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涌泉编著的《陈洪绶年谱》“丛考”篇中专列“陈洪绶的卒年”一篇,是因为作者在陈氏后裔所藏《宣统辛亥重修宅埠陈氏宗谱》中,看出了问题,是关于陈洪绶的卒年。在此以前,各家均持一说,“他(老莲)死于顺治九年(1652)。”而陈氏宗谱却说,陈洪绶“卒于辛卯(顺治八年,1651)十月十六日”。对此异说,黄涌泉以为不确,有老莲《壬辰八日过曲池,叔翔叔属书壁》一首为证,诗是这样写的:“城中无处无山水,兼有修篁与老梅。无始因缘曾结得,曲池七日第三回。”此诗所见,老莲卒年,与宗谱有出入,明显硬伤,黄涌泉由此推定:“所以,我在编写年谱时,仍是根据向传一致的说法,止于顺治九年壬辰。”这一年的年谱中是这样写的:“明永历七年,顺治九年,壬辰(1652),是岁:先生年五十五岁。先生忽归故里,与昔时交友流连不忍去,未几即卒。”
问题还是存在的。宗谱为何会有如此硬伤,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后人误笔,一是另有隐情。黄涌泉对此不着一字。按理,老莲死于故家,又是名满天下的丹青高人,且有老莲诗作佐证,还有同代学者所撰的小传,后人误笔的可能性怕是极小。此外,或许是陈洪绶死因的特别,且影响到了整个宗族的利害,族人便故意改写了陈洪绶的卒年。这种可能性如果存在的话,宗谱中陈洪绶卒年异说的背后,应该是隐伏着一个关于老莲之死的谜团。
其实,这种可能性在古今众多关于老莲生卒典籍中已现端倪。除了极少数点明陈洪绶以疾而终以外,如秀水朱彝尊《陈洪绶传》载:陈洪绶“以疾卒”。如周亮工《读画录》载:陈洪绶“年五十六,卒于山阴”。
更多的典籍,关于老莲之死,则是语焉不详,或旁顾左右,或曲笔隐晦。
孟远在《陈洪绶传》中是这样写的:“岁壬辰,忽归故里,日与昔时交友,流连不忍去。一日趺坐床篑,瞑目欲逝,子妇环哭。急戒无哭,恐动吾挂碍心。喃喃念佛号而卒,年五十四。”写的是一种决绝的自绝情状,似乎早有预感,竟与昔日友朋做出了交代。描述也是从容到位,不像是空穴来风,似可信。后来,黄涌泉在写《陈洪绶年谱》中引的也是孟远说。
问题照样留着,为何自绝,也是语焉不详,没能点破。或许病痛缠身,自知不久于人世而自绝?也是难圆其说。
早一年的顺治八年,即公元1651年。故友周亮工,南下入闽,过杭州,晤老莲,并索画于定香桥畔,老莲满足了周亮工要求,欣然落笔,并一气连续画了十多天,共作画四十又二幅。周亮工记下了老莲当时作画的情状,传神得很。收周亮工《赖古堂集》卷二十二,《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文:“明年余复入闽,再晤于定香桥。君欣然曰,此予为子作画时矣。急命绢素,或拈黄叶菜,佐绍兴深黑酿,或令萧数青倚槛歌,然不数声辄令止。或以一手爬头垢,或以双指搔脚爪,或瞪目不语,或手持不律、口戏顽童,率无半刻定静。独携笔墨,凡十又一日,计为余作大小横直幅四十有二……其急急落笔之意,客疑之,予亦疑之。岂意予入闽后,君遂作古人哉!”
