请人请对了。不仅是她做事勤快,照顾周到,而且同她在一起,陶渊明莫名其妙地感到亲切!这或许是她使他看到了他的前妻;特别是他从内到外都很有安全感,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甚至“横行无忌”地游山玩水,完全可以不必担心什么强盗歹徒或是散兵游勇之类;尤其是,他觉得跟她在一起,自己也好像年轻了二十多岁,真个是——青春作伴好行旅啊!
陶渊明这时看了一眼雪梅,意思想再要一葫芦酒,可雪梅没有理他,头都没有转一转,陶渊明只好咽了一下口水,作罢。他又放眼天水之际,欣赏这鄱阳湖的无限春色。其实,陶渊明这时候也有了半醉,再喝,他就站不住了。他撑着微醉的眼,左看右看,不禁高声吟道:
情乐天水色,性本爱丘山。
殊料落尘网,一去年十三。
所幸出泥淖,从此无羁缠。
心与天地合,直融山水间!
站在船尾摇船的艄公,看着陶渊明忘情于风光,也乐了。艄公约莫50岁,中等个子,人虽见干瘦,须发有些花白,但身子骨却在风浪里捶打得很硬朗,双手摇船很有力,技术也很见功夫;面目笑起来和善,但也不失有点儿狡黠。这时他看到陶渊明的情状,兴致来了,有了想与他说话聊天的欲望。
艄公笑向陶渊明,咳了两下,说:“先生,您看啦,我真笨吧,您坐了我这么多时的船了,我还不知道您的高姓大名哩。”
其实,王弘叫人雇船时,就把陶渊明的姓名告诉了他,还作了郑重交代。艄公这明知故问,只是想挑起话头。
陶渊明从不喜欢也不善于说那些客套话,见问,就直白地说:“你就叫我五柳先生吧。”
艄公没听明白,又问:“哪个‘五柳’呀?”
陶渊明误听了问话,随口答:“我就是五柳先生呀。”
艄公又忙说:“我是问呀,哪个‘五’字?哪个‘柳’字?”
陶渊明答道:“一二三四五的‘五’,杨柳树的‘柳’。”
艄公疑惑地问:“‘五柳’?这……这像个人名吗?”
陶渊明转身看着艄公,反问道:“不像人名,难道像猪名?”
艄公听了,怕惹客人生气,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湖野粗人啰,不会说话,还请先生恕过啊!”
陶渊明笑说:“没事,和你闹着玩的。(喊他)——艄公!”
艄公释然,笑应:“哎。”
陶渊明仍笑说:“你说你是湖野粗人,那我就是田园土人,我们一样的,彼此彼此。”
艄公被陶渊明的和气所感染、所亲近,渐渐消除了拘谨,但还是习惯地以恭维的口吻对陶渊明说:“先生说笑了哦。我怎敢与先生平等呢?先生看着就像饱读诗书的人呀。我虽然愚笨,上下尊卑,我还是懂得的哩。先生不要取笑我了啰。”
陶渊明收了笑容,率性地说:“哪里取笑?我就讨厌上下尊卑!女娲当初,照着自己的样子,‘抟黄土造人’,只分男女,不分贵贱!人和天地万物,都是一样死生的!”
艄公听了陶渊明一番议论,虽说不完全理解里面的深意,但觉得说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如惊雷贯耳,心里为之一震,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天地大论,这又如一阵春风吹来,抚慰了他苦涩的心,他油然而肃然起敬,说:“先生圣贤!”
陶渊明笑说:“哪里圣贤?我不过一个酒徒,说些醉话罢。”
艄公也随同放心笑了,说:“先生自笑了吔。先生大明,有不同一般人的想法哦。”
陶渊明只哈哈一笑。
艄公的话渐渐多起来了,他说:“先生你取名叫‘五柳’吧,我想,这一定不是先生的大名啰。我想起来了,你们读书人的人啦,都喜欢给自己安个号哟。我想,这个‘五柳’,就是先生的号啰。——敢问先生,‘五柳’是什么意思呀?”
陶渊明又笑了一声,真实地答道:“没有意思。”
艄公不信,问:“那为啥叫‘五柳’呢?怎不取‘七柳’、‘八柳’?叫‘九柳’更好听哪!”
陶渊明愣了一下,看着艄公说:“噢?可是我家门前,只有五棵柳树呀,怎么办呢?又因此,我给我的茅舍取名叫做‘五柳堂’哟。所以呀,我自然就是‘五柳先生’啰。”
艄公乐了,说:“有意思!敢问‘五柳先生’,是何许人也?”
陶渊明也乐了,望着大湖和远天,朗声笑道:“有个先生,不知道是哪里人,也不清楚他的姓名与字。只因他的住宅边有五棵柳树,就以此为号。他人喜闲适沉静,很少说话,也不羡慕荣华名利。唯好读书,却又不追究一字一句的琐细解释;每当读书有所领悟的时候,就高兴得忘记了吃饭。生性嗜好饮酒,但因家贫又不能常常去买酒喝。亲朋好友知道他这种情况,有时就备酒招待他。他去喝酒,总会开怀畅饮,直到酒尽,想喝到大醉方休;喝醉了就向主人告辞,从不拘情于去留。他家四壁,空空如也,破旧得难以遮挡大风烈日。他穿着粗布短衣,打满了补丁;饮食简陋还老是缺顿少餐,而他却安然自得。他这个人,常常以吟诗作文为娱乐,颇能抒发自己的志趣。他能够忘掉世俗的得失,他想以这个为原则度过自己的一生……”
艄公大为感动,格外敬佩,说:“可敬,可敬!可赞呀可赞!”
