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绾头疼欲裂,从地上爬起来,脚步有一些踉跄,扶着一旁的小树干站稳了身体。她有些茫然地张望四周,这是进入沙漠后她看见的第一个绿洲,树丛只有一小片,旁边竟然有条小溪,清澈的溪水流动时发出潺潺的响声。
经过半天的跋涉,这时已是夕阳西下,落霞映红了大漠黄沙,半边天宇都显得血红瑰丽。绿洲被笼罩在夕阳里,水面映着树丛的倒影。
玉绾抬着沉重的双腿,缓缓地走过去,蹲在溪边,双手捧起一捧水浇在了脸颊上,头疼稍稍得到一点缓解,她洗了脸,刚把面纱戴起,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她惊骇地回头,看到静悄悄的树丛里走来两拨人,少说也有十几个,当即就将她围住了。
耿歇仔细地看着目露惊恐之色的玉绾,他见过很多容颜姣好身材纤巧的女人,却没一个像河边的白衣女子这样的,还用面纱将脸蒙着。耿歇饶有兴致地翘起嘴,他的属下们将玉绾围得更紧了。
玉绾认出他们就是之前站在沙丘上的人。耿歇长得健壮魁梧,是典型的那种大漠的流浪汉子。他身宽体胖,眉毛也异常厚,袒露的胸膛长着一撮乌溜溜的黑毛。这种人天生虎狼相,不说话,没动手之前光那模样就让人胆怯三分。
玉绾长在深宫,后来虽去了一次江南,但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过去她见的年轻男子个个都是谦谦君子,斯文有礼。此时看着耿歇,她的第一个反应只有恐懼和厌恶。
被这样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围着,后面就是一条小溪,玉绾身量又小,便越发显得弱势不堪。
耿歇怪笑道:“想不到吧,美人,你的车队一进大漠,我们刑官就盯上了。”
旁边的一个人配合地发出奸笑:“我们以为不会有人再敢进入大漠,没想到还真有像你们这样不怕死的!”
玉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漠刑官为什么抓我来?”
耿歇笑道:“刑官抓人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不过也许是……因为姑娘你长得美。”耿歇招招手,身后的人露出邪笑,朝前走了一步。
玉绾警觉地后退一步,她对耿歇说道:“我警告你不要让人碰我,否则你会后悔莫及的。”
耿歇来了兴致,已往被他们劫来的女人要么求饶,要么哭喊着寻死觅活,无一例外都害怕得要命,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好像不怎么怕嘛。他又笑了笑:“美人,你以为你到了这里还有机会出去吗?就算你是一位公主,眼下也得乖乖地听话。真聪明的话,就要认清楚现实,不要逞一时的口舌。虽然我们刑官喜欢伶牙俐齿的女人,不过要是一味逞强惹恼了刑官,那下场也是非常惨的。”
玉绾攥紧了袖子里的手,冷冷地盯着耿歇,心中一片冰凉寒彻。指尖已经将手心抠破流出血来,只有这样的痛才能让她滚烫的额头保持一丝清醒。她沉重地喘息:“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现在马上把我放了。”
胸口沉闷,喉咙干巴,她抓了一下衣领,露出了脖子上挂的铜牌。
耿歇的眼也亮了,刚才玉绾那个动作简直动人,勾起了他无限遐想,周围的人盯着玉绾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一下,都是满脸邪笑。
离耿歇最近的一个人道:“二当家,这女人这么撩人,我们把她的面纱扯下来,看看到底什么样子,要真漂亮,把她献给官爷好讨他欢喜。”
耿歇捻着胡须,眼神不停地在玉绾身上打着转,心思莫测。
玉绾抓紧自己的衣领,心里告诫自己,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怯……不能露怯……
耿歇似乎对玉绾的反应不甚在意,他笑眯眯地看着她:“美人,我耿老二今天就学一回你们中原人的斯文,问你一句,你是要我们帮忙,还是希望自己动手,让我们见识一下姑娘的脸是不是真的美?”
周围的人都兴奋莫名,他们盯着玉绾摩拳擦掌,一脸奸笑:“就是!一般人可配不上我们刑官,要不漂亮就只好给我们享用了。”
玉绾看过这群人的嘴脸,她心中泛起一阵厌恶。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虽不是虎,但现在落到这帮人手里,自己却一筹莫展,任人欺侮。
耿歇眯起眼:“磨蹭什么,难道脸上有见不得人的伤疤,是丑八怪?”
周围人哄笑起来。他们盯着玉绾指指点点,两个人已经按捺不住走上前,就要伸手去拉玉绾的臂膀和面纱。
玉绾后退了一步,脚已经浸入到了溪水里,她冷冷地道:“不用。我自己来。”
她抬起手按在面纱边上:“你们退开!”那些人听见她说话便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耿歇的身边。
在夕阳的斜照下,玉绾一翻手腕就将面纱摘下,将它捏在手心里。
耿歇和这一群手下人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真是一位中原美女,绝代佳人。耿歇双目赤红,下意识地扯开上衣:“妈的,不用给刑官了!我耿老二现在就要了这个女人!”
