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观这场骚乱的人群里看不到马华的身影,他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了。他对外说是因为身体不适,但人们都觉得自己看得清楚马华的可疑。
而他们不清楚的是,这打人事件的从头到尾,都被窗帘后马华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九
姑父走了有一个多月了,我也已经摆脱悲伤了,姑姑这一段时间忙前忙后,她表现得很坚强。当然,面对整天哭哭啼啼的我她也不得不坚强。
凶手还没有找到,但姑姑从不让我去警察局,只有录口供那天接触了警察,她在我身边全程陪着我。
她说自己现在在策划搬家,想要和工作的项目那边再协商协商,争取多拿到些钱。姑姑向我承诺了买一个大房子,如果我喜欢就算装修成城堡也没问题。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倚在她肩上。
有时候我会很心疼姑姑,她的脸上展出疲态时让人感觉到于心不忍。从前我无数次想抱抱她,可是我们一家人从来都很麻木,所以我只是想想而已。
我接到了小蓓的电话,她先询问了凶手的事,又安慰了我,说如果我感觉好些了,就去她家坐一坐,去的话她来接我。
我和姑姑说了,姑姑犹豫了一下。我看出了她的顾虑,说:“姑姑没关系的,我就在她家里呆着,玩一会儿就回来。”
姑姑放了我去,叮嘱了我许多遍注意安全。在去小蓓家的路上,小蓓说:“我怕问你那事再让你伤心。但杀你姑父那人没对你做什么吗?”
我回答道:“他和我说了好多胡话,像个疯子一样。”
“啊,他和你说什么了?”
我懒得和她说这件事,就回答:“忘了,反正是个疯子。”
我用余光瞥见了她娇美脸庞上的一丝不悦,也没再说话。
走着走着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们一路小跑着奔向她家。
进门时我们两个的身上都湿透了,我换了衣服,她说要先冲个澡。
我闲得无聊,看到电视连着影碟机,就把它打开了。屏幕上播放的片子模糊又奇怪,然后出现三个大字:卷席筒。我心里想小蓓不是讨厌看曲剧吗,为什么要在家看这个。
我撕开了包零食,可当我看到那张日本艺妓似的苍白面孔时,零食袋子掉在地上,薯片散了一地。
不知为何,胃里突然像进了千百只蛆虫。我立刻跑进了厕所,呕吐了起来。擦着头发的小蓓过来拍着我的背,“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了?”
电视里突然响起了男声的唱腔。小蓓停下了拍我的动作,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我,一声不吭。
整个下午的气氛都不太好,小蓓给我冲了姜糖水后一直玩着手机,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基本无话。
傍晚时我和小蓓说我想要回家了,却被她拦下了,她说外面雨还没停,而且家里还有好看的影碟。她热情得很,我只好打电话给姑姑告诉她我晚点回去。
晚上回去时雨还没停,回去的路还有一段是泥泞的土路,道路两旁是干枯的芦苇丛。
我手举伞走着,按理说此时的黑夜中应该只有雨声,但除此之外,我听到了脑海中提示危险的声音。我开始快步行走,脑海中的警报声越来越响,我丢下伞,快步向前跑去。
一只手从背后的黑暗中伸出,它抓住了我的脖子,一把从背后把我按倒在了地上,我转过头,看见了一张满是伤疤的脸。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地面上撞。
腥的血味在我嘴里散开,但他的身材甚至可以说是巨大,我毫无挣脱的可能。
突然我感到他松开了我的头发,我转过头,看到另一个男人扑在他的身上。但即使是在夜里,我也辨认出来了这个人,他就是那个杀了姑父的凶手。
他用力地对我喊道:“跑啊!”我才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忍住身上的剧痛向远处跑去。
漆黑夜色中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之后我就摔倒了,滚进了路边的芦苇丛中。身上的剧痛使我无法再次起身,只好悄悄躲在草丛里面。
恐惧占领了我的意识,同时存在的还有不解,那个人到底是谁。我拨开芦苇,偷偷看见了高大的人把手掐在那个人的脖子上,他力气大得惊人,竟使救我的人双脚离地,他在空中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趴在苇丛里的我心攒成一团,静静地看着他越走越近,四周一片死寂。
但他路过了我,径直走了。
我舒了一口气,放松了身体趴在地上。这时我的电话响起来了,是姑姑。
他转过身向我走来,我看到了他满是伤疤面孔上的凶狠神情。面对着如山的男人,我接起电话,“姑姑,快来救我!”
他再次一把抓起我的头发,用力拉起我将我摔到地上。
在眩晕之际,我看到一道光束落在我面前,光的尽头是姑姑的身影。
十
“你为什么杀了爸爸”,马宁面对着母亲。
两人在马二爷的房子里,周边院墙修筑得很高,上面立着古时的瓦檐。
张红大声地笑,走向马宁,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婊子,送走你妹妹,你安的是什么心?”
