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见这样就顺利地定下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心里也高兴,看女儿和幼兰亲热,嗔怪女儿,就是不懂事,没大没小的。叮嘱她少淘点气,这几天就住这儿,好好受受调教。他这就回去弄房子,准备给两个娃娃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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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河有许多的传说,有关于自然地理的,也有关于社会人文的,特别是有关洪氏家族史的传说,扑朔迷离,又有根有据,实在是真假难辨。
靖难之役已近尾声,靖难军渡过长江,挺进应天府,谁胜谁败,已成定局。文皇帝一时没了主张,急忙打开先皇帝特地给他留下的一只十分精致的檀木盒子。檀木盒子里藏着和尚的度牒,一件云锦袈裟,成锭的黄金,还有一条教他如何避难的妙计。有了这条锦囊妙计指路,他便制造假象,大放烟幕弹,一把火烧了宫殿,领着最要好的嫔妃和最铁心的卫士,从暗道里逃之夭夭。他率一行人逆江而上,先去云贵,再跸渝州,隐身于庙宇,混迹于僧侣。听闻伪皇帝命一吴姓的家伙专司陆路追杀,他迫于保命,不得已又携众人逆嘉陵江而上,再寻一条幽谷,在清水河浓浓晨雾的掩护下,来到了井田坝。见这里地势平坦,山雄水清,风物繁茂,是块风水宝地,便安营扎寨,奠基造屋,设堂祭祖。三五个月过去,一座长方形的封闭式天井便耸立在井田坝中央。
这座建筑既有宫廷的坚固,又兼具川北民居的风格。整个建筑上房七间,厢房五间,下房也是七间,加四间转角,共二十八间房。后墙都是用石块和草泥砌成的渣泥墙,非常坚固。楼门留在下房的正中,与正房的中堂屋相对。门楼与两侧房间相衔接,只是比两侧房间要高出许多。门楼两边仍为石墙,门框是不易腐朽的硬杂原木,门板用三寸厚的岩青冈木做成,非常牢实,据说门框和门板都是用桐油浸泡后,采用特别工艺处理过的,非常耐用。几百年间,这座堡垒式的大天井,建了坏,坏了修,格局始终没有多大的变化。
同时,凭借从宫中带出的大量黄金银两和珍宝,以修庙敬佛掩人耳目,又在杂木沟里修建行宫,以便在紧急时候作为藏身之地。行宫以三进大殿为主体,分为五级。第一级是一个广场,中间靠后有一口石头凿成的鼎,鼎后通过用大石条砌成的九级台阶进入第一进大殿,大殿后又是用石条砌成的九台阶。沿台阶而上,这是第二进大殿,比第一进大殿的规模要略小一些。殿后面的台阶同样是九级,上面是第三进大殿,其规模比第二进更小一些。第四段台阶也是九级,上面是一块平地,呈不规则形状,正中矗直着一座石塔。石塔是用九块巨大的整石垒砌而成。底层最大,第二层略小,三层次之,第九层最小。九块石头的形状有同有异。第一、二、三、四层呈九棱形,五、六、七、八层呈五棱形,都有边有角,第九层是圆形。这就是传说中的方圆塔。
整个建筑群除围墙设计为空心外,各隐秘处都布满机关暗道,可藏匿数百人。遇有风吹草动,大天井里的人便逃往杂木沟,遁入暗道,钻进深山老林,或干脆上摩天岭,走阴平古道,回旋余地更大,千儿八百人隐匿其中,不下大海捞针的功夫,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有所收获。
为逃避追杀,延续香火,文皇帝便借用瞒天过海之术,隐姓埋名,改朱姓为洪姓。因为朱红同义,红洪同音,而且明朝第一皇帝所取年号也叫洪武,如此转换,也在情理之中。自此以后,洪氏一族便落地生根,在崇山峻岭之中,清水河畔,繁衍生息。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伪皇帝已成正统,并移都北京。时光消耗了仇视,也渐渐抚平了伤痛。先人一个个故去,行宫已失去了当初的价值,便请来高僧泥塑菩萨,置案焚香,将行宫变成了真正的庙宇,取名华严寺。台阶修九级,石塔为九层,隐含九五之尊的意思。洪氏后人明是供俸菩萨,实则祭奠先人。
据传,文皇帝在渝州曾住跸过的庙子,早改名为龙隐寺,而华严寺终未以龙冠之,其原因就无从考据了。菩萨靠香火供俸,僧人可不食人间烟火,但远离尘世,得不到世人的上供,也难存活。岁月流逝,华严寺香火渐弱,一场天火后,便永成废墟。
