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怎么样,只要你交了利息,我这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吉伍学才道。
“什么利息?”尔古尔哈心里明白吉伍学才要干什么,但是,她还是故意装着糊涂。
“你说呢?”吉伍学才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尔古尔哈咬着牙说:“你把依火不吉给俄木支铁的那个欠条给我。”
吉伍学才嘿嘿地笑着,说:“这就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不过,先没给尔古尔哈,而是问:“你不会反悔吧?不仅是今天这一次,只要我想了,你就要来。”
尔古尔哈心里想:反正我马上就去深圳了,你能怎么样?于是,她点点头。吉伍学才把欠条递给她,尔古尔哈拿到手,看清楚正是有依火不吉手印的那份,于是,她朝吉伍学才要了打火机,将欠条烧掉。然后,把眼睛一闭,说:“来吧。”感觉就像要上刑场的李玉和。
吉伍学才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尊严碎落了一地。她似乎感觉到了无数鄙视的目光,似乎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尤其是她的眼前居然出现了阿枯和依火依坡怪异而扭曲的脸。
但是,她没有办法,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们的安全,她必须承受这种苦难。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就是不能叫阿依和阿呷受到伤害。别说被吉伍学才糟蹋,就是让尔古尔哈付出生命她也愿意。
列车轰隆隆地前行,车厢也不断地摇晃,尔古尔哈觉得有些晕,看看对面的阿依和阿呷,她俩依偎在一起,已经进入了梦乡。车厢里人来人往,她们居然能睡得着?真是孩子,没心没肺。
车厢里面,传来一阵喧嚣,是那几个带队的年轻人在喝酒。他们这一路上似乎总在喝酒,喝不醉吗?有几个年轻人围着他们,听他们吹牛,偶尔,这些带队的高兴了,会给这几个年轻人一块坨坨鸡,或者一块坨坨肉。尔古尔哈很为这些年轻人感到悲哀,为了一块坨坨肉,至于吗?
尔古尔哈打开自己随身带的一个包,找出一块荞麦饼,慢慢地咀嚼起来。在大山里,荞麦饼是稀罕物,只有在过彝族年的时候才有得吃。这次她带孩子们出来,亲戚们每家都送了一些给她让他们在路上吃。尔古尔哈的乌嫫送得最多,甚至还给了她一些在镇子上买的榨菜。
因为家里还有些债务,尔古尔哈临行前召集她欠债的亲戚在家里吃了顿饭,跟他们做了承诺,说两年之内可以还清,如果还不清就委托自己的哥哥卖掉房子还大家的债。亲戚们也没说太多。事已至此,谁还能说什么?不让尔古尔哈走,她肯定是还不起的,既然是亲戚,还是认了吧。
只是依火依坡有些不高兴,他一直以为尔古尔哈会把房子交给他来管理,那样,他家里七八个孩子就不用挤在他那两间破房子里了,三个男孩也不用在马棚上面支起几根木头,上面铺上几块木板做床了。
尔古尔哈其实也不是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只是在她临走那几天,因为依火依坡不把他自己那份钱送过来,尔古尔哈给马海伍机买火车票有困难着急,才厚着脸皮找自己的哥哥,哥哥卖了家里的两只鸡才给她凑足了路费。依火依坡这样做,尔古尔哈很是生气,所以,才临时改了主意,叫自己的哥哥来管房子。哥哥家有四个孩子,他叫两个男孩子来住,顺便把家里的一些家什放在这里,家里也宽敞一些。尔古尔哈这样做,阿枯还来闹了一次,结果被尔古尔哈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阿枯尽管生气,可是,依火依坡的做法确实过分,所以,阿枯也没继续闹下去。
尔古尔哈慢慢地咀嚼着,饼子有些粗糙,不是很好下咽。她心里有一种担忧,这担忧来自黄毛。这次她带着孩子上车,居然发现,劳务公司带队的人里面,居然有黄毛。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又跟劳务公司的人扯上了关系?
