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仁维这两天好不得意。此次来北平,真可说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他是戴笠亲自派来的。临行前,戴笠曾经和他密谈一天,对于如何彻底消灭北平的共产党,如何详细掌握东北军动态等问题,都做了具体的安排和部署……
吴仁维是有野心的。他的父亲,原来不过是上海一家钱庄的跑腿伙计,靠了狡诈和奸险,几年工夫就成了那家钱庄的掌柜。从小的时候,老掌柜就着意灌输给他坑人骗钱的招数,到长大成人,他也确曾干过几桩漂亮的买卖,把老掌柜惊得目瞪口呆,自以为祖上有德,吴家出了这般有能耐的子弟!
不想,吴仁维对父亲的一份产业,委实兴趣不大。他在黄浦滩拜把子,结弟兄,参加过好几个帮会,又终觉这些人鄙俗不堪,难成大事。他长得丑陋,常常被自己的把兄弟嘲笑奚落,好一段时间不得其志,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大革命浪潮掀起之后,他觉得出头的日子到来了,就自封为“被压迫者”革起命来。他曾经混进共产党的团组织里,但很快就明白了那不是自己站脚的地方。形势一严重,他就赶快溜掉投到了戴笠的门下。因了他的看家本领,又加上心狠手辣,终于得到戴笠的赏识。他向戴笠表示,他做不了总理的信徒,却愿成为委员长的门生。
确实,普天之下,他最佩服的人,要算是蒋委员长中正先生了。他佩服他手腕高,能把中国的军阀政客笼络在手心之中,也佩服他财力大,能紧紧攥住江浙财团,还有了洋人做盟友。吴仁维确信,天下必然姓蒋,他要出山,只有死心塌地跟着老蒋干。于是,他逢人就讲委员长的伟大。他说,委员长能在六月天中午毒辣辣太阳的暴晒之下,一动不动地站立四个钟头给人训话,委员长的光头,就是训话时晒出来的。有人稍表怀疑时,他就让那人看他稀稀拉拉的头发,正是受训时脱掉的。他还很下了一番辛苦,把委员长经常讲的“曾胡左李”“礼义廉耻”着实背了个滚瓜烂熟。就连衣饰和仪态,他也处处学委员长:时而长袍马褂,时而戎装腰刀,时而斗篷手杖,很像是一个人物头儿了。
吴仁维听说,蒋介石的两根手杖,是美国一位绅士送的。委员长常说,他要用一根来打帝国主义,用另一根打共产党。吴仁维也置了一根手杖用起来,他对同事们说,他是专打共产党的。在这一点上,有人说他倒也老实,另外一些人,则看出了他的聪明。
自然,他内心里对蒋介石也有自己的看法。譬如,如此重要的北平,为什么要拱手让给东北军来治理?张学良有什么了不起,将青岛给了他不算,还要委以海陆空军副总司令的重职?此次来北平,他是一看见东北军的牌子就冒火,一看见东北人就倒胃口。妈的,倒未必张学良比他吴仁维多了三头六臂!因此,他要在北平露一手给张学良看看,也给南京政府看看,未必他吴仁维是吃素的!
和共产党打交道,不是三次五次了。吴仁维知道,共产党里有的是硬汉子,却也未必没有软骨头。他是专拣软骨头下手的。所以,把北平的共产党连锅端掉,他是很有信心的。难就难在东北军这些混账东西身上。他是中央特派员,可驻守北平的东北军军法处,竟然敢于公开蔑视他。军法处好比是东北军的祖坟,收留的全是张作霖的旧部下,别人休想插手。吴仁维碰了几次,都败下阵来。没奈何,他只好找东北军宪兵司令部,过了一段,他发现在这里也难能施展开拳脚:却原来那张学良,把东北军统辖成了独立王国。宪兵司令部虽然算是奉系新派,和军法处那些奉系遗老们闹得不可开交,却又容不得东北军以外的人来插手。吴仁维恼又恼不得,走又走不得,恰好似陷在泥淖之中。
东北军逼得他只好放下特派员的架子,不得不像当年在黄浦滩上那样,自家来冒险。他决定亲自出马,孤注一掷,逮几个人共产党来,让东北来的这些家伙们开开眼。一旦成功,他就不信镇不住这些无用之辈!
吴仁维居然得逞了。他掌握了一个宪兵中队,把中队长作为一管炮,四处出击。他自己身着便服,经常出入于影院公园,徜徉于街头巷尾,巡巡嗅嗅,居然很快就抓了一批人。对抓来的人,他使出了“程咬金的三板斧”,也居然奏效了!