但洪氏后人并没有忘记对先人的供俸。大天井的正堂屋,独家小院中堂屋的后山墙上都做了神龛子,有些家庭还专门做了神柜,更视敬重。神龛子正中贴着神榜,中书天地君亲师位,侧书所供是吾祖,敬受一炉香。每逢重要节庆,或儿女成家,都要首先烧纸上香,祭奠祖先。这种风俗已经延续数百年。
值得一提的是,洪氏先祖,做皇帝时政治还算开明,做平民时家法也还宽容,有些条款在地方首开先例,世代相传,渐成风俗,影响深远。有如家无男丁,以女胞儿一俗,凤鸟引凰,有女便有儿,宗庙有人祭,香火得延续,解除了无数家庭的后顾之忧。犹如男娶鬼妻,女嫁木头丈夫,好女不嫁二夫之类流传于广大汉民族地区的陈规陋习,泯灭人性,实在可恶,数百年来,在这一地区并没有形成多大影响。
在这里,一个家道殷实的男子可以娶几房妻子,家庭一般,但正房没有生育,或生育的孩子少,亦可续弦娶几个妻子。但停妻和休妻的现象则少有发生。一个男人在家有妻子,在外说不定还会有几个相好的女人不稀奇,一个女人有几个嬲家也并不奇怪,但对象则不能乱来。嫁给洪姓的媳妇,在平辈,甚至上辈中找一两个嬲家,虽然有伤风化,可以被默许,但在下辈中去嬲却是绝对不行的,否则就会受到责罚。一个风流的男子,同样可以接受几个已婚女子的情约,只要身体好,阳具不倒,一个晚上约会几个情人都不值得可笑。但是未婚女子则是千万碰不得的,不然的话被砸断腿杆的惨剧就会发生了。
砸腿杆可谓是一大酷刑。如有一男子犯了不该犯的大错,和一个未婚的女子做了情人,有一天一旦被人发现了,就会被另外一些男人拖到野外,或者河坝里,先在小腿下垫一块石头,再用圆石头砸,要将小腿骨头硬生生地砸断或砸碎,以示惩戒,情节严重的,或遇到狠心的主儿,可能两条腿都会被砸断。这种酷刑,民间叫做数石头。所以,遇到纠纷,一方恐吓另一方,就气势汹汹向对方喊,你杂种,可要小心了,惹毛了,老子就给你娃数石头。可见这种惩罚的残酷性。
当初的先人们,为了使家族能够人丁兴旺,形成了这样一种风俗。在洪氏家族里,儿子可以娶媳,女儿也可以招婿在家顶立门户,所生子女得随母亲姓,同儿子所生子女同一字牌,全部都属洪氏家族的后代和成员,延续洪氏一脉。子女对母亲的兄弟、姊妹及同辈分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不称舅和姨,对男性按序列称大爸、二爸、三爸,或大老子、二老子、三老子,对女性也按序列称大姑、二姑、三姑,或大娘、二娘、三娘,不一而足。对上辈自然不称外爷、外婆,而是直接称爷爷、婆婆。当然,这些长辈对女儿的子女的称谓自然不加外字,不称外甥、外甥女,或外孙,而是直接称儿子、女儿,或孙子、孙女。
这种婚姻形式叫胞儿子,并不叫倒插门,女婿就是儿子,也不叫倒插门女婿。男到女家落户时,要具备一定的文书,叫做胞约,里面必有一胞永胞,永不归宗之类的话,除举行儿子娶媳一样的婚礼外,还要请中人,也就是见证人给予见证,举行一定的仪式,改姓换名,亦可只改姓不换名,祭拜祖宗之后,胞儿子就可完全享受儿子的全部待遇了。
不仅如此,如果家里死了男人,女人也可在公婆或父母的主持下,或自作主张招一个男人再成家,性质同胞儿子相同,待遇也是一样,只是民间称该男子叫上门汉,其子女同样要跟已经逝去的那个男人姓,以达到延续那个男人那一姓氏那一族一脉的目的。胞儿子的婚姻形式影响了川北很大一片地区,逐渐衍化成为一种地方风俗,客观上抵制了重男轻女的封建婚育观念,有利于消除性别歧视。
当然,胞儿子也可以在成家后若干年,再找理由动员妻子带着子女回到原来的宗族去,从而解除与妻家的宗族关系,最直接的理由就是女家父母已经过世,作为儿子已经尽到了养老送终的义务。还有,就是妻子作为老大,其他兄弟、姊妹都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了,或兄弟、姊妹多,分家矛盾大,胞儿子愿意放弃财产继承,也可以选择离开。
几番风雨,几度春秋。当初避难至此的几十号人,和本地土著人,以及后来的移民,世代交往,几经融合,便形成了一支庞大的族系。一般山贼,小股土匪,多不敢睨视洪氏一族任何一家的财物,即使有点势力的恶人也不敢轻易冒犯。
但是人多了,大天井里自然容不下了,就陆陆续续有人搬出了大天井。先或是一家两户,一代接一代,一茬接一茬,搬出去的人多了,新建的房屋,新生的院子也就多了起来,先是称新房子,小院子,与大天井相对应,后来新修的院落就随地形、景物取名,不外乎井边上、河坝里、向阳坡、梁梁上、柿树坪、大松树、斑竹林一路取下去,不一而足。单门独户的人家,大大小小的院落绵延七沟八梁,四坝五坡。
