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军阀”与“财阀”的渊源
明治维新的政治思想,前两段已经讲明。还有一个极大的变化,就是商工业发达。现在日本已经由武士专制时代,进到资本家专制时代了。要观察日本真相,不能不晓得他商工业发达的渊源。因为今天左右日本政局的力量,并不是几个军阀的领袖,几个垂死的官僚。实在是生龙活虎的富豪,和富豪支配下面的工商业组织。现代日本上流阶级中流阶级的气质,完全是在“町人根性”的骨子上面,穿了一件“武士道”的外套。这种气质,虽不能说上中流阶级,全部都是如此,但顶少都有一大半。——军阀和官僚,不用说是“武士阶级”的直系,那最有势力的资本家和工商业的支配者,不用说就是“武士”“町人”的混合体。政党就是介居军阀官僚财阀之间的大掮客。因为多数人的权利,并不是自己要求得来,是由少数人自己让出来给他们的。而且从祖宗以来,几百年遗传下来的被治性,绝不是短期间里面可以除得了的。
现在乡下的农夫和藩主武士,已经很早脱离了主从关系。但是老一辈的人,听见藩主的名,还是崇敬得和鬼神一样。前几年间,旧藩主从东京回到他以前所统治的地方去,那些老百姓们,依旧是“伏道郊迎”。旧治下的武士们,依旧执臣僚权节,现在老藩主渐渐死了,袭爵的人,和旧藩属地方,毫无关系,地方上中年的人,都没有直接受过封建的压制束缚,也没有受过他的恩惠,青年人更不用说。到了这个时候,封建的观念,方渐渐的淡泊下来,可见“因袭”是颇不容易除去的。
明治初年,废藩置县以后,武士的世袭财产,被中央剥夺了。武士职务上的特权,被征兵令打消了,知识上的特权,被教育普及制度削去了。那些武士既失去了世袭的财产,又失去了世袭的职业。这时产业革命风潮,已经渐渐萌芽,失势的武士,要想得生活上的安全,也只好放弃了“武士道”的门面,向商业上去讨生活。但是向来不惯拿算盘,不惯说谎话,不惯向人低头的武人,一旦和那些“町人”去竞争,没有不失败的。维新后的武士,有许许多多,陷入沦落的悲境,都是这个缘故。中央政权,由幕府的手里,归了皇室,确定了统治的中心。这统治权的运用,既不是皇室独揽,更不是明治帝的专制,而实在是归了萨长两藩的武士手里。虽然有一两个“随龙入关”的旧公卿,如三条实美、岩仓具视之辈实在不过是替皇帝装门面,替飞扬跋扈的武士出身的新公卿,做一个傀儡。同时也在政治舞台当中,运用一种较为温和而高明的手腕,往来组织于各藩土的势力之间,做一个调和者。萨藩的势力,因征韩的失败,完全驱出中央政府,执政大权,便是长藩武士独占了。这些执权的武士,也和失势的武士一样,晓得今后武士阶级,是没有了,要发财一定非做生意不可。他们的位置很高,有政权做保护,有国家岁入的金钱,帮助他们的活动。只要检定几种大事业,垄断起来,发财的方法就够了,用不着自己打算盘,用不着自己筹资本。
在第八节,我已讲过,从前日本的商业,都操在各藩手里。维新以后,对外贸易的趋势,一天增长一天。政府标榜出“殖产兴业”四个字,做政治的大方针,国内的工商业,和对外的贸易,如潮似水地发达起来,“武士”和“町人”的结纳——政府和商人的结纳——也就从这里面越加密切。大家如果把明治工商业发达史,详详细细的里面外面去研究一番,这中间的情景,便可以明白了。举几个例来说,现在几个大资本团,三井、岩崎、大仓,哪一家不是靠做“御用商人”膨胀起来的?三井、岩崎这两家,还算是封建时代以来的老御用商人。大仓喜八郎,本是一个极穷的“素町人”,忽然发起几百兆的财来。这是靠什么?不用说就是靠作政府的买办发财的了。
第11节 维新事业成功之主力何在?