陶渊明点点头应声“是啊!”继续朗声言道:“就有人这样赞道——黔娄的妻子曾经劝说丈夫,‘不要终日忧愁于贫贱,不要迫切钻营于富贵’。比照她说的话,五柳先生不就是那样做的人吗?饮酒赋诗,以快乐自己,畅抒志向。这是上古无怀氏时候的人呢?还是远古葛天氏时候的人呀?”[1]
艄公赞道:“不错!五柳先生呀确是有古风之人哟!”
陶渊明有些自我陶醉,说:“哦,是吗?”
艄公说:“是啊。率性豁达,不逐俗流。可贵呀,可贵呀!”
陶渊明咀嚼其言:“‘率性豁达,不逐俗流’,——听艄公说话言辞,不像没读过书的人。”
艄公笑说:“我嘛,年年月月的,在江湖上行船哟,三教九流、迁客骚人,日日得见,不无传染哩。所以,颇能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见了先生您呢,就学着先生们啰斟词酌句——不过是现买现卖,胡诌几句而已啰。实为卖弄,见笑了呀!”
陶渊明笑了:“哈哈!”
艄公也跟着笑:“哈哈!”
陶渊明看着艄公,叫他:“艄公!”
艄公也看着陶渊明,应道:“嗯。”
陶渊明问他:“你在江湖上行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一定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啰?”
艄公有些自豪地答道:“那是当然的啰!”
陶渊明又问:“神仙鬼怪的故事,你听过吗?”
艄公答:“多着哩!”
陶渊明再问:“那你能不能讲一个给我听听?”
艄公笑问:“您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吗?”
陶渊明笑笑说:“有一点兴趣。”
艄公显摆地说:“我肚子里的故事呀,三日六夜,不炒陈饭!”
陶渊明有些故意激他:“我看你是吹牛。”
艄公不中计,说:“您不信,那就算了呵。”
陶渊明可不能算了,不无着急地说:“可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讲一个故事给我听哩。”
艄公慢悠悠地说:“我又要摇船,又讲故事,好累的哟!”
陶渊明兴致顿起,挽挽衣袖,跃跃欲试:“我来帮你摇船!”
艄公笑了笑说:“算了吧!你来摇?你想把我们啰,都摇到船底下去吗?”
陶渊明更笑了,说:“噢,你说我不会摇船?嘿,我在行哩。我家乡河道多,去远一点的田间干活,都要划船来去的。”
艄公看陶渊明的言谈和衣着,不像个做农活的人,不相信他说的话,笑问:“先生是说笑话呢,还是吹牛?”
陶渊明竟有些急了,边走向船尾,边说:“那我来摇给你看!”
艄公也急了,忙伸出左手掌摇摆着制止陶渊明,大声说:“别,别过来!我相信你!”
陶渊明笑说:“相信我就给我摇呗!”
艄公歇口气说:“但我想,你只是在小河小沟里划过小舟子吧,没有在这大江大湖的大风大浪里驶过这样的大船啰!”
陶渊明老实承认了:“那倒是。”
陶渊明停住了脚步。
艄公便说:“就是。在这大湖里,生手是不能单独走船的哩。您一个先生,文质彬彬的模样啰,技术又差差的,我哪敢把船交给你摇呀。一口大湖风吹过来,一个没注意,浪涌一翻哪——好事说不坏,您和姑娘落水了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赔不起呀!”
陶渊明想想艄公说得有道理,就有些忧愁地说:“你说得也对。可是,我很想听你讲故事,那又怎么办呢?”
艄公也作无奈状:“我也没有办法,你们都不会摇船呢。”
陶渊明把小酒壶嘴塞进口里过干酒瘾,在想办法。
一直待在船边的雪梅,不知是不忍心陶渊明干着急,还是自己也想听故事,就走到陶渊明身边,说:“再给你一小葫芦吧。”
陶渊明忙把酒葫芦递给雪梅,卖个笑说:“好的,谢谢你!”
雪梅接过酒葫芦,轻声提醒说:“艄公想加船资。”
陶渊明明白了,“哦”一声,便对艄公大声说:“艄公,你只管讲一个神仙故事来听,我加你一成船资!如何?”
艄公一听,也就不找借口了,并很爽快地说:“那好吧。我就给您讲一个吧,也好解解这船上的闷哪。”
陶渊明应声“对!”便往船尾走,准备静听故事。
雪梅在船舱里听到了陶渊明走向船尾的脚步声,打了酒就出到船尾。她把酒葫芦递给陶渊明,说:“今天就这一葫芦了!”
陶渊明高兴地应了:“是!”
雪梅见船尾较窄,就仍然走回到船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