自从上车,黄毛一直和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像看犯人一样看着这些第一次出门打工的人们,不准大家跟别人说话,也不准随意走动,像尔古尔哈他们几个在车厢接口坐着,也不时有人来查看,生怕他们跟外人有交流。
黄毛他们几个上了车一直在大吃大喝,坨坨肉啊,坨坨鸡啊,牛肉啊,应有尽有。而像尔古尔哈这些去深圳打工的人,只好吃自己带的荞麦饼、玉米饼或者是其他容易携带的东西。极少有人带了坨坨肉,大多数的人就是带了些酸菜而已。尔古尔哈上车前,妹妹递给她一箱最便宜的方便面,叫她和孩子在路上吃,可是,尔古尔哈舍不得吃,这面是稀罕物,还是叫孩子们吃吧。
“妈妈。”尔古尔哈停止咀嚼,抬头向对面望去,阿依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她正看着尔古尔哈。尽管旅途劳顿,但是,她的气色还不错。
“怎么啦?不睡啦?”尔古尔哈关切地问。
“妈妈,我去给你泡一包方便面吧,你不要总吃这个,太干了。”阿依说着就要站起来。
“不要了,没剩几包了,留给弟弟和奶奶吃吧,他们需要营养。”尔古尔哈拉住了阿依。
“这是哪儿啊?还有多远啊?”阿依望着车窗外无尽的大山问。
“应该快了吧?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了。”尔古尔哈回答。
“这一路一直在下着小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阿依望着车窗说。
有人走过来,不小心踩了阿呷的脚一下,阿呷也醒来了,迷迷糊糊地看着姐姐,问:“姐,什么时候能到深圳?”
阿依望着窗外回答:“不知道,晚点了,估计还要一整天吧。下了车,你拉着伟古,不要让他丢了。”
“嗯,我知道。我们两个扶着阿妈。”阿呷懂事地说。她明显地有些睡眼惺忪,不像阿依的气色那么好。
阿依扭头看着她,说:“不要再把奶奶叫阿妈,到了深圳,一定要说普通话,明白吗?说山里话会叫人家另眼相待的。”阿呷点点头。阿依又问尔古尔哈,说:“妈妈,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尔古尔哈回答:“安排好了,来之前,他们告诉我,劳务公司在工厂附近给租了间房子,每个月三百块,房租从我的工资里面扣。”
“三百块?这么贵啊?”阿呷吐吐舌头。
尔古尔哈心里有些没底,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贵,总之,你们几个要有住的地方,只能如此了。”
“我跟领队的说了,我们要在一个工厂,可是,他总说要我去另外一个工厂,听说那个是电子厂。”阿依说。
“我回头再跟他说说,咱们俩在一起做工好一些。”尔古尔哈回答。
正说着,黄毛跟一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男孩子走过来,跟尔古尔哈打了个招呼,然后,他看着阿依,说:“你这么漂亮不应该去工厂打工,要不,我跟头儿说一下,给你安排个好差事吧。”
阿依冷冷地瞥了黄毛一眼,回答:“打住,你的好差事不就是当小姐?”
尔古尔哈不动声色,在一边看着阿依。阿依这样警觉叫她很欣慰,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在镇子上上了两年学,见多识广,一般男孩子还真骗不了她。
“当小姐好啊,就是陪人喝喝酒,赚钱多。”那个流气的男孩子在旁边说。
“滚开!”阿依把头扭到一边。
黄毛眼睛一转,看着尔古尔哈,笑嘻嘻地说:“尔古老师,要不叫阿依去做公主?”
“什么叫公主?”尔古尔哈问。
阿依一瞪眼,对黄毛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对你不客气啦?”
黄毛儿嬉皮笑脸地说:“公主又不是小姐,你急什么?”
“滚!”阿依扶着车厢壁,站起来,欲踢黄毛,黄毛灵巧地闪开了。那个流气的男孩子想打阿依,黄毛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男孩很惊异,看了一眼阿依,跟着黄毛转身走开了。
“阿依姐姐,什么是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吗?”阿呷问。
阿依瞪了她一眼回答:“你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尔古尔哈虽然也不知道公主是干什么的,但是,显然不是什么普通饭店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因为阿呷好奇,她也不好问阿依。显然,他们嘴里的公主不会是皇宫里的那种公主,应该跟一些娱乐场所有关系。阿依看起来很懂,这点还真比自己强。
列车经过了一个长长的隧道,又经过一座高高的大桥,车窗外忽然豁然开朗,田野也变得绿起来,房子也渐渐地多了。
阿呷看着窗外,对尔古尔哈说:“哇,这里跟山里真不一样啊,这里的洋芋一定很大吧!”