一个时代的创造,有很多历史的因缘,绝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创得起来,不过领袖的人格和本领,也是创造时代的一个最大要素。创造时代的领袖人物,不一定是在事功上,有的是以思想鼓舞群伦;有的是以智识觉醒民众;有的是靠他优美的道德性,给民众作一个信仰依赖的目标;有的是靠他坚强的意志,一面威压着民众,同时作民众努力奋斗的统帅者。至于智仁勇兼备的圣哲,不是轻易得来的,并且在很多政治改造的时期当中,这一种智仁勇兼备的圣哲,往往做了前期的牺牲,再供后代人的瞻仰,而不得躬与成功之盛。日本的明治维新,在思想上、社会上、国际上的种种背景,前面已经大概讲过了。我们看它,虽然是千头万绪,异常复杂,到底作民众活动意识中心的政治思想,只有很简单的几种趋势。而这各种趋势,却是像百川归海一样,顺着德川氏以来的民族统一国家独立的伟大要求,把日本人历史传说的王权神授思想,作了中心。明治维新当时几个大的运动,一方面有生活的切实要求,作它的分因,一方面有一个共同的信仰,作它的归宿。我们试把日本维新前后的历史,整个的通看起来,简直没法晓得,当时最有力量的领袖,到底是哪一个?如果要在活动的人才当中去寻吗?活动的人才当中,只有寻得出干部,不能寻得出领袖。维新史形式上的开篇,当然要从明治前一年十二月发布王政复古的诏书算起,当时在京都参与这大运动的一般人,正好像一个乱蜂窝。宫中的一些公卿旧臣,外藩的一些藩士,拉拉杂杂,塞满了一城。当然,那时候主张一切的人,并不是后来尊为维新大帝的小孩子。公卿当中,算为顶能干的是岩仓具视,然而讲起实际力量来,依然不过是长袖中的破落户。就第一批发表的人物表里看看,“议定”十几人,参与几十人,究竟谁是中心人物,谁是掌权的领袖呢?藩兵的势力,以萨藩为最,当然萨州藩士领袖人物的西乡隆盛,占了纠合群雄的地位。然而在名分上,还是一个陪臣。所以我对于日本维新成功的历史,认为主要的成功原因,完全在于两点。一是有时代的切实要求,二是有人民共同的信仰。而这两个原因,又通同归结在历史上“日本民族统一的发展能力已经确实具备”的一点。“民族的统一思想,统一信仰,统一力量”,这就是日本维新成功的最大元素。
如果我们把这一个基本的要点看差了,单纯在一二领袖人才上去寻他的成功原因,固然是寻不出,而且要拿人才的比较,去寻幕府所以倒的原因,更寻不出。至若兵力财力等讨论,更是无用了。最奇妙不可思议的事,就是王政之所以复兴,各藩势力之所以能结合,幕府之所以能倒,封建制之所以能废,主力既在萨藩,而人物的伟大,亦不能不推西乡隆盛。至于他下面的人才济济,更不用说了。此外四大藩当中的土、肥两藩的人才,也不算差,而且思想上的代表人物,都被土藩占尽。偏偏在征韩论破裂之后,萨、土、肥三藩的势力,倒得干干净净。当日一般维新功臣,到得后来,都弄到杀的杀,逃的逃。而掌握了中枢的兵财两权,直造出后来军财两阀势力的,却是不干不净几个长阀贪官,这不是很奇怪吗?说到这里,我们更可晓得一代历史的创造,不是简单的东西,成功失败,不是绝对的问题,人才的良否,力量的大小,不是可以做绝对的凭据。在全时代的历史当中,一代革命的成败,民族势力的兴衰,文化的隆污,是整个的东西。个人事功上失败的,倒往往是时代成功的原动力;而个人事功上成功的,往往是享受失败者的福。我们试把日本这几十年的历史通看起来,西乡隆盛失败了,然而他的人格,化成了日本民族最近五十年的绝对支配者。各种事业的进行,都靠着他的人格来推进。当时随着他失败了的土肥两藩的势力,一化而为后来民权运动的中心,直到今天,他的余荫,还是支配着日本全部的既成政党。