“那也比你杀了自己老公强!”马宁忍着头上的剧痛,大喊:“救命啊,这有疯子要杀人了。”
听到的人都知道这是马宁和她妈妈又在闹矛盾,没有人进去管他们,他们隔着高墙看不到里面,但好事者可以靠近些听里面的声音。刚刚两人还是要打起来一样,一会后院子里面又突然安静异常。
没有人知道为何他们两人突然闹得这么厉害,但从那一天后,马宁和母亲的关系的确是破裂了,但两人并不是一见面就唇枪舌剑,而是一种有默契的疏远感,这种关系竟存在于母女间,在外人看来充满压力。
不知道母女关系破裂是不是有邪灵作祟,但在各处的墙上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黄符,数量日渐增长。马老太太看得心慌,于是来找到大神。
“大神啊这是怎么回事呀?是不是恶鬼太顽固了?”
“不是顽固,而是数量太多,禁不住他们乱躲乱藏。像上次吓到马宁的,就是附在多年前镜子残像上的邪灵。”
老太太大吃一惊,“那您能找出来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藏在哪吗?”
“一一找出来很难,但我已经知道他们藏在哪里了。”
“藏在哪里?”
“邪灵附身在人身上要比在东西上更容易,现在宅子里一定有不少人被附上身了。”
马老太太大惊失色,问:“那怎么办?”
大神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能赶走的就给赶走。”
吊丧的日子早就过了,剩下的人也等得焦头烂额,当他们走在路上看到马宁时,眼神中都带着提醒她宣布遗嘱的深意。但老太太没有交代她做这事,所以当她看到这些人时就像面对着空气一样,有时连招呼都不回。这些人在背后说起马宁的时候就渐渐多了,有时还会带着些不满。
马老太太找到马宁,说:“能想个办法把那些蛀虫赶走吗?”
马宁想了想,说:“不容易,和钱扯上关系的事哪能容易。”
过了半晌,马老太太说:“遗嘱在我这。”
“上面有很多人吗?”
“不少。”
“那大头也是我大爷和我爸的吧?”
老太太回答道:“那你是不了解你爷爷,一大笔是要给出去的。肯定他原来许诺说得瓷实,要不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知道了奶奶,你放心吧。我这几天就撵走他们。”
马宁看着奶奶对自己脸上的赞扬表情,差一点忘了十岁那年找神棍为自己净身时她看自己的鄙夷。也许是人一老了,就能放下了,也就善良了起来。
马华坐在黑暗中的床头,身上盖着张毯子,咳嗽了两声,这时屋子里背对着马华的男人说:“老太太和马宁这几天要把要钱的亲戚都赶走。”马华思忖了一会儿,回答说:“人要是都赶走了,咱们事情就不好办了。”
马宅里有一间特别的会客房,在整个马宅修葺一新时,唯独没有动那一间屋子,因为这屋子里有一张巨大的水曲柳圆桌,多少年前曾有过“兴镇第一桌”的称号。其表面已光滑如镜,即使仔细找也很难找到拼接的痕迹。
马宁正对着门坐下,受邀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进来。
人基本都落座了以后,马宁端庄而从容地起身说:“大家来宅子里住了有些时候了,远道来的亲戚朋友不少,吃的住的还习惯吗?”这时门外走进端菜的人,不一会儿摆了满满一桌,这时是下午两点左右。
大家都笑脸和着马宁,马宁的舅舅端起酒杯,“多谢我大外甥女的款待,在马宅里哪还敢说住不好,就是这么多人都要你照看着,都觉着过意不去,我敬一杯。”
“是啊,我都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人送我爷爷,大家真是和我家的交情好啊,本来事先没料想来这么多人,因为我爷爷生前也从来没和我提过住在宅子外的人,本以为会冷清呢。”马宁说罢,干了杯。
她舅舅顿了顿,说:“你爷爷和爸爸的在天之灵看到马家现在被你打理得这么好也会开心的。”
“好什么呀,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舅舅,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宅子现在里外就是个金面烂里的枕头,我奶奶又非摆大阵仗办法事。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那点钱在我手里根本就打点不开。”
男人一脸木讷,端着杯子坐下了。
马宁接着说:“这情况都这样了,我奶奶还要再摆大阵仗呢。昨天又让人找了一群念经的,过两天就到宅子里来,一直念完这三百天才走。大家说说,哪来这些钱啊,就算钱有了,让这帮人住哪?”
