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把着舵,想想讲什么故事,他对陶渊明说:“这样吧,看您‘五柳先生’哪,也不是一个闲听故事的人。我呀,不给你讲下三流的故事,也不说笑话哩。”
陶渊明问:“那讲什么呢?”
艄公说:“当然有点感动人的啰。讲一个六百多年前的,我们这个呀,大家宗族的呀大老祖先大老大大太公,亲身经历过的哟,一代一代啊,这么流传下来的故事嗬!”
陶渊明更感兴趣了,说:“那更好啊!”
艄公得意了,说:“我说是吧!”
陶渊明急于听故事,催促道:“对,对!快讲吧!”
“好!”艄公就一边摇着船,一边准备讲故事。
艄公眼睛竟有些放亮了,他“咳”一声,讲道:“故事,发生在秦朝哩。秦始皇做了皇帝呀,就想坐牢他的皇帝位,还想千代万代地传下去呢,就听信了丞相李斯的鬼话哟,全朝上下来了一个大禁止吔。禁止老百姓拿古论今,禁止儒生们借私学议朝政哩。他就下严令焚书坑儒啊!可惜呀,民间除了医药、占卜和种植的书,其他的书统统都要缴出来烧掉呀!你说坏不坏啊!还有啊,有谁敢谈论儒家诗书的,都要判处死刑,还活埋了几百个暗地里批评秦始皇的儒生哩。一时间哪,秦朝都邑,咸阳内外,腥风血雨,哭声震地——惨哪!话说,在咸阳城外有一个年轻的大儒生,名叫尹青。听说是商汤名相伊尹的后裔呢,却不知怎么姓尹了。这个尹青呀,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了,可仍然是一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样子。他很是反对焚书坑儒,他发烧哩,坚持啥‘复古、师古’的主张啰。——您说呀,你一只小虱子,能掀起一床大棉被子吗?”
陶渊明在一旁应着:“不能!”
艄公讲:“你反对也行,你在心里头叽咕叽咕就得了呗,你不要到处哇啦哇啦的乱叫呀。你这不是找死吗?”
陶渊明有同感,应着:“是找死!”
艄公讲:“这真是一个书呆子啊。一天,他在家中与几个来访的儒生好友,谈古论今哩。他高声说——咳,慷慨激昂呢,生怕别人听不见!他说:‘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等等,发了一大通牢骚啊。他家中的《诗经》、《论语》、《孟子》等书呀,有好几套啊,可他只缴出两本,多数藏起来了,不交哇。不交,你想,你小胳膊儿哪里拧得过人家粗大腿呢?”
陶渊明赞同地应着:“是,拧不过!”
艄公讲:“尹青被人告发了啊,说他抗皇命私藏禁书、诽谤秦朝啊,官府就要捉他坑埋哩。幸好,他有个朋友在官府当差,这天哪就提前悄悄地来告诉他。尹青愤恨不已,叫骂连天。那几个来访的儒生呢,吓得魂飞魄散,早已逃之夭夭吔。尹青的妻子,算晓得事的哩,她赶紧收拾了一些衣物呀,盘缠呀,哭着对丈夫说:‘快躲一躲吧,留着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朋友也急着苦苦劝他,甚至发怒火了啊。尹青听着也就总算明白了,再不走,命不保,妻儿今后无依靠啊!他也只得依依不舍地洒了一把涕泪哟,辞别了妻儿,带了几本儒家经典书——他啊,至死也不忘他的儒家书哩。他又带了一把祖传的护身宝剑——他既不会武功又不懂剑术,摆样呢。他骑着朋友送给的白马,又在朋友的帮助下,连夜逃出了咸阳城。尹青沿官道向东,进函谷关。他就想在那里止步啦,哼,还打算安家哩!这个书呆子哟!第二天,那来抓他的秦吏,也追到了函谷关,派了兵丁满城捜捕他,还在城内城外到处张贴榜文,画有他的影像,缉拿他呀。这下子,尹青真慌了,漏夜混出关,一路狂奔到荥阳。为防官兵追赶,他啊,又折向南至襄樊,再改乘船走汉水而下——这回呀,他晓得用计,拐弯儿走,有点聪明了……”
陶渊明又一旁接应:“是聪明了点。”
艄公说:“他呀,聪明是聪明了,可是呀,他慌乱乱,急匆匆,过汉口,再沿江水东来——他收不住脚步了,一过江州,就漂到了这鄱阳湖上啦,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哩。”
陶渊明插话:“心慌意乱,情有可原。后来呢?”