那事功上成功的长藩,一方面既不能不拜倒在西乡的人格下面,一方面也不能不随着民论的推移,定他的政策。即以事业说,西乡的征韩论,直到死后十八年,依然成为事实。到死后三十年,公然达到了目的。假使明治四年西乡的征韩论通过了,也许是闯下了一场大祸,日本的维新事业,完全付之东流,而西乡的人格,也都埋没干净。所以我们如果要读一代的历史,千万不可被事实迷住,不可被道德迷住,不可被理论迷住。我们要看得透全部的历史,然后读书才是有用的。我们相信中山先生所主张的三民主义,的确是现代唯一的革命理论,他不但在事业上,指导我们的将来,他的理论,自自然然地替我们解释了一切的历史。日本自丰臣以来,直至条约改正,这三百年间的努力,民族主义,的确是在无形中成了一个指导原则。从废藩置县解放农民直到今天,是一部民权斗争的历史。现在已进入民生问题要求直接的普遍的组织的解放时代了。再把他横溯上去,推论将来,不外是一部为“人民的生活,社会的生存,国民的生计,群众的生命”而努力的历史。这经过当中的是是非非,都不可执一而论的。
第12节 现代统治阶级形成的观点
现在我们想把明治维新历史背面藏着的几件事实写出来,从政治史背面的残酷和非道的当中,探讨日本现代治者阶级的来路。
(一)山城屋事件
有一个长洲藩的武士,名叫做野村三千三。在维新讨幕的时候,和山县有朋一样都是做骑兵队队长。野村看见时代的趋向,渐渐从“刀”的势力,变成“金钱”的势力,于是弃官不做,想在商业上占势力。当时山县有朋做陆军大辅,因为同乡同僚的关系,把国库里面的款子,借了六十多万元给野村。野村便改了一町人式姓名,叫做山城屋和助,和外国人贸易。后来折了本,不得了,山县没有法子,只好再借款子给他,希望他翻本。和助说:“要翻本,除非自己到外国去,实在调查,直接和消费市场发生关系不可。”亲自带了大宗款子,跑到巴黎去。到了之后,这位和助先生,被巴黎的女优迷住了,于是忘乎其形地大阔大用起来,弄成了新闻纸上的材料。巴黎的日本公使,莫名其妙,打了电报回日本来,请政府调查和助的来历。这个当口,刚巧做司法大辅的,是一个著名硬骨头江藤新平。陆军省里,也有许多很恨长洲人的萨派军官。种种方面的力量凑起来,挪用公款的事就发觉了。还算这个时候,西乡隆盛出来调解,仅仅把一个管会计名叫船越卫的革职,完了这段公案。后来山县知恩报恩,把船越提拔起来做枢密顾问官,又把他的女儿,嫁给船越的儿子。
(二)尾去泽铜山事件
日本东北,有一个藩国,叫做南部。南部藩里的豪商,尾去泽铜山矿权所有者,名村井茂兵卫。因为一桩借款的事,替藩主垫了二万五千两金款。他们藩里的规矩,藩主借民间的钱,不写借字,要贷款人写一个凭据给藩主。字据写法也很奇怪,是“奉内借”的字样。直译出来,就是“奉内府所借”的意思。究竟是借藩主的呢?还是借给藩主的呢?照文字上,当然也可以说是借藩主的。废藩置县以后,各藩的债权债务,都由中央政府继承。这时候井上馨做大藏大辅,就指定说这笔款子是村井茂兵卫所负的债务,要他筹还。村井哀诉苦辩,官府哪里肯听。村井没法子,只得承认分五年偿还,政府仍旧还是不理。过了多少日子,忽然政府把村井所有的尾去泽铜山标卖,井上指定自己的部下冈田平藏买了去。后来村井不服,起了诉讼,这件案子,也落在江藤新平手里,一定要彻底根究,办井上馨这般人的罪。三条木户极力袒护着,办不下去。江藤新平为此辞职,后来仅轻轻地罚了几个属员,就算完了。尾去泽铜山,依旧是井上的东西。由井上卖给了三菱公司,发一笔财。又和冈田平藏益田孝这一般人,做起大生意来,造成功财阀元老的基础。这铜山是日本有名的铜矿,留心日本事情的人就可以晓得它的价值。在三菱公司,不用说是一件大宝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