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有一份剪报,多年了,一直夹在一个夹子里。名为《胡适对鲁迅的“绅士风度”》,载于《中华读书报》2006年1月10日。作者袁良骏,听口气也是一个“吃鲁迅饭的”。当初没有写文章的打算,只是留下将来修订我那本《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时作个参考。
那本书一时怕不会修订再版,还是写篇小文章吧。
我初以为这个加了引号的“绅士风度”是个反语,看了才知道不是,作者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不光袁文中这样立论,在一些煌煌的鲁迅传记里,也有这样的立论,有的更甚。以此作为鲁迅人格的魅力、笔力的威慑。似乎旌旗所至,远近迎迓,无不臣服,何况一个小小的胡适。
鲁迅与胡适的关系,是一篇大文章,我看到的最为妥贴的论述,是美籍华人学者周质平先生的《胡适与鲁迅》(收入周著《胡适与中国现代思潮》,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遗憾的是,在谈到胡鲁关系时,搜罗不能说不周全,行文不能说不质朴,持论不能说不平和,“周质平”三字占全了,只是某些大的结论,竟与大陆的袁某之流没有二致。比如《胡适与鲁迅》文中说:“鲁迅并曾多次为文或明讽或暗刺胡适,胡适却始终不曾批评过鲁迅。”(见该书第13页)可见海外的学者,也有持此一观点的。这也是我想写这篇文章的一个原因。
袁周两人,立论的依据都提到了胡适1936年12月14日给苏雪林的信。袁文对此信的总结是:为苏女士始料不及的是,胡适不仅不支持她对鲁迅的攻击与诅咒,反而把她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胡适复信中强调了三点:一、苏女士写给蔡先生的信,“还是旧文人的酸腐腔调”,要不得。二、“鲁迅自有他的长处,不可一笔抹煞”。三、数年前通伯先生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为抄袭日人盐谷温氏之作,此大谬。“应由通伯先生再写一文,向鲁迅道歉”。
引用的文字,确实是胡信中所有的,但这样总结,未免小看了胡适。
胡信颇长,有一千多字。原信收入中华书局版《胡适来往书信选》。在上列三点之前,有胡适对历来批评自己之事的一段表白。一是,他们用尽方法来挑怒我,我总是“老僧不见不闻”,总也不理他们。二是,以逸待劳。比如1930年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其中二三百字是骂唯物史观的辩证法的。我写到这一页,我心里暗笑,我知道这二三百字够他们骂几年了!果然,叶青等人为这一页忙了几年,我总不理他们。三是,自信自己的成就与理念是打不倒的。引用了当年美国选举中一句话,改为“你们不能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的”。下来才是袁文中总结的三点。而语气,完全是一个老师在教学生,该如何对付像鲁迅这样的人,只有持平之论,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能击中对手的要害,不能光是恶语相加,更不能用这样陈腐的恶语相加。末后几句,“此段似责备你,但出于敬爱之私,想能蒙原谅”,最能看出胡适对苏氏关爱之殷诚。
一个是态度,一个是方法,怎么能混为一谈?
持胡适敬重鲁迅或者说“绅士”鲁迅之观点的人,在引用以上对苏雪林的“批评”时,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句话:“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我们一丝一毫?”尤其是忽视了“狺狺”的词意。不必查词典了,狺狺者,犬吠也,犬吠者,狗之狂叫也。把对手的攻击比作狗的狂叫,还有比这更蔑视,更厌恶的吗?
2011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