艄公接着讲:“他来到这鄱阳湖上啊,坐的就是我大家宗族的……大老祖先大老……大大太公的船(这个长句子使艄公喘不过气了,哽得差点背过去,连连咳嗽)……咳咳咳……那……”
陶渊明忙劝抚道:“慢点,慢点……”
艄公咳了几声,顺过气来了,又接着讲故事:“那个尹青哪,站在船头,回望来路,只见天水茫茫,知道再也回不去了啊,可前途又在哪里呢?他心中顿时涌出无限的悲愤与苍凉啊,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而下呀,他脱口吟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紧接着他又苦笑起来哟,自嘲自讽道:‘哼、哼、嘿!我算壮士吗?荆轲刺秦,尹青逃命。时呀,命呀,苦——啊!’又仰天长叹:‘天地之大,何处有我尹青栖身之所?!’他惶惶然而四顾啊,唏嘘不已,泪湿满衣襟了呀。我大老大大太公看看尹青,只见他头戴高山冠,身着宽袖袍,其衣衫虽然褴褛,且尘面如霜,但是啊,眉宇间却存有傲然正气;立身板直,似有不屈傲骨呀。我大大太公想啊,他必定是一个逃亡的儒生,便心生同情、怜悯,就有意帮帮他呗,于是唱了一支渔歌:
有水名修兮,
有鱼名鯈[2]。
天下大乱啰,
此地无忧。
“那尹青听了歌——他不笨呐,晓得唱的是仙地呢,心中一动,便躬身揖手恭问我家大大太公:‘敢问老伯,您所唱之地是为何处?’我大大太公用手向西一指,说:‘从此西向,进入修水,溯流而上,古艾即是。’——古艾,就是您先生现在要去的西安县啰,春秋时为艾侯封地,便叫做‘古艾’。我大大太公又说:‘天下有事,此地无忧。修河数百里,讨筒酒盏人迹罕至,民生其间者,室家自完,桑麻烟雨之中,别有天地啊。’那儒生尹青听了嘛,立即苦苦相求我大大太公:‘请老伯救我,送我前往那里,好吗?’我大大太公本就有心帮他,自然啰,答应了。我大大太公就扳转船头向西,只一日就进入修水河哩。起初,两岸所见茅舍破败,怨声载道,乞讨成群哪。两日后,进入西安县境,尹青只觉眼前一亮哟,但只见两岸青山呈秀色,碧水蓝天慰人心啊。船行又一日,看见河右有一清溪流出,特清澈,就如无物一般;两边青山对列,峰峦连绵,青翠起伏,如似莲花朵朵啊。尹青大喜,谢过我大大太公,弃舟,涉水……我大大太公亲眼看见他走进了那个大山沟哩,据说,他呀,就再也没有出来过,隐居……‘隐居’你晓得吗?”
陶渊明点点头:“晓得。”
艄公赞扬他:“对,你晓得,好!西安县可是个隐居的圣地哩!尹青就隐居在那里面,就那样度过了一生哪。”
陶渊明听了这段故事,略略回想了一下,不以为然,撇撇嘴说:“求生活命,人之本能,不足道也。这样的故事,有何奇异?竟而流传了几百年,倒是令人不解。”
艄公说:“嘿,你不要急嘛,奇异之处,还在后面哩。”
陶渊明又略有些兴趣了,就说:“噢,那你就讲讲看。”
艄公就继续讲道:“这后头的事,我大大太公没有亲见,是听从西安县出来的人讲的啰。”
陶渊明多少有点失望,说:“是真是假……”
艄公马上有点不悦地说:“真假谁晓得呢?”
陶渊明又有点怕艄公不讲故事了,忙说:“对,你讲吧。”
艄公看那一成船资的面子,也就接着讲:“有人说,尹青进了那大山沟,进到深处呀,在大山腹地,一个下临小河沟的石洞里住下了啰。他想想,自己也改名叫伊叟了呢。”
陶渊明像自问,也像问艄公:“‘伊叟’,什么意思?”
艄公说:“啥意思?隐名埋姓呗!”
陶渊明便说:“哦。不管他。你讲吧。”
艄公又讲道:“起初,尹青——啊,不,伊叟,开荒种地,以山泉解渴,以野果充饥。他日不得饱,夜不得暖,却不以为苦呢。耕作之余,便是读书,读他数千里奔逃而来——马都卖掉了——却从不舍得丢弃的诗书哩。他以读书为乐,诗书可以当饭菜哩。他对人说,‘种谷养肠腹,读书修道德……’”
陶渊明立即击节叹赏:“说得对,说得好!诗书直可当饭菜!五柳先生就是这样,读书常常忘记吃饭。”
艄公不解,说:“他靠开荒度日,穷苦极了,还读什么书?”
陶渊明啧啧赞颂道:“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不信守君子固穷的节操,良好的声名在百世之后怎能流传)?”
“啥?”
“……”
艄公听了,不懂,问了,没回应,就算了,他也不想弄那么懂,那是读书人的事,他仍讲故事:“伊叟是个细心人啰,后来他发现,这山中有很多葛藤,水边又有很多野麻,咸阳百姓穿的草鞋都是用这些原料做的呀,而本地人是用稻草做的,不耐穿啰。读书人就是聪明,有心思啊。他灵机一动,就跟人学习编织草鞋了。这又真是秀才学郎中,一点两头动哦,他只三五天就学会了。学会后,他就改用葛藤野麻编织草鞋呀。他这种草鞋,比本地的稻秆草鞋,既好看呢,又轻便,更耐穿哟,搞得沟内沟外的人,都拿粮油衣物来跟他换草鞋啰。这一来呀,不多久,他不但衣食无忧了,而且还有点小积蓄了哩。于是,他的儒生雅兴又出来了啊,经常抽空游山玩水、吟诗歌唱啦,日子过得——嘿,还蛮舒坦的哟!”
陶渊明忙插嘴问:“他唱些什么呢?”
艄公说:“有一支歌是这样唱的:
日出而作呀,
日入而息。
掬泉而饮呀,
织履换食。
且耕且读啊,
帝力于我何有哉?”
陶渊明不由笑道:“哈哈!他比我还悠然!——不过,这支歌原本不是他写的,但他依照自身的情状作了些改动,也好。”
艄公问:“那歌是谁作的呢?”
陶渊明想了想,说:“我也不记得了,我们也不去追究考据,反正他做了改动,改得好,就行。——我们还是讲故事吧!”
艄公应声“行”就继续讲故事:“一日,伊叟沿河溯沟漫游,拄着一根棍子,一路吟吟唱唱呀,直走到日近西山,红霞满天了哟。伊叟游玩到了一条山沟深处,转过一个急弯,迎面就一帘瀑布啊。那瀑布呀,从半山腰直挂下来啰,伊叟不禁连声赞奇叹美哩,说:‘美哉,美哉!美乎哉?美哉也。’——嘿,他还忘不了他的儒生腔腔呀。”
艄公突然停口,歇住了。
陶渊明忙问:“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