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绶《宝伦堂集》第九卷中,有《京邸除夕书示三表叔》一首,全诗如下:“黄鸡碧酒拥寒炉,湖海相逢度岁除。但愿明年吉祥事,各人多读数行书。”
根据黄涌泉在《陈洪绶年谱》中推证,老莲此诗写于明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老莲时年四十四岁。第二次进京。
题意便很直白,这首诗是老莲在除夕之夜写给三表叔的。除夕之夜,漂泊在外,写的东西不要太多,老莲写的竟是读书。新年吉祥事,在老莲看来,还是读书数第一。在熟悉了这样的一个背景下,再读老莲的这首诗,是不得不让人肃然起敬的。
金性尧在其《不殇录》一书的“后记”中,对老莲的这首诗有评述,是这样写的:“他(陈老莲)生于丧乱之际,只得把多读书看作吉祥事,我们能于温饱之余,安定之中,多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书,更是无双的福缘了。山不在高,水不嫌深,书不厌多。墨气所及,袖角添香。当我还没有挤进祠堂时,就得向书堂走去,这样才算是真正的不殇了。”
老莲称得上是一位真读书人。以为只有读书,才能不枉岁月而“不殇”。
老莲有《雨中读书》一诗,收在其《宝伦堂集》第八卷中,全诗如下:“春雨难禁吾发狂,残书残史也飞扬。十年有恨千秋业,一日无书百岁殇。社燕于巢林木近,野棠唱曲女儿伤。金陵绮丽思刘览,虽其忘情不敢忘。”
老莲此诗,写于明亡不久,避乱之际。全诗写得沧桑,似有欲说还休的意味,当是遗民的复杂心态吧,该放弃的都放弃了,坚持的还是读书。真读书种子。其中三、四句,尤其着意。上一句抱恨自己未竟遗民志业。下一句的意思很直白,如果一天不读书,活到一百岁仍然是白活一辈子。
老莲还有《晓起》一首,收《宝伦堂集》卷五。写的也是书事。全诗如是:“晓起篝灯读,非图升斗荣。已知愚足效,莫信任犹轻。一日无书读,千秋有愧名。时哉勿可失,羞见雁南征。”
老莲笔法,完全是冲着趣味与内心的快乐,与做官与虚荣无关。诗中写得明晰:“非图升斗荣。”
读书的紧迫感,诗中写得十分明畅。天还没有亮透,便挑灯晨读,一天不读书的话,便是虚度了时光,待到雁南飞去,又是一个四季逝却,内心是要感到羞愧的。“一日无书读,千秋有愧名。”
老莲还有《雨中读书》三首,收《宝伦堂集》卷八。第二首尤其精妙,写的也是读书的紧要性:“天晴试马借长杨,风雨翻经学晦堂。生活糟丘难老计,沉酣笔札猎名忙。千秋莫看如弹指,一卷休轻论簸扬。满架故书非旧识,少年半面暮年忘。”
还是明崇祯十四年,老莲客居京城。这一年的正月十五,老莲自然入灯市闲逛。京城的元宵灯市是热闹的,琉璃厂一带,自然多了书肆旧摊,在此,老莲搜到了《吴草庐先生外集》一种,是宫中散出的旧藏,喜出望外,“爱而购之”,并写下《买书记》一篇,收《宝伦堂集》卷二。老莲竟以读书秀才自誉。其中有记:“绶,秀才也。敢读中秘书乎?即黄金散尽,礼不当僭收皇帝所藏之书。辛巳上元之灯市,见吴草庐先生外集一本,上有文澜阁图书,为小儿所售,爱之而不敢市,谋之张弘之,弘之曰:‘此书魏当时所盗出,千万本市之不为罪。’……脱秀才不收,小儿持以易果饧,而为收退纸者所获,或妇女剪作袜材,则又不若为秀才收之,以学为良臣、为良士、为良民为愈也。况此书绶不收,当今之世,鲜有秀才能收之者,嗟夫!”
是一篇独别又趣味盎然的访书小记,写出了其时鲜活的内心情状,还有那么一点幽默,不失为一篇美文。
老莲爱书,心态是开放着的,秘而示人。以为好书需要与好友共分享。有《失题》一首,收《宝伦堂集》卷八。其中有句,写得明白:“与子山堂中会约,静修十日一相过。好书买得当分读,疑义商量贵不多。”
还有《借书》一首,收《宝伦堂集》卷九。写的也是这样的一种藏书心态。老莲好交友、善结缘的耿介心性从中亦见一斑:“贫士传从吴客借,逸民史自越山来。讽咏朝朝三五页,神交日日四三回。”
老莲课子的心态也是开放着的。既是父子,竟又师生相从,有同好,尤其读书意味,相映成趣。老莲有《示鹿头》一诗,收《宝伦堂集》:“无处耕田且读书,师生父子杏花居。先将贫士书深读,父子恩深孰过予?”