没有人再接她的话,但马宁一点也没为凝固的气氛尴尬,声音变得更加圆润和自信,“奶奶的意思是大家聚够了就回家歇歇,在这折腾得也够累的,等明后年再来。想跟亲戚热闹热闹的多留些日子也好,但起码给那些念经的留几间房。”
“这是对我们下逐客令了啊。”
“哪敢啊,可是这大冬天的,也不能让念经的那些人打地铺睡院子里啊。”马宁说罢,“呵呵”笑了两声。
“明人不说暗话,我就想问,你爷爷给没给我们这些人留下遗产!”这人说完自己也觉得失言,桌周围坐着的人有些也低下了头。
“呵呵,这是什么话呀?你都说是遗产了,那也是留给我大爷和我爸爸的吧,我不信遗产能支到那么远。再说了,如果真有的话,我们还能把那点钱吞了不成?”
坐着的人乱炸了锅,不知道是怪拿不到钱还是自己的尊严被侮辱了,都在尖酸刻薄地嘀咕着。“这叫什么话,以为我们是什么人了?”“这孩子真是没教养啊!”“我们在人家马宅就只能被当要饭的了。”
“宁,不是当舅舅的说,这事你大爷和你奶奶都没吱声呢,你来和长辈们说不合适吧。”
马宁回答道:“我奶奶那没有遗嘱,她说我爷爷也从来没交待过,这些话就是我奶奶让我来传达给你们的。”
“我打仗的时候为了救你爷爷差点断了条腿,就算没遗嘱,你要说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这事我不信。”坐着的人几乎是吼叫着说的,然后“啪”地撂下筷子。
马华和张红这时走进了屋子,虽说马华在屋里养病多日,但此时看起来精神很好。“这是怎么了?这么热闹。”
“小姐说了,亲戚们没那么亲,我们过年过节大把大把往这置钱,到现在马家和我们没什么干系了。”
“宁宁,可不能这么说,这事你也没问过我,怎么就找大家说了呢?”马华大声地说。“这遗嘱早在我那了,孩子不知道这事,她怕你们急着也等不到啥,就来和你们说了。”
“是啊大爷,我们一天也找不到您的影,什么事都找不着一个拿捏得准的人。”
一句女人的声音传来,“还坐上主坐了,小小年纪就目中无人。”
“你这个疯婆子,这又有你什么事。老公刚死了没几天,不是骂你女儿就是出来现眼。”这声音竟是男声,众人都望向发声的人,那是马帅。
“你们这群人,就欺负我们马宁是不是。我日你们姥姥的,看我们没人了就抱团来,你们不听马宁的你来管。”
这场面着实也惊到了马宁,她使劲往后拉马帅的手,但这样也挡不住他向众人发狂。桌边的人都是长辈,十几双眼睛盯着两人,之后又面面相觑。
马华站在门边一声不吭,张红在他身后“哈哈”地笑着。马帅这时一脚踩上桌子,“我和马宁都明白,你们不就是来马家要钱的吗,越老越不要脸。”马宁此时脸上面无表情,也不再阻止马帅,只是站在一旁。
这时马华走出门外,拿着一把铁锹走了进来,一把将铁锹砍在水曲柳的桌子上。“现在孩子真是没教养,满嘴放屁。满脑子就知道钱,你知道这桌子多少钱吗!”
马帅闭上了嘴,马华继续叫喊着说:“出言不逊,长辈们来就是为了钱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他又拿铁锹砍了好几下桌子,珍贵的桌面上留下了好多道裂纹。
坐着的人把马华拉到一边,嘴里劝着孩子不懂事,半晌才把他弄出去,人也都走了。只留下马宁和马帅两人站在原地。
马宁面对着马帅,把他的身体扳过来,看着他的眼睛。下一秒她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十一
我醒来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旁边放着一个塑料凳子,屋子里没有其他人。
我回想了记忆中的上一场景,就突然间从睡意朦胧中挣脱了出来,打了一个寒颤,清醒无比。是谁把我带到这的?姑姑现在在哪里?
我的来去都像是被别人安排着的,在我昏迷期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我想要上厕所,于是起身下床,走到门口时听到外面姑姑的声音。
“贱货,你是不是和他勾结起来害人?”
半天没有声音,然后是响亮的“啪”的一声。
还是姑姑的声音,“你要是再敢,我就弄死你。”
姑姑打开门一下看见了我,调整了一下表情,说:“醒了呀?”她身后的小蓓正捂着脸。
“嗯,我去上厕所。”小蓓立刻放下了手,说:“怎么样啊?没事吧?”
“没事。”
我在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把脸,虽然一切还是毫无头绪,但我隐隐觉得小蓓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坐回床上,小蓓坐在一旁看着杂志,姑姑在收拾屋子里的水果和饭盒。
“姑姑我想吃馄饨了。”
“啊,我不知道哪里有啊,等出院了再吃吧。”
“不要,我现在就想吃。”我对姑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