他从军法处提了几名共产党的老叛徒,和新抓来的人当堂对质,一一指认,便把好多人的身份搞清楚了。这是他的第一斧;对那些嘴硬的共产党,他就喝令手下人压杠子,皮鞭抽,总能抽压出几个软蛋来,这是他的第二招;还有更硬的,他就让拉出去枪毙几个。枪毙时,经常同时押出去几十个犯人,不死也要吓破他们的胆……
就这样,吴仁维不仅有一管炮,还有了像黎化冰这样的几条狗。他精心策划,很快在北平撒开了一张黑色的网……
詹英在电影院里见到的,正是吴仁维。他已经跟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当詹英跟林陶谈话时,吴仁维已经布置好了圈套。警笛一响,先惊散了他们。林陶跑出不远,就被宪兵队盯住了。随后,就被绑到了警车上。当时之所以没有逮捕詹英,不过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等到抓住尹坚,就没有这种必要了。尹坚确实是块硬骨头,但吴仁维并不在意。他还有绝招没有使出来……
吴仁维很快给南京发了电报。戴笠迅速回电嘉奖他的功绩。为了庆贺这不同凡响的胜利,吴仁维在自己的寓所里,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专请黎化冰和宪兵中队长。
先来赴宴的,是黎化冰。
他委实是太疲累了。一张黑脸上两嘟噜胖肉,松松地垂了下来,活像是妓院里那些半老徐娘们经常敞开来让人们观看的松奶子一般。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仿佛一步踏空了,就会摔成一摊烂泥……
黎化冰犹如在刀尖子上走路,日子也很不好过哩!
连日来,他像一条野狗一般,让吴仁维驱赶着四处奔窜。如果说,夜晚跟着宪兵去抓人还只不过是疲于奔命的话,那白天里连续不断地审讯对质,对于他来讲,就简直是一种最残酷的折磨了。那犹如是一盘石磨,众多的人,把他投到磨眼里,眼看着他粉身碎骨,血肉横流而无动于衷……一边是往日的同事们,圆睁双眼,骂他,吐他,狠狠地抽他耳光,如果不是捆着,铐着,那伙人无疑会把他剁成肉泥……他们好像是约好了似的,句句话死扣住他,使他脱身不得;另一边,是现在的同事们,吴仁维经常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使他有口难言,把五味瓶儿只好打翻在自己心里。而宪兵队那一帮子东北人,都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里。尤其是那个中队长,动辄就想找碴口跟他闹,仿佛倒害怕他堂堂黎化冰抢了那个屁大的职位一样……他处在一种极度混乱,极度紧张,极度恐惧之中,眼里时时放出野兽一般的绿光来……
再不能这样混下去了!如果说,他当初招供出一大批人来,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话,那么,现在就不存在性命的问题了。正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他拖了疲乏的身子来赴这次宴会。待到酒酣耳热之际,他准备摊牌了。他黎化冰走南闯北枪林弹雨十几年,未必只是为了保住一条命!跟共产党干,他已经做至了省委军委书记,莫非投了国民党,冒了如许风险,甚至出卖了自己的……灵魂,只换来一条狗的价值?他要到南京去,去见戴笠,去见蒋介石!如果他们能识得自己,他可以舍去一切,为这个自己曾经反对过的政府效犬马之劳……
吴仁维站起来,笑着朝他点点头,又拖了手里的一条司梯克,指点着让他坐下。黎化冰本来想拿拿架子,以便待会儿要起价来,筹码可以提高些,但一看到吴仁维的尖脑袋尖下颏扁鼻子,先自胆怯了几分。吴仁维脸上堆了笑,那一对细小的瞳孔里,却正放出两道阴森森的光来,直盯到黎化冰的骨头里头去了。
黎化冰哈哈腰,战战兢兢地坐下来。
“黎先生,”吴仁维开口道,“今日老弟聊备薄酒,一来为老兄压压惊,二来嘛,”他停住话,瞅一眼黎化冰,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想和老兄谈谈你日后的前程。这一段,你老兄为我们党国建立了汗马功劳,我吴某心里是清楚的,所以嘛……”他又停住不说了,用他那双老鼠眼在黎化冰身上扫来扫去。
黎化冰稳住神,心里想道:“亏你姓吴的想到这一点。也好,倒不用我先开口了。”他倏然来了兴致,拿起桌上的白兰地,慢慢地旋开盖子。
吴仁维手里玩着他那根手杖,良久,继续说道:
“我给戴长官去了电报,他对你老兄的才干,表示赏识。我们还是准备重用你的嘛!来来来,喝酒,喝酒,今日只你我二人,再随便叫个把人来陪陪,喝,喝呀!”
