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娃的胃一下子收紧起来。麦肯告诉过她,有人想见她,会用尽一切办法见到她。“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奇怪的人。”他说过,说这话时,他的脸充满矛盾,好像他压抑着不让自己说出真正想说的话。“要小心那些人。”他说。
“我们该走了。”沃什飞快地说。他拉着艾娃的肘部后退了几步。
“别害怕。”男人说,顺从地举起了双手。他也后退了一步,就在两个孩子后退的时候,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你们不该和陌生人说话,”山姆说,他的声音充满了天真,“我……只是……我只是见到你们太激动了。伍(注:山姆因激动造成的口误)叫山姆。”男人又说了一遍,他朝艾娃挥了挥手,好像他们在一个拥挤的房间两端辨认着彼此。
“我以前没听说过你,”沃什说,他拖着艾娃的胳膊,“我们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山姆。他们两人开始往下面的街道走回去,朝着通往阿诺德医生家的小路。走路时,艾娃的眼睛看着前方,这个走路方法是她从被记者抓拍的经验中学会的。沃什在她身边,走在面朝街道和山姆的一边。
“你是那个男孩,不是吗?”山姆向沃什叫道,他还站在街道的另一边,但在他们走路时一直看着他们的脚步,“你是她治好的那个!”
“继续走。”沃什对艾娃轻声说。
“别走,求你了,”山姆说,他的声音颤抖着,“求你了,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求你了。”
也许是他嗓音中充满歉意的声调,也许是他脸上的天真,也许是年轻的无限勇气,无法理解世界能够承受的严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艾娃停下了脚步。
“你在做什么?”沃什问她。
“你想要什么?”艾娃问,转向山姆。
“艾娃……”沃什轻声说。
“没什么,”山姆说,“我只是想见见你。”山姆还站在街道的另一边,没有试图缩短距离。他的胳膊还垂在身子两侧,它们垂下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山姆做的每件事都有点笨手笨脚,艾娃想。
“我得走了。”艾娃说。
“等等,”山姆说道,“求你了。”他举起双手,表示屈服。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双脚,然后慢慢地坐到地上,双腿交叠。他把双手压在腿下,所以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双手上。“这样好点了吗?”他问。
艾娃和沃什都盯着这个男人。他的个头和健壮的体格,一开始令人望而生畏,现在缩小了,由于他坐在地上,双手压在身下。即便是沃什现在都觉得,或许这个男人真的只是过来说说话的,或许他不像自己一开始想得那么坏。
“你为什么来这儿?”沃什问山姆。
“来看她,”山姆回答,“因为她太神奇了。”他的笑容舒展了一点。“一开始我就关注着。从故事最开始,我哥哥和我都关注。”他的声音提高了,他的身体摇摆起来,因为激动,他转向艾娃,“你太神奇了。你真的做到了!”
艾娃打量着山姆。她看着他,好像她在看整个世界的使者。
“你能这么做有多久了?”山姆问。
“我们能走了吗,艾娃?”沃什说。他拖了一下艾娃的胳膊,但她没有动。“我不喜欢这个家伙,”他说,“他……我觉得他不是完全在说真话。”
“我的哥哥像你一样,”山姆说,“他是个治疗师。”然后山姆的笑容一瞬间破裂了,好像此刻闯入了不快的回忆。“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帮助我,”山姆说,他的声音充满了歉意,“但我还是没有变好。”
“我该走了。”艾娃说。空气突然变得比之前冷了,一股战栗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把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我该回去了。”她说。
“终于。”沃什加了一句。但,艾娃依然没有动。
“我理解。我肯定有人在担心你。”山姆从身体下抽出一只手,它因为血液循环不畅而变得苍白。他挥了挥手,让血液流动起来。“你介意吗,如果我不坐在手上?”他问,展示了一下自己那只失去血色的手,作为需要这么做的证据。
他把另一只手也抽了出来,一起摩擦起来。“这很奇怪。”他看着自己的手说,但也许是对艾娃说。他摇了摇头,“你介意吗,如果我站起来?”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后面,把手放进了外衣的口袋中。他把身体重心从一条腿移到了另一条腿上,跺了跺脚,一直微笑着。“真冷。”他说。然后他向艾娃伸出手去,向前走了两步。“我能和你握一下手吗?”他问。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了女孩。
“不可以。”沃什回答。
“没事的,沃什,”艾娃说,“我真厌倦害怕一切。只是握个手而已。”在沃什能够插手之前,尽管内心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不应该这么做,她还是走向前去,穿过街道,握住了山姆的手。“很高兴见到你,山姆。”她说。