人口多了人才辈出。从文的,练武的,耕田的,种地的,打铁的,倒铧的,做小手意的,贩山货的,跑马帮的,什么都有。不过,只要经济条件允许,送子女读书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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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家道并不富裕,但母亲幼兰还是愿意送他到私塾里去读书识字,希望他将来会有出息。在他六岁的一天下午,私塾的王先生登门来访。
王先生身材瘦长,一双小眼睛眯眯着,留一绺山羊胡子,一袭长衫经常显得又脏又破。他是常客,进了楼门,就大声问,大嫂,幼兰,在家吗。
四新爹,看秀秀啦,坐噢。幼兰和她妈妈同时从屋里迎出来,热情地邀请王先生进屋里去说话。
有洪氏一族以来,族人起根发苗,支支繁盛,唯独幼兰这一脉一直人丁不旺,几乎代代单传,若干代人都住在老房子里,尽管她爹为了延续香火,娶了四房妻子,唯独她妈妈年近四十才开怀,只生养了她一个。幼兰爹死以后,四姨太才三十多岁,年纪尚轻,就招了多年一直在井田坝教私塾的王先生做了上门汉。幼兰的母亲是大房,所以她称王先生叫四新爹。
在清水河,称谓前加新,不是与旧相区别,而是专指新来的。一位男子娶了几房太太,平辈儿的称大房就叫姐,或大姐,晚辈儿的就叫她大妈,或婶婶。二房就不一样了,前面就得加新,叫新姐,或新妈。三房又不一样,还要加上序数,叫三新姐,或三新妈。以后的都是这样,序数加新一路叫下去。如果一家养了几个儿子,大儿子娶了媳妇,就叫大儿媳妇,二儿子的就叫新儿媳妇,三儿子的又要加序数加新了。
王先生婚后,他们的女儿与天祥几乎是同时出生的。按辈分四房的女儿,应该与幼兰同辈,是天祥的高辈儿,天祥应该管她叫姑。四房为高龄生产,风险大,产后得了月间病,缺奶。秀秀饿得嗷嗷叫,没办法,王先生就送她到幼兰处,同天祥一起哺育。幼兰拿她这个小妹子当女儿看,啥事都依着让着。秀秀对幼兰嘴上喊姐,但自幼没了母亲,与天祥同吃一对奶长大,骨子里早把她当母亲,把这个家当自己的家了,进进出出,随便得很。再加上自幼同天祥同吃一对奶,同睡一个被窝,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祥的一举一动,她都特别在意,天祥的一言一行,她都特别关心,天祥高兴,她高兴,天祥委屈,她憋气,天祥挨了打,她就暗自掉泪,浑身都难受。
王先生虽然没了妻子,但女儿有幼兰和她妈妈照管,他就放心教他的私塾。他对幼兰一家心存感激,就实话实说,秀秀在你们这儿好好的,看她做啥子,我放心得很哩。
幼兰晓得他说的是心里话,就当面夸秀秀听话,乖得很,你坐哈,四新爹。她一面夸秀秀,一面张罗着去打了一小罐酒,顺手煨在火塘里。
不说秀秀啦。王先生在火塘边坐下来,直接说出了他的来意,我今天来就是要和大嫂幼兰你们商量商量,是不是该让天祥去学堂里念书了。
幼兰担心天祥才六岁,年龄小,不好教,问他能行吗。她把一只黑陶杯子递给王先生,为他满上了酒。
王先生咂了口酒,语气很肯定,行啊,咋不行哩,天祥那家伙脑瓜子精灵得很,保证念得走的。
幼兰见王先生那么肯定,也就应许了,四新爹,你老说行就行吧,只是要叫你费心了。
哪儿话哩,秀秀给你们那么多的麻烦了,我都没客气过。王先生告诉幼兰,天祥只管来念书,份子就不那个了。
四新爹,我得把话说到前头,天祥来念书,份子我们还是要照给哈。私塾先生的薪金来源于学生的份子钱,一个月给一次,半年给一次也可以,学生多了,关系又到了位的,一年结算一回也是允许的。天祥去念书,理该出份子钱,至于多长时间结算一次都不很重要,幼兰坚持的有道理。
王先生要天祥去他那儿念书,本来就是为了回报幼兰这么多年对秀秀的悉心照顾,听她这么一说,他自然有理由拒绝。天祥妈,那就太见外啦,秀秀在你们这儿吃的用的不算少了,多少年我都没给你们客气过,天祥这会儿念书若要你们出份子,我这褡老脸倒真没处搁啦。
幼兰妈妈也劝王先生不要客气,他新爹呀,你也是靠这吃饭喃,该出的,该出的,你就不要客气啦。
王先生态度很坚决,不容商量地对她们母女说,大嫂哩,你们啦,对我和秀秀的大恩大德,我就不晓得咋个来报答了。现在一个学生是教,两个也是教,说啥也不能要你们再给天祥出啥份子了,再说我可真气啦。