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古尔哈慢慢地用力,一点点地将伟古往上拖,阿呷在后面紧紧地拉住母亲的裤脚,尔古尔哈明显感到她在发抖。一个女孩子,一双小手要承受这么大的重量,不是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是很难做到的。尔古尔哈将臂弯拄在地上,这样能增加一些摩擦力,同时,她轻声跟伟古说:“伟古,慢慢的,不要急,不要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尔古尔哈终于将伟古拉了上来,她紧紧地抱住儿子,伟古在她的怀里已经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阿呷在后面抱住母亲和弟弟,三个人没有哭泣,没有说话,任大雨箭一样射在身上,一动也不动。
差一点,这段悬崖就夺去了伟古。就差一点,母子三人就会天人相隔。尔古尔哈坐在地上,望望天空,雨击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有些发麻,她想着如果拉不住伟古的话那会是什么后果?她有些后怕。
尔古尔哈的家在一个山头上,这里有十多户人家,房子大多数都是用泥土和草编的土房子,也有夯土做墙的。这些人家大多数房顶上盖的是草,只有少数几家上面是黑色的瓦片。尔古尔哈家的房顶恰恰是有瓦片的一家,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大多数人家的女人都没啥收入,只能下地种洋芋,种玉米荞麦,加上孩子多,日子自然艰难。尔古尔哈的收入虽然低,但是,每月有一百九十五块,总是好过没有。村里好多女人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尔古尔哈虽然也没有什么衣服,但是,补丁还是少一些的。
伟古的手臂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尔古尔哈在路边找了两片索玛花的叶子给他让他自己用手按着。她看看自己,手臂上也划了几道,但是,没有伟古的伤口深,一会儿就好了。阿呷挺好,没受什么伤,只是有点惊魂未定,看起来嘴唇都有些发白。尔古尔哈安慰了她好一阵子,阿呷才镇定下来。阿呷从小就胆子小,不像阿依,一直很有主见。
雨还是一如既往的急,哗哗的声音就像是好多人敲着牛皮鼓,震得人耳朵发麻。山谷里轰轰地响,那是山洪下来了。对面的山坡上树被砍掉的地方有滑坡,大片的山体突然滑落,沿途路过的地方寸草不留。果吉村这边还好,植被没有被大规模破坏,山坡也不那么陡,所以,暂时没有滑坡的危险。
往家里走的路上,她告诫两个孩子绝对不能对奶奶说刚才的事情,如果爸爸在家更不能跟他说,省得他发脾气。的确,丈夫依火不吉的脾气太暴躁,尤其是喝了点酒,经常打骂尔古尔哈和孩子们,而且下手非常狠。不仅尔古尔哈经常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孩子们也经常被他打得死去活来。老大阿依甚至被依火不吉打断过手臂。听到母亲这样嘱咐,孩子们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知道了,坚决不说。
不过,有件事情让尔古尔哈很忐忑,那就是刚才她们母子的鞋子都在手里拿着,而伟古一摔倒,他的鞋子也顺手甩到山崖下面去了,这个恐怕要跟丈夫依火不吉解释一下。为了避免大家说错,母子三人还对了下台词,统一了一下说法。不说伟古摔倒的事,只是说不小心滑了一下。不然,难保依火不吉哪根神经搭错线,打起人来那可是让人受不了的。想想他打人的那个狠劲儿,谁都不寒而栗。
再往家走,路没有刚才险了,雨也把大家身上的泥冲掉了,尔古尔哈有些侥幸心理,或许,这样不会叫依火不吉发现什么。
远远的,母子三人就看见了依火不吉的摩托车停在家门口,看样子,他是在大雨之前回到了家,这让一直为他担心的尔古尔哈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就怕依火不吉在路上出事,从果吉村到山下路太险,一旦出事就不是小事。前年依火不吉出过一次事,他喝完酒骑摩托车,摔倒了沟里,摔伤了,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花了不少钱。不然,家里境况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当时,他摔伤了,去县城里住院,再加上买药,借了不少钱。这两年家里有点钱就还债,直到前一阶段才还清。
三个人走进家里,依火不吉正躺在床上睡大觉,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一条裤腿挽着,两只脚丫子黑乎乎的,隔很远都有一股臭气。村里的男人大多数都是这样,可是,因为尔古尔哈是老师,读过一些书,知道讲卫生的重要性,所以,总是逼着依火不吉洗脚。可是,他每次都是应付,洗脚就像上刑。
阿妈(彝族话:婆婆或者奶奶)马海伍机正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在煮洋芋,锅庄(彝族话:火塘)边上放着已经削好了皮的一些洋芋。家里的墙边堆了一堆生芽的洋芋,这是这个时节每个果吉家庭常见的景象。新的洋芋没下来,大家只好吃生芽的洋芋。尔古尔哈在镇上培训的时候看过书,说是生芽的洋芋有毒,不能吃。可是,不吃这些又吃什么呢?