山姆两只手一起握住了艾娃。“谢谢,”他轻柔地说,“谢谢。”握手持续着变成了尴尬。一直持续着,直到艾娃意识到,握手早已结束了。山姆抓着她的手。“你会帮我的,是吗?”山姆轻轻地说。他的眼角有泪。“我身体不好,”他说,“我身体不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你会改变它的,是吗?你会帮我的。”艾娃试图抽回手,但山姆似乎是混凝土做的。“我只是需要你为我做你为你朋友做过的事,”他说,“我只是需要你帮帮我。然后我就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见到我。我保证。”
“让我走。”艾娃说。她很害怕,真的害怕。她挣扎着摆脱,但山姆挫败了她的努力,他制伏了她,像把她拉进了一个坑。沃什追过街道,试图撬开男人对艾娃的控制,但是一点用也没有。所有之前“消失”的个头和肌肉又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你必须帮帮我。”山姆说。
“松手!”沃什大叫,还在挣扎着。
“求你了,”山姆说,“请治好我。请修复我吧。”她挣扎着,但到处都是山姆手臂的力量。他把她的身体拉到自己身上,最终,他用两条胳膊缠绕住她,举起了她——她还在踢腿和大叫。“你必须这么做。”他说。他的脸还是像一个孩子,好像他真的无意伤害她。
他跪在地上,拉着艾娃一起跪在旁边。沃什用拳头打着这个男人,但对他毫无影响。山姆抓住艾娃的手腕,把她的两只手放在自己两侧的脸上。“快点。”他的脸颊被泪水湿润了,“帮帮我,”他恳求着,“帮帮我,这样他就会为我感到骄傲了。”
然后山姆沉默了,他闭上了眼睛,把艾娃的手放在自己脸上,他静静地流着泪。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好像在祈祷。艾娃还是很害怕,还是非常恐惧,因为正在发生的事,但她为这个男人感到抱歉。即使是沃什,也对这个男人的反应毫无防备。男孩以为会出现暴力,但现在只有一个男人——他的智力似乎有点幼稚——正在寻求帮助。
“求你了。”山姆说,抽泣着,但依然没有放开她的手腕。
“好吧,”艾娃轻轻地说,“但我需要你放开我的手。”
“你真的会帮我?”
“是的。”艾娃说。
“你在做什么,艾娃?”沃什问。
“你保证?”山姆问。
“是的。”艾娃回答。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她。“好吧。”他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他还在哭泣。“我准备好了。”他说。然后他等待着。艾娃也在等待——等什么,她不确定。男人依然跪着,等待着。艾娃站起来,看着他——她的双手还托着他的脸。“我准备好了,”男人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声音很低,“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艾娃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托着山姆的脸。它们很小,有着深色皮肤,向来如此。它们使她想起妈妈的双手。她几乎能听见妈妈的声音,就在那时。它在风中,风吹着街道两旁的橡树,树上光秃秃的枝丫沙沙作响,它在森林里矮树丛的缓慢摇摆中。它使她愤怒,她妈妈已经死了。她总是这样。她的手中没有东西能够改变那个事实。
当山姆终于厌倦了等待上帝,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喃喃祈祷。
“麦肯。”助理打开办公室的门时叫道。他很年轻,只有20岁,在石庙镇长大。在警局工作的人中,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他们真的想这么做,而不是为了把信息卖给记者挣钱,而他就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
“嗯?”麦肯问答。他刚处理完教会的事务,现在终于回到了办公室,希望找个办法处理掉那座堆在桌子上等着他的文件小山。
“有位牧师想和你谈谈。”他说。
“告诉他,去和其他牧师一起排队吧。”麦肯说道,依然没有把头从文件上抬起来。“总之,”他继续说道,“让牧师和不明身份的人穿插着排队吧。”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警长。”一个深沉的声音回应道。
麦肯从文件上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大步走进了房间。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助理的肩,当他走过助理时,就像感谢开门的服务员。“谢谢你,孩子。”男人说。
麦肯放下笔,靠在椅子上。他挥挥手让助理出去。“我知道了。”助理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男人走过来,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从他举手投足的方式看,他似乎是个习惯于在世界上随心所欲的人。“我是以赛亚·布朗牧师,”男人说,向麦肯伸出一只手,“约翰·米歇尔肯定告诉过你我会来了吧?”