鹿头是老莲四子,名儒桢,小名鹿头,号小莲。喜吟诗作画,深得乃父笔意真传。时,画名已广播远近,且为老莲所爱。杨士安先生著《陈洪绶家世》载:小莲“读书追摹字画,书画笔墨脱作家习气,画人物花草,迥别寻常。鼎革后,承父志,绝意进取。以画名于时,得之者宝惜如老莲……游迹所至,远近倾接。”
非但承志,小莲还广搜父亲诗文,累年不辍,积集成帙。
据载,老莲吟诗作文,往往一挥而就,便随意流散坊间,无意积藏。黄涌泉先生在《陈洪绶年谱》中对此有较为详尽的记述:“明永历元年,清顺治三年,丙戌(1646)。夏秋间,先生在山中(避乱)无可消遣,将四子小莲平时所录己诗,稍加裁删,定名曰《宝伦堂集》,寄送诸暨西安乡江藻村王予安是正,并致一信云:‘悔迟雅不以诗鸣,儿子鹿头,私将生平所作编次成帙,展阅一过,可删者十七,昼长如年,山中无可消遣,即将鹿头所编次者删录呈政,知予老见之,必有教正。’”老莲对小莲的喜欢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说来,坊间流传的《宝伦堂集》,当是鹿头功劳。否则,老莲的大多诗篇也就会散失于流逝的时光中了。
明清易代之初,老莲避乱于绍兴云门寺并秦望山脉深处薄坞一域,远离尘烟,而且一家生活陷入困顿之中,依靠朋友资助聊生。如此避乱生涯,依然是不忘读书,读书情结深重,却是无书可读。
《山谷》一首,收《宝伦堂集》卷四。写的便是此中心境:“山谷好读书,我已无书读。鲁生贻我书,将读于灌木。买书当入城,行将远山谷。读书终无缘,我生太鹿鹿。侯王与将相,我固无此福。跌宕文字间,窃名得书簏。书簏名尚难,老景预可卜。”
老莲身处明清易代的离乱时际,藏书散佚被毁那是一条必然的道路,老莲的藏书也是无法例外。黄涌泉在《陈洪绶年谱》中对此有简述:“先生(陈洪绶)爱书若命,所藏一度曾遭散失。”
失书的伤痛是痛到心底里的,并溢于诗文,且铭刻终生而不弃。《宝伦堂集》中至少有三首“失书”诗,失书的伤痛,写得真切,似有切肤之感。简直视书如命。
《失书自慰》一诗,收《宝伦堂集》卷九。是这样写的:“老夫性命几橱书,兔角龟毛一卷无。若究老夫真性命,问渠那得此工夫?”是不可能聊以自慰的,只是诗家之言而已。
另有《慰失书》一首,收《宝伦堂集》卷九。写的也是这样一种无奈的痛楚:“领袖儒林不可期,父书徒守亦难之。此身已悟非吾有,安用芸香卧架为?”
还有《失书叹》一首,收《宝伦堂集》卷四。失书遣恨,苍天可叹:“垂老发始知悔,学古拾饴馀。小儿强解事,不求甚解书。已又学嗜酒,书理日益疏。十年婚嫁事,中藏日空虚。人生有本业,名是则何居。下地见祖父,思为老囊鱼。家难书尽失,仰天一唏嘘。稍购数十卷,卖书买衣裙。闭门藤花下,泛滥而甾畲。庶几养老废,护惜玉不如。兵来复尽失,岂非天丧予。老儒有何好,祖父岂慰诸。爱书书尽失,将我爱根除。岂非天祝我,无乃不喜欤。”
老莲藏书,有家传,并代有所承,藏于故家老宅藏书楼“七樟庵”。
七樟庵为老莲祖父陈性学所建。明万历五年(1577),时任陕西布政使的陈性学告老还乡,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诸暨枫桥长道地,“性学为官三十年,威德并济,所至多政绩,善著述,喜藏书”。
据陈炳荣先生《枫桥史志》载:七樟庵在陈氏家园“涉园”内,“西临枫溪,有水道相通,池岸修竹成荫,石径幽曲,芳草似茵……”
涉园是老莲幼时读书处。老莲曾作《涉园记》,有述:“取‘日涉成趣’之义也已。……日爱园有七樟树,经纬之以桑柘,绮绾之以蔬果……余十岁,兄十五岁时,读书园前之搴霞阁”,园内尚是亭阁错落。园内的七棵香樟,排列若星辰,绿荫蔽日,又楼中设观音像,故称七樟庵。
七樟庵藏书,代有所增,到了老莲之辈,藏书达到最富。据陈炳荣先生《枫桥史志》载:“七樟庵藏书之富,与宁波范氏天一阁相埒,而环境之清幽,构筑之精致,实胜天一阁多矣。”
老莲晚年有《七樟庵帙书》一首,收《宝伦堂集》卷八。追忆家藏旧帙,有悔早年岁月,当是自谦:“竹坞蕉园成敝庐,笔妆缃帙具皆余。大夫薄傣留田宅,先子遣风存史书。已悔从前虚岁月,未知已后惜诸居。梦回酒醒常深计,未得幡然一叹嘘。”
七樟庵最后毁于兵灾。是在清顺治五年(1648)。黄涌泉《陈洪绶年谱》载:“清顺治五年,先生年五十一岁。四月,祖陈性学故室被毁。……寇劫枫桥陈氏,毁明陕西布政使陈性学居室。”陈炳荣在《枫桥史志》中也有沉痛一笔:至此“七樟庵藏书遂亡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