尔古尔哈赶紧对马海伍机说:“阿妈,你歇着吧,我来。”
马海伍机个子很矮,人也很瘦弱,脸上布满皱纹,看起来非常苍老,实际上她才五十三岁。彝族人结婚都很早,马海伍机十三岁就结了婚,接二连三地生了五个孩子,这在彝族人家不算多的。整个果吉上下三个村子,像依火不吉和尔古尔哈这样只有三个孩子的家庭那是少之又少。政府也号召计划生育,可是,村子里的人既不懂怎么计划生育,又缺乏劳动力,因此,各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尔古尔哈的邻居布夫家居然有九个孩子,那些孩子整天饿得就跟小狼一样,逮什么吃什么,看着都叫人心疼。
马海伍机嗯了一声,然后回头看看床上发出沉重鼾声的依火不吉对尔古尔哈使了个眼色。尔古尔哈立刻明白了,依火不吉这是又喝酒了,他一喝酒就会打人,不是打两个孩子就是打自己。看来,今晚会是一个难捱的夜晚。
“你们烤烤火吧。”尔古尔哈对两个孩子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小声一点。阿呷和伟古自然明白,于是,乖乖地围坐在火塘边脱下衣服。
马海伍机一下子看到了伟古胳膊上的伤口,低声问:“尔依(彝族话:孙子),你怎么啦?”
伟古淡淡地说:“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下。阿妈,说普通话。”马海伍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在这个家庭,大家都尽量说普通话,但是,对于马海伍机来说,说普通话太难了。
每个彝族家庭都有一个锅庄,尔古尔哈家的锅庄上有一个圆圆的铁架子,一口锅就放在上面。家里所有需要煮的东西都在这里煮,人吃的,猪吃的,都用这口锅。尔古尔哈知道这样并不卫生,可是又能怎么样?山里所有的人家都这样。
尔古尔哈迅速地将马海伍机没有削完的洋芋削完,放进锅里煮上。然后,将几个人的脏衣服拿到外面,用门口的一个塑料桶里的雨水洗了一下。山上缺水,洗衣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正是洗衣服的好时机。只是家里的肥皂只剩下一小块了,洗衣粉好用,可是买不起,好久没买过了。
阿呷懂事地过来帮母亲洗衣服,有她的帮忙,尔古尔哈洗衣服的速度快了很多。尔古尔哈是个麻利的女人,不像村里很多女人,做事拖拖拉拉,大事小事都拎不清。关于这点,村里的男人在打女人的时候,总是拿尔古尔哈做说辞。为此,搞得村里很多女人总是对尔古尔哈又敬又恨。
尔古尔哈洗完衣服,转过身,把衣服放在一个塑料桶里面,然后叫两个孩子烤衣服。自己则开始把煮熟的洋芋捞出来,准备蘸水。按理说蘸水应该有辣椒、姜、葱、蒜、椿果、花椒、薄荷、木浆子(一种调料,被称为彝族的味精)什么的,可是,家里只有辣椒、花椒和木浆子,只能凑合着了。盐也不多了,省着点用吧。尔古尔哈家里的盐一直是有的,不像山里其他人家,没有盐就对付。有时候尔古尔哈想,山里很多孩子个子矮是不是跟少盐也有关系呢?不过,她没有在书里找到关于这件事的资料,就一直觉得可能是自己瞎猜。
而就在尔古尔哈做蘸水的当儿,阿呷已经把上次马海伍机生病时剩下的小半袋白砂糖找了出来递给了伟古。伟古拿起一个洋芋,蘸了点糖,刚想吃,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洋芋递给姐姐,阿呷摇摇头。他又递给马海伍机,说:“阿妈。”马海伍机也摇摇头。伟古又把洋芋递给母亲,正在做蘸水的尔古尔哈摇摇头,说:“你自己吃吧。”然后,她对阿呷说:“去叫爸爸吃饭。”
阿呷放下手里正在烤着的弟弟的衣服,走过去叫依火不吉,道:“阿达,吃饭了。”依火不吉不动。阿呷又叫了一声:“爸爸,吃饭了。”依火不吉忽然抬起脚,一脚踹在阿呷的肚子上,大骂:“走开。”
阿呷被踹倒在地,尔古尔哈赶紧过去扶她。阿呷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马上从头上流下来。尔古尔哈问:“怎么样?”
阿呷摇摇头,紧闭双唇,没说什么,眼睛恨恨地看着床上的依火不吉。尔古尔哈注意到,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里转来转去,就是没有掉下来。
尔古尔哈转头对依火不吉喊道:“依火不吉,你跟孩子发什么火?”