从中可以说明三点:一是说明老莲精力充沛,竟一连欣然作画十数日,未见病态。二是老莲的“急急落笔”,这是有悖常态的,“客疑之,予亦疑之”。老莲一向惜墨慎言,即使老友也不例外。周亮工同在《题陈章侯画,寄林铁崖》一文中也写道:“章侯与予交二十年。十五年前只在都门为余作《归去图》一幅,再索之,舌敝颖秃,弗应也。庚寅北上,与此君晤于湖上,其坚不落笔如昔。”这只能说明,老莲弃世决心已下,自觉将不久于人世,似有偿还老友画债之意。三是说明老莲于次年作古,作为神交已久的老友,周亮工深感突然。
老莲的弃世情绪其实由来已久,源自明清易代。老莲有着很深重的遗明情结,清兵过江后,老莲曾一度削发为僧,改名易服,一表民族大节,同时,对自己的苟且偷安,深表悔意。孟远在《陈洪绶传》中有载:“大兵渡江东,即披剃为僧,更名悔迟。既悔碌碌尘寰,致身之不早;而又悔才艺、誉名之滋累,即忠孝之思、匡济之怀、交友话言,昔日之皆非也。”尤其业师刘宗周(蕺山先生)抗清举事失败,绝食而死后,老莲更是深陷悲恸及对先师的追念之中,还有偷安的自责。老莲将亡师蕺山先生的遗像,悬于正室居中,每天朝晚两次祭拜。清邵廷采先生在《思复堂文集》中的“宋遗民所知传”之“陈洪绶”条中有述:“先生(刘宗周)既没,朝夕仰礼遗像,题壁云:‘但存君父心,得升先生堂。’自题生像云:‘浪得虚名,山鬼窃笑。国亡不死,不忠不孝。’”可见自责深重。
即便如此,老莲弃世决心仍未下定,或仍是停留在言语之间。作为一位绝世画家,老莲有着诸多可以照常存世的理由。美国汉学家高居翰在其专著《山外山》中对此亦有充分论点:“他(陈洪绶)有充分的理由,可以不以身殉明:他共有六儿、三女、一妻、一妾,全家计都仰赖他一人。再者,在我们接受中国人心态,以及很不利地拿陈洪绶来跟殉身的烈士相比之前,我们应该回想一下,如果陈洪绶在1645年时,就壮烈成仁的话,那么,我们今天所珍惜的陈洪绶画作,势必就有绝大部分是看不到的了。针对此一命题,我们或许可以采取一种比较好的论点来说,一位伟大画家最主要的责任,终究还是求生存地作画,至于英雄主义,还是留给别人可也——历史有明断,舍身成仁毕竟没有那么必要。”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老莲痛下弃世之心,且是在明清易代后的顺治九年(1652)。按照正常推测,在顺治九年,老莲定是遭遇了无法回避的弥天大祸。
这样的推测还是有可能的,我们可以顺着古今典籍的脉络,由此及彼,渐渐梳理出一些头绪,或许老莲之死的谜团也会随之得以清晰。
问题首先是由邓之诚先生揭开的。邓之诚先生《清诗纪事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一书,选入了清诗人丁耀亢一诗,诗名《哀浙士陈章侯(时有黄祖之祸)》,全诗如下:“到处看君图画游,每从兰社问陈侯。西湖未隐林逋鹤,北海难同郭泰舟。鼓就三挝仍作赋,名高八尺莫登楼。惊看溺影山鸡舞,姑信才多不自谋。”诗后有邓先生写的按语:“此诗作于顺治九年,陈洪绶以不良死,他书未及。”邓先生定下了陈洪绶“不良死”的基调,也就是说陈洪绶属非正常死亡,或是死于非命。
丁耀亢在诗中也是用典说事。“黄祖之祸”出于三国祢衡之典。祢衡因性刚傲物,以《渔阳三挝》击鼓骂曹,曹便借当时江夏太守黄祖之手,将其处死。孔融北海犯的是与祢衡同样的毛病,竟“鼓就三挝仍作赋”,终被曹操诛杀。诗题即已点出了老莲的死因,诗中用典更影射并透露了老莲之死是得罪了当朝权贵,而“不得不死”。虽是用典说事,在文字狱酷烈的清代,丁耀亢一诗已经算是相当大胆了。正是有了丁耀亢《哀浙士陈章侯(时有黄祖之祸)》一诗,才有了后来邓之诚先生老莲“不良死”的按语。
这是有可能的。老莲本是磊落畸士,刚直不阿,放浪不羁,以酒当歌。尤其清兵过江后,更是志愤气郁,每及离乱,便纵酒狂言。