却原来那吴仁维是一只酒桶,酒一沾唇,便把什么都忘在脑后。他连连和黎化冰干杯,把一张黑脸眼见得浇成黑红,像煮熟的猪肝一般。黎化冰心里有事,只恨对方不把话讲完,早已像热锅上的蚂蚁,哪里还禁得住这金奖白兰地的威力?五七杯下肚,早已是腾云驾雾,眼前一溜溜火星冒将出来。一会儿,他仿佛觉得像是尹坚、詹英他们手里提了枪,正朝着他压过来,一会儿,又好像是到了南京,蒋介石正把一枚金闪闪的勋章戴在他胸前……他一把抓起酒杯,猛猛地灌了一口,歪着脑袋问吴仁维:
“吴仁兄,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们想……怎样任用……任用人才?”
“这个嘛,”吴仁维奸诈地一笑,站起来,拉了他的司梯克,在房子里踱了一圈,还从窗户上往外望一望,然后,才坐回来,眯缝起眼睛说道,“你知道,张学良的军法处和宪兵司令部,我们一时还碰不动。所以,委屈你老兄先到中队部当个队副,然后嘛,那队长就是你的了……”
像兜头泼来一瓢凉水,黎化冰身子一激灵,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呆呆地戳在椅子上,再也动弹不得。吴仁维还在说些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见,他只是觉得,有人把他往万丈悬崖下推,推……
正在这时候,宪兵中队长轰然一声推开门,气汹汹地走进来。
他本来是一个粗人,只要有人给他钱,杀皇帝老子他也敢。怎奈他刚刚被司令部叫去臭骂了一通,倒骂得有了几分机灵。司令部告诉他,吴仁维这小子在打他的主意,还让他盯着那个黎化冰。不然,他这个队长的位子就最好让给别人来当。他一听就火了:“妈拉个巴子!可不是这样嘛!这俩小子一肚子坏水,他俩是一疙瘩的,我往里瞎搅和个啥?”
于是,他就多了一道心眼儿。往吴仁维的寓所走来时,他放轻了脚步。到了门边,竟还耐住性子听了几句话——他恰恰就把吴仁维的话听见了,一股无名火“腾”地冲上头顶,他也管不了南京不南京,“嗵”地踢开门闯了进来。
吴仁维抬头一看,见这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一脸杀气,头上不由冒出一层冷汗来。一个小小的宪兵队长,自然搁不进他的眼里,但眼下的北平,被东北军握在手里,他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了。
吴仁维堆起一脸笑,赶忙招呼:
“哎呀呀,老弟怎么姗姗来迟嘛,请坐,请坐!”
不想那彪形大汉并不赏脸,他“呸”地冲地下吐了一口痰,又“嗖”的一声掏出盒子炮来,“啪”地掼在桌子上,阴着一副脸,一声不吭。
吴仁维很有点下不来台,他估摸自己的话让人偷听了。喊人来收拾这家伙吧,有点师出无名,也有点火候不到;再给他赔笑脸吧,又实在不成体统……那么,倒不如先出去一会儿,让黎化冰给缓和缓和。
吴仁维捉了手杖,满脸带笑地说:
“二位稍候片刻,我喊人再添几道菜……”
边说边就退了出去。
吴仁维一出门,宪兵队长“嚯”的一声站起来,冲着黎化冰喝道:
“姓黎的!咱们明人不做暗事,方才你们说什么来着?”
黎化冰木然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宪兵队长抬起手掌,狠命地甩在黎化冰的脸上。
这一掌倒把黎化冰给揍醒了。他把椅子一踹,猛地向宪兵队长扑去,这几日来的羞恼恐惧怨恨……全在那一扑之中了!
牛高马大的宪兵队长,被他一扑,身子眼见得仄楞下去。他可真火了!一把托住桌子,嘴里骂一声:“妈拉个巴子,老子崩了你!”一手就捞起桌子上的盒子炮——
“砰”的一声,黎化冰被揭了天灵盖儿,脑浆迸溅在那些盘儿碗儿碟儿里,紧接着,像死猪一样,倒在一摊污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