依火不吉腾地从床上光着脚跳下来,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打尔古尔哈,边打边骂:“臭婆娘,贱媳嫫(彝族话:老婆、妻子)。”
尔古尔哈捂住脸,也不反抗,任由依火不吉拳打脚踢。两个孩子也不敢劝,因为,按照惯例,谁要是劝,也会招致一顿毒打。至于马海伍机在旁边叫喊,叫依火不吉不要打了,依火不吉是不听的。
开始,尔古尔哈的身上还觉得疼痛,到了最后,她已经完全麻木了,任凭依火不吉发泄,她完全没有反应。
打了一阵子,依火不吉重新躺到床上不知是不是睡了。尔古尔哈默默地坐在那里,身上已经不再感到疼痛,完全没有感觉,正如她的心。
当年,她在学校刚当代课老师的时候,有个叫吉伍学才的男孩子对她很有点意思,她嫌吉伍学才流气,像个拉惹(彝族话:二流子)就在吉伍学才家到自己家上门提亲时,故意让家里人三次杀猪观胆不成,罢了亲,没嫁给他,而是嫁给了依火不吉。依火不吉不流气,却脾气暴躁,经常打她。为此,吉伍学才跟依火不吉还打过架。而他们每次打架,尔古尔哈都会被依火不吉暴打一顿,被他骂不正经。
“妈妈,妈妈。”阿呷的声音。尔古尔哈抬头看看,阿呷正怯生生地看着她。
尔古尔哈勉强地笑笑,伸手摸摸阿呷的头,说:“没事了,吃饭。”
阿呷点点头,紧闭嘴唇,两颗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眶里转来转去,还是没有掉下来。
大家围着火塘吃饭,没人说话,只有马海伍机不住地叹息。蘸水很辣,但是,尔古尔哈已经完全没有了味觉。她默默地吃着,心里一片空白。
这么多年,依火不吉对她的打骂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她早已经习惯了。村子里的男人都这样,只是依火不吉脾气更乖张一些。尔古尔哈记得有一次,还是自己刚生了阿依不久,依火不吉就要跟她行房,她读过书,知道那样不好,就不肯,结果,被依火不吉打得头破血流,也没有能阻止他。
忽然,依火不吉从床上丢过来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看,是几块坨坨肉,想必是他在镇上喝酒剩的。两个孩子高兴地低呼起来,尔古尔哈没说什么,拿了一块给马海伍机,然后自己默默地继续吃洋芋。阿呷拿了一块坨坨肉叫她吃,她不吃,阿呷不屈不挠地将肉塞到她嘴边。好久,她才张嘴咬了一小口。肉很香,是久违的味道。
然而,此时的尔古尔哈却感到自己胃里很酸,很胀,这种酸很快涌到了口鼻处,她知道自己要哭,但是,她不能哭。在婆婆和一双儿女面前,她没有哭的资格。于是,她放下手里的洋芋,走到门边,假装看天。
外面的大雨似乎更急了,就像是无数的怪兽在山间奔跑,发出令人恐惧的嘶号。天空很黑,整个村子都淹没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光亮。尔古尔哈的心情非常灰暗,正如这雨中的夜色。
吃过了饭,尔古尔哈开始在昏黄的油灯下,为两个孩子缝补衣服,尤其是伟古的衣服,不用旧布已经无法将断了线的地方连接起来了。他的毛衣太破了,尔古尔哈找了好几块布才勉强把这件毛衣缝好。本来,应该给孩子买新衣服了,可是,上回依火不吉摔伤欠的钱刚还清,家里还没有闲钱。
油灯昏黄,光线也不是很稳定,整个屋里除了灯下,别的地方很黑。村子里一直没有电,前两年政府给村子里拉了电线,却一直没有通电,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山下再低一点的地方有的人家有电,但是,果吉绝大多数的家庭是没有电的,主要是因为没水。尔古尔哈缝了一会儿,感觉到眼睛很干涩。她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的疲劳轻一些。婆婆马海伍机和两个孩子早早地睡下了,她很是纳闷,这么大的雨,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怎么这么快就睡着啦?
补完伟古的毛衣,她重新拿起阿呷的一件衣服,正要缝补,忽然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地将她拖向她和丈夫依火不吉平时睡的床,随即油灯被吹灭了。
她很快就被脱下了裤子,依火不吉就像野兽一样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干涩,疼痛,但是,她不敢叫出声来,因为她不知道婆婆和孩子们是否睡了,她只能咬着被子,忍受着依火不吉的冲击。
依火不吉的嘴里有一种酸臭的味道,同时掺杂着劣质苞谷酒的刺鼻气味,不断地向尔古尔哈袭来,叫她几乎要呕吐。她只好用被子将自己的鼻子捂住,任由这个男人摆布。
她生怕孩子们听到声音,怕孩子们受到不好的影响。此时,尔古尔哈的心里有种深深的耻辱感。她很想将这个男人推下去,但是,那样的结果又会是一顿毒打,唉,还是由他去吧。有人说性爱是欢愉的,可是,这么多年,尔古尔哈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每次依火不吉强行地搞她,尔古尔哈都感觉是一场折磨。
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火不吉翻身睡去。尔古尔哈就那么躺着,整个人就像一块失去了灵魂的腊肉。下身有些黏黏的,她也懒得去擦。黑暗中,她听到另外一个角落里马海伍机一声轻轻的叹息,尔古尔哈知道,婆婆还没有睡。婆婆平时并不说什么,身患重病的她能对自己的儿子说什么?
屋外,雨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就像天塌了一样。尔古尔哈真的希望马上就是世界末日,因为天塌下来,一切也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