说着他直向玉绾扑过去。周围人虽然乍见美人都惊得晕乎乎的,好歹因为怕刑官心里还有点底线,他们慌忙阻止耿歇:“二当家使不得!刑官指名要这个女人,我们要把她带回去的。您在这儿……”
“滚开!我为他卖命,也是刀里来火里去的!现在只是要一个女人!他敢说老子什么不是?”耿歇粗暴地甩开拉着他的手下,袖子一捋又朝玉绾扑去。
玉绾如惊弓之鸟,脚底一个打滑竟然掉到了水里。她慌张地抬头看着耿歇向自己逼近的脚步,一时竟不知怎么应付。
耿歇脱了上衣,他淫邪的目光望着玉绾不断向后退缩的颤抖的身子,冲上前一把抓住玉绾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几乎使他发狂。他擒住她的肩,玉绾奋力挣扎,撕扯间一声“叮咚”,水面溅起水花。耿歇怔了怔,从水里捞起一块铜制方牌。牌子上有简约的图案,雕刻粗糙。耿歇看着这块牌子稍微一愣,笑出声来:“季白云的狩猎牌,你竟然认识季白云?!”
玉绾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牌子,是季贤妃给她的那块。
耿歇冷笑着看她:“你这女人果然不简单,我们大漠猎人的牌子都能到你的手里,还被你随身带着。”
玉绾想起关于季贤妃的父亲在沙漠里打猎的事。她不安地想,不知道季白云的面子能否让这个耿歇放过自己。
耿歇扬起手又将牌子向水中抛去:“虽然你可能认识季白云,但那老家伙现在生死未卜,他的名号还不够资格让我放你一马!”牌子入水的刹那,他已经再次抓住了玉绾的手臂。
玉绾一咬牙,她的双目中流露出一股悲愤,其实她身上还有曼陀罗,这种毒足够将他们两个人同时毒死。玉绾一眼都不愿意再看耿歇,这个邪恶丑陋的男人,她决定与其受辱,还不如跟他同归于尽。
玉绾这时候的心境十分苍凉,沈茗赋看不到她受屈辱的样子,如今的他在中原做什么,有何人伴在身旁……印象中沈茗赋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和某个影像重合了,那样相似的一双眼睛,相似的目光……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大漠刑官的爪牙,放了她!”
有人叫他大漠刑官的爪牙。大漠里居然有人敢这样叫。耿歇被人叫成爪牙,一时却没有什么反应,他依然只专注在玉绾身上,眼中心中都是邪火。
话音刚落,一把剑已经从后面伸过来,冰凉地隔开了他和玉绾。
这是一把好剑,剑虽没有抽出来,看不到剑锋,可是它的剑鞘却紫金流光,辉煌得让人目眩,一看就知道它是把好剑。耿歇的好事被阻挠,回身便骂:“是谁!我杀了你!”
一个清清秀秀的人站在耿老二的左边,他的脚可巧了站在溪岸上,一滴水也没沾到。
玉绾被一番惊吓折腾得不轻,病情似乎加重了,狠命地咳嗽了一阵。她抬起头,看清是一个拿剑戴斗笠的年轻人。
他穿着银灰色的长袍,脸被黑纱遮挡住了,手中稳稳当当地握着宝剑。耿歇想喝斥那些手下对他下手,却听到手下变调了的声音:“二当家……那是晚照剑!”
晚照剑,剑晚照。大漠上使用晚照剑的离殇剑客。此刻玉绾早已趁机戴上面纱。
耿歇唾了一口唾沫:“晦气!今天真是背!”他伸手,肩膀一甩,招式已经出手。别人看到剑客来了可以躲,他不能,他是二当家,就是明知道可能不是他的对手都不能躲,大漠刑官的面子在他手里。
来人并没有闪身躲开耿歇的招式,他只是一手向后绕了绕,将剑换了个方向,转瞬就把剑压在了耿歇的肩上。
耿歇双足一并,从地上跳起来,窜到半空又折身,飞踢离殇剑客的斗笠。剑客侧了侧身,斗笠下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耿歇,将指一弹剑鞘,一声清音,长剑出鞘。冰冷的剑锋直刺耿歇,就在这瞬间,几步开外那些二当家的手下没有作壁上观,不管有用没用,都挥舞着刀剑冲上来。
离殇剑客却不恋战,他抽剑回身,迅速从溪中抄起玉绾的身子,足尖点地几个起落就飘离了众人的包围圈。剑客抱着玉绾,踏着树枝,轻功用得潇洒自如,一路朝远处走去。到了一个地方,他和玉绾轻轻地落在一片林间空地一匹站着的枣红马背上,抽出软鞭一扬,枣红马四蹄撒开,欢快地朝林外飞奔起来。
玉绾在马背上就觉得身下的马运步如飞,穿着银灰色长袍的年轻人的手臂仍环在她的腰间,她的背贴着那人的胸膛,她听见了那人轻轻的呼吸声。奔跑许久,枣红马终于停了下来,身后的人手臂一用力,抱着她一起从马背上下到地面。落地的时候玉绾觉得自己已经虚弱到极点,完全撑不下去了。年轻人在身后及时扶住了她,她两眼一黑就晕过去了。