尔古尔哈心里一酸,停止了咀嚼,回答:“是的,很大,吃不完。”
“如果洋芋能吃不完,那多好啊?”阿呷的眼睛里跳动着一点奇异的光亮。
阿依撇撇嘴,不屑地说:“没见过世面,人家外面的人都是吃白米饭的,洋芋只是菜。”
“天天能吃到白米饭?哇,那不是天天过年啊。”阿呷兴奋起来了,高兴地叫道。
可是,尔古尔哈高兴不起来,天天吃白米饭,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不知道自己到了深圳能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这一家子人会不会能天天吃上白米饭。关于深圳,她只是从书上知道那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大城市,其余的一切她都一无所知。那里寄托着她的希望,却也让她感到不安。
尔古尔哈把剩下的荞麦饼子放进包里,手正好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那是全家的户口簿,还有阿依、阿呷和伟古的学籍。这一去深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叫孩子们上学。想起孩子们的上学问题,尔古尔哈又烦躁起来。自己现在身上没什么钱,听说深圳学费很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孩子们的学费凑齐。
列车停靠站并不是深圳,而是一个叫龙华的地方,一下车,一股闷热的气流就像一堵墙一样,硬生生地撞过来。虽然这一路上尔古尔哈她们不断地在往下脱衣服,但是,这种闷热还是让一家人很是难受。尤其是马海伍机,穿的居然是棉衣。大山里冷,车厢里也冷,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深圳会这么热。阿依赶紧伺候马海伍机脱下棉衣,换上一件旧旧的彝家衣裳,不过,还是略感厚重。可是,马海伍机已经没有更薄的衣裳了。
黄毛和几个带队的人像吆喝牛一样把大家赶到了站外,走了很远,那里有两辆破旧大巴。一行人被赶上大巴,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每人被另收了十五块钱的车费。上车之前,尔古尔哈跑到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商店里,花十五块买了件汗衫给马海伍机换上,因为她担心这么热的天会将马海伍机捂出毛病来。
他们乘坐的大巴很破,开起来吱吱嘎嘎地四处都响,汽油味也很大,再加上司机开得很快,一家人都有些晕。尤其是马海伍机,很快就开始呕吐,紧接着,阿呷和伟古也开始呕吐,幸亏上车前阿依买了几个塑料袋,不然的话,他们非叫黄毛给赶下车去。不过,黄毛他们也一直是骂骂咧咧的,尔古尔哈知道自己家人让他们烦了,也不好还口或者是表达不满。
这一路上,窗外的景色跟大山里绝对不一样,很少有山里那样的林子,有的却是连绵不绝的楼房和厂房。车开得很快,转弯也不减速,整个车上的人不时地东倒西歪,发出一阵阵惊呼。
尔古尔哈的胃也很不舒服,但是,她还是强忍着,不时拍拍伟古和阿呷的背希望他们能舒服一点。倒是阿依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一直在那里悉心地照顾着马海伍机。看到阿依略显疲惫的面孔,尔古尔哈不由得叹息一声。幸亏有这孩子,不然的话,自己还真没法照顾婆婆和孩子们。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在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地方停下车。黄毛和其他几个带队的男孩子像吆喝牲口一样将大家赶下车。“下车了,下车了,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有人嚷嚷着。
人们像一群马一样被赶下车,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他们的行李也散落一地,就像是一群逃兵。
尔古尔哈注意到,不仅仅是自己的家人在晕车,还有很多人在晕车。这也难怪,有很多人一辈子都没坐过汽车,忽然坐了这么久的火车和汽车,能不晕吗?
这是一个非常破旧的院子,有两栋宿舍和一栋厂房,据带队的人说,这是劳务派遣公司所在地兼中转站。有人拿着一张纸过来,叫着不同的人去自己的房间。不过,一直没有人来叫尔古尔哈一家。尔古尔哈问旁边的人是怎么回事,也没人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马海伍机和阿呷、伟古明显地好多了,蹲在一边,脸色还是有些蜡黄。阿依找了杯水服侍马海伍机吃药,尔古尔哈赶紧问阿依水是从哪里来的,阿依说是在水龙头那边接的。尔古尔哈赶紧叫她把水倒掉,给她两块钱叫她去门口小店买矿泉水,并告诫孩子们,这里不比山上,水龙头里的水绝对不能喝,喝了拉肚子。阿依赶紧倒了那杯水,还对弟弟妹妹叮嘱了一番。
问问旁边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坑梓,是靠近惠阳的一个镇子。其实,尔古尔哈也不知道惠阳是哪里,只是听说惠阳不是深圳。
骄阳似火,即使是在房子的阴凉处也是跟蒸笼一样。果吉村在山上,从来没有过这么热的时候。尔古尔哈看看马海伍机和几个孩子,都是满脸汗津津的,看样子都是热得不行。尔古尔哈把自己一家人的东西搬到一个背阴处,等着有人来安置他们。
有两个长得很凶的人过来,看着阿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没说话,然后走开了。尔古尔哈知道这些人不怀好意,于是低声对阿依说:“这些人不是好人。”阿依淡淡地回答:“我知道,你放心吧。”
尔古尔哈忽然有点后悔把孩子带到这么陌生的地方,这里危机四伏,就像有无数的饿狼蛰伏在四周,准备吞噬阿依和阿呷。阿依的长相自不用说,在来到深圳的这些女孩子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阿呷虽然还小,但是,眉宇之间所透露的媚气也是掩饰不住的。尔古尔哈知道深圳这个地方很乱,万一……她有点不敢往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