“很高兴见到你。”麦肯回应,站着与男人握了握手。
“首先,”布朗牧师说,“我想为我今天的打扰道歉。我能想象你现在的生活承受了多少东西,肯定都是混乱与骚动。”
“差不多吧。”麦肯回应。男人看上去有点眼熟,看起来55岁左右,胡子刮得很干净,一头浓密的黑发,穿了一件裁剪得体的西装,他的举止处处透露出自信与淡定。“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牧师?”
“今天的话,没有什么,”布朗牧师问答,“我只是想过来好好介绍一下我自己,如果可能的话,为你或你的家人提供你们可能需要的任何帮助。”
麦肯终于认出了这个男人,他曾在电视上看过他对成千上万的会众讲道。他是一个奇迹,他最初在北方办了一个小教堂,慢慢地,凭借自身力量把它营造成了一个类似教会的地方。
“你们的镇子很棒,”布朗牧师说,“有很多了不起的人。”
“我们做得还行,”麦肯礼貌地回答,“我现在认出您了,见到您真是非常荣幸。”他起来伸出了另一只手,比之前少了些冷淡,因为他对这个男人有了更多好感。“我很抱歉,如果我之前看起来有点冷淡的话,”麦肯说,“这些天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那么,您需要许可证或者别的什么吗?”
“不用了,”牧师说,“已经办好了。我只是来和你见个面的,和你说会儿话。我完全理解你说的‘各种各样’的意思。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也能理解,如果你觉得我只是这些人中的一种,只是来到镇上利用你和你女儿作为杠杆,希望获得些更伟大的荣耀。”
“那么,如果我说出我的想法,您不会见怪吧?”麦肯说,“不是针对个人的,但我肯定您能理解我需要,怎么说呢,在有人来时表现得冷淡点。”
“我当然会原谅你。”布朗牧师往前坐了坐,把手肘放在膝盖上。“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喜欢真诚,”他开始说道,“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我不是来这儿利用你或你女儿的,但我来这儿是为了成为这个瞬间、这个事件的一部分,不管它最终的结果怎样。我不会问你关于这件事的个人立场,至少现在还不会。我承认我很好奇,但我能尊重你的宗教信仰是你自己的事,我不是来这儿劝你要相信那些我所相信的东西。”他微笑起来,笑容中带着真诚。“我来这儿是因为,不管你是否信仰宗教,这儿发生的事充满了宗教内涵和联系。你的女儿治好了别人。她碰到他,他的伤口就消失了。那是个奇迹——即使你也许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停顿了一下,问,“你理解我的意思了吗?我觉得要是我再说得更多,你会觉得我是在骗你了。”
麦肯想了一会儿,他试图记起他知道的关于布朗牧师的事。他记得这个男人在电视上的画面:身材高大,走上讲台时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另一只手里拿着麦克风。他在电视上总让人印象深刻,现在麦肯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看上去小了一点。“我觉得我理解了您说的话,”麦肯回答,“您只是想确定您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理解得对吗?”
“差不多吧,”布朗牧师说,他看起来有些欣慰,好像他充满感激,因为麦肯事实上理解了他的意图,“很容易对人带着机警,对于一些在这个现代世界中的人来说,而又最容易对宗教人士感到警戒了。但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就像我有一次听见有人指责我的同事是‘穿着西装只是为了隐藏我们的尾巴’。我们中的一些人只是想帮忙。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的话,我希望你能让我知道。”
麦肯无法确定牧师话中的观点,但他开始变得喜欢这个男人了。过去这几年里,麦肯对宗教和上帝的观点摇摆不定,它们不得不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占据他。现在,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他和他的女儿,每个人——各种宗教的——对艾娃和她所做的事提出要求。麦肯对自己承认,他喜欢有个牧师能够依靠的想法。
现在他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比他这个小小镇子里的警察局局长能承受的要多得多。虽然他讨厌承认这一点,但他想要帮助。
“谢谢您过来。”麦肯站起来,握了一下牧师的手,“我会考虑您说的话。嗯,或许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坐坐。”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布朗牧师说。他转身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口时,他往后看了看麦肯。“不管你对这件事怎么想,对你女儿做的事和它的意义,”牧师说,“你要允许自己相信。别忘了,不要让任何人,即使是我,左右你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