孟远在《陈洪绶传》中说:“甲申之难作,栖迟吴越,时而吞声哭泣,时而纵酒狂呼。见者咸指为狂士。”朱彝尊在《陈洪绶传》中也写道:“既遭乱,混迹浮屠。醉后语及身世离乱,辄恸哭不已。”《清史稿本传》中也有同样记述:“鼎革后,混迹浮屠间。纵酒不羁,语及乱离,辄恸哭。”老莲生前好友张岱在《越人三不朽图赞小叙》之“陈章侯”题赞,更是将其卓然性状跃然纸上:“跌宕章侯,聪明桀骜。字画出人,掀翻窠套,术动王公,四裔名噪……”
问题还是没有完全解决。当年老莲得罪触怒了哪位当朝权贵,以致“不良死”。以陈洪绶文名,必是不可一世,且握着生杀大权,如三国之曹操。
还是邵廷采在《思复堂文集》中的“宋遗民所知传”之“陈洪绶”条中有所点破:“晚岁在田雄坐尝使酒大骂,雄错愕而已。”整个过程虽已无法复述,但可以想见,必似三国当年,祢衡在朝堂之上,个性发作,击鼓骂曹,入骨三分,畅快淋漓。且可信,合符老莲性状。寥寥数语,定下了老莲“不良死”基调,也使老莲下了弃世的决心。
田雄何许人也,竟使老莲惹下“黄祖之祸”。
《清史稿列传》:“田雄,直隶宣化人。仕明至总兵。顺治二年(1645),豫亲王多铎下江南,明福王由崧走芜湖。巴牙喇纛章京图赖督兵截江断道,雄缚福王及其妃来献,授雄杭州总兵,得功镇江总兵。三年(1646),擢浙江提督。六年(1649),加左都督。八年(1651),授世职一等精奇尼哈番。”
田雄不但炙手可热,权倾杭州,且是明朝降臣,是列入“贰臣”的,还不是一般的“贰臣”,是将南明弘光帝福王朱由崧及其妃子缚了后献给清兵的叛将。
据史料记载:当田雄背缚朱由崧降清时,朱由崧在田雄背上恸哭哀求,田雄竟大声斥责:“我之功名在此,不能放你也!”情急之下,弘光帝竟咬住田雄的脖子,血流征衣。朱由崧痛悔之情,由此可见。田雄将弘光帝作为见面礼贡献给了清军,以此博得了清廷的信任。亡国之君,总是难逃一死。次年五月,这位南明天子,在北京被凌迟处死。
田雄挨老莲酒后痛骂那是必然。终究田雄还是需要保持自己附庸风雅的脸面,杀心虽起,老莲经世文名也使其不得不暂时放下杀机。
田雄对老莲性状在此以前也曾有所领教。对此,孟远在《陈洪绶传》有涉:“归命侯田雄,建牙浙中,势焰赫奕,冠盖习慑,而拥帐郊迎,则一憔悴布衲;田执礼愈恭,绶辞气益脱率;环持者,莫不动色错愕,而雄则喜若登仙焉。”由此也见田雄城府之深,陈洪绶当廷“使酒大骂,雄错愕而已”。看来也合田雄脾性。
公堂纵酒痛骂田雄后,老莲自知惹下杀身大祸。弘光帝都可以作为见面礼献给清廷,何况一介画匠。老莲明知,田雄在公堂上有杀心,也不会下杀手的。田雄给了老莲足够的时间,让老莲自己了断。
这才有了后来黄涌泉在《陈洪绶年谱》中所言:老莲“忽归故里,与昔时交友流连不忍去……”虽然弃世决心已下,其实到了那一刻,老莲还是不想死的,还保持了一种“流连不忍去”的心境,并写下了伤感怀时的《偶题五首》,其中有这样二首,一首是:“少时读史感孤臣,不谓今朝及老身。想到蒙羞忍死处,后人真不若前人。”一首是:“故山已筑髑髅城,梦去犹然打马行。行到枫桥杨墅里,白头兄弟笑来迎。”
老莲便步其师蕺山先生后尘,在“子妇环哭”的情状下,“喃喃念佛号而卒”。绝粒而逝。逝去的日子也是老莲自己选定,老莲同乡后人陈炳荣先生在《枫桥史志》“人物”之“陈洪绶”条下写道:“顺治九年(1652)忽返故里。在家,预制一棺,焚香晏坐。及期,趺坐床篑,瞑目举佛而逝。”从容死去,也是一代画家的荣耀。
田雄阴毒一面亦是在此可见。既保住了自己儒雅的脸面,也逼迫绝代画家在“流连不忍去”的心境中死去,是较“黄祖之祸”更为阴毒的一手。
老莲之死的悬念,由此似变得明晰起来。
这样的梳理,似可以成立,还有两点成立的理由。
一点是老莲死后,竟未见生前好友,如张岱、周亮工辈的追悼文字,如非“不良死”,则是不可能的,时朝文网密布的缘故。
二点是老莲死后,为了避免朝廷株族的手段,族人便改写了老莲的卒年。也能够说通族人为何不(1652)将老莲的卒年顺延而是提前,目的是为了消除老莲在顺治九年的一切印痕。便有了后来黄涌泉先生在看了《宣统辛亥重修宅埠陈氏宗谱》后提出的关于老莲卒年的问题。黄裳在《关于周亮工》一文中也提及了老莲之死,说:“老莲大约是死于某一显宦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