他找个地方将她轻轻放下。这里也有溪流,他用一块棉巾浸湿,拧了一下把它盖在她的额头上。
玉绾醒来时天已全黑,一堆篝火在熊熊燃烧,上面还架着什么东西在烤,一阵阵香味飘了出来。玉绾看看旁边,刚才的那个年轻人坐在那里,依然带着斗笠,看着篝火,她瞥见那只伸出去添柴火的手,白皙细腻,十分修长,十分漂亮,像是由上好的白玉雕琢出来的,宫中美人的手也没有这般白璧无瑕。
玉绾抱膝坐了半晌,缓缓地开口说:“公子出手救了我的命,好歹报个名字。”
那人看了看她,声音清朗:“顾离殇。”
顾离殇把架子上的烤鹿肉取下,撒上盐,又放上去烤。他把盐罐塞回怀里,也就在这时玉绾看见从他怀里露出了一把扇子,还隐约有吊坠晃动。
她伸了伸手,面纱还好好地戴着,被水沾湿的衣服已经被火温干。只是脚上的鞋袜还有点湿气。鹿肉发出的一阵阵香气飘来,她忍不住想吐,即使靠近火堆也觉得浑身冰冷,她将双手抱在一起,尽力把身体蜷缩起来。
顾离殇看了看她,默默地把烤好的鹿肉从架子上拿下来,用片儿宽大的树叶包了起来。然后他用一根枯树枝拨开火堆,露出里面的一个小铁锅。他用布包着小锅端出来,打开锅盖,一股清香从锅中飘出来。锅里是用白木耳熬成的粥。
顾离殇把锅子放到玉绾前面。玉绾静静地看着那锅粥,开口说:“我并不饿,公子自己吃吧。”
顾离殇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鹿肉是重荤腥,你这样的病人吃了没有好处,木耳粥清肺养气,趁热喝一些对姑娘身体有好处。我到林子里捡些柴火。”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清朗,说完他就转身走进了林子。
玉绾怔了怔,顾离殇走得并不远,尽管四周十分黑暗,但在篝火映照的范围内仍能看见他的背影,他不时地弯下腰翻找可以当柴烧的枯树枝。玉绾低下头,一看粥锅里还有一把小木勺,勺柄粗糙,看样子是他临时做出来的东西。
当玉绾用木勺舀了一勺木耳粥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轻轻地咕噜了一下,饥饿被唤醒了。玉绾一勺一勺慢慢地吃干净了锅里的粥。热粥在肚子里暖暖的,身上的寒气稍稍被驱散了些。她摸出袖子里的手绢擦了一下嘴,又将摘下来的面纱戴了起来。
顾离殇已经捡了许多树枝回来,堆在篝火旁,随手扔了几根上去。他拍拍手坐下来,看了看空锅子,转过身把包鹿肉的树叶揭了,抽出脚边的剑来割肉,一片片地送进嘴里吃起来。
玉绾有些瞠目,看他有条不紊地将佩剑当菜刀切肉用,半晌闷闷地道:“公子不是好剑客。”
顾离殇看了看她:“为什么?”
玉绾指着那把锋刃上面沾着一层油污的剑说道:“剑客应该爱剑如命,不仅要每天擦拭,而且轻易不出鞘。怎么能将这样好的剑拿来切肉,你不认为这是暴殄天物吗?”
顾离殇看着玉绾。透过斗笠垂下的薄纱,玉绾可以模糊地看见他的脸,轮廓分明,鼻梁挺秀。他把吃剩的鹿肉放回树叶上,轻轻擦着剑身:“‘红尘’确实是一把好剑,不过暴殄天物算不上。好剑不需要养尊处优,我用得上它的时候自然会用,我是剑客,宝剑在我的手里我就让它发挥最大的作用。何况,一把好剑也并不会因为切了肉就变得不再锋利。”
玉绾听到他这番话后沉默了半晌,然后轻声地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顾离殇看了她一眼:“我在追杀他们。”
“追杀?”玉绾脱口而出,过了一会儿才有些惊疑地问,“你说刑官那伙人吗?”
“是。”
玉绾想起白天的情形,目光复杂地看着他:“难以想象他们会怕你。”
顾离殇摇头说:“谈不上。”
回想傍晚时耿歇等人的反应,玉绾有些不信。二人坐在一棵大树底下,玉绾靠在树干上,发自内心地说了句:“多谢公子!”
的确要感谢他。多亏了他,她才能坐在这里吃粥,否则她必将与那个邪恶的耿歇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顾离殇沉默不语,他把修长的手指伸出来,火光好像跳跃在他的指尖上。玉绾忽然想起什么,微微抬起头:“大漠刑官为什么要截杀商旅?无非是图财,为什么要杀人呢。”
顾离殇悠悠地道:“那些人不是他杀的。杀那些商旅的另有其人。”
玉绾愣住了。“大漠刑官从不杀人。”他说。
玉绾不禁道:“那你为什么要追杀他?”
顾离殇也愣了一下,否认道:“不,我追杀的是他的手下。我杀不了他。”
“杀不了?”玉